暮風習習,揚起的黃沙瞬間吞沒了他的身影。

夕陽又往下沉了幾分,拂過的風仿若都帶上了一絲血色,嬴秦愣愣待在鞍上,看著對麵之人翻身落馬,似乎好一會兒都沒有反應過來比劍結束了,他贏了。半晌他才也翻身跳下馬,持著長劍去看那沒能爬起來的落敗者,嬴趙的左臂幾乎被砍斷了,他伸手死死按著傷口,跪在黃沙之中,摔下來的時候他的額角也磕破了,顯得異常狼狽。

嬴秦走到他身邊,遲疑了一下還是將劍插回鞘內,就見嬴趙抬起頭來看他,那雙眼睛裏沒有失敗者所慣有的怨恨,沒有仇視,沒有嫉妒沒有不舍,黃沙莽莽,汗漫無邊,他深琥珀色的瞳仁內倒映著他的影子,嬴趙有些吃力地笑著對他道,“你贏了。”他注視著遠方,過了片刻又輕聲說,“你看我這樣,算不算戰死沙場了呢?”

這可是武安君沒能完成的願望。

嬴秦冷冷地笑了起來,嬴趙就要死了,他這會兒才意識到,甚至不用他再動手,他順著那人的目光看過去,遼闊的地平線直翻成一片血海,鋪遍了這片蒼茫大地。

這片蒼茫大地……其上曾有過多少故事啊,現在即將和他一起被埋葬,嬴趙就要死了,就如同那天的韓勁一般……那天韓勁對他說了什麼來著?嬴秦一瞬間像是被夕照晃昏了般,失了神智亂了分寸,他湊近他,俯□去,問出口的卻是毫不相幹的話題。

“你恨我麼?”

他問嬴趙,在這廣袤的,鮮血橫流的疆場上。不是嘲諷,也不是羞辱,朝著這個輸家。此刻此地,那過往的一切,仿佛都化作了一場舊夢,隨著烈烈的朔風,繞徹這十裏胡沙。殘忍的廝殺,紛繁的權謀,紙醉金迷,馬革裹屍,以天下為盤的那回棋,終是陷入了死局。這一切的一切之後,仿佛隻剩他自己的聲音,低低地問道:你恨我麼?

究竟為什麼要這樣問,或許連他本身也不知道。

嬴趙卻悶聲笑了起來,並沒有回答。他用一隻手按著自己開裂的傷口,紅褐色的液體無可挽回地從指縫間不斷流淌出來。嬴秦猜他正在等待著死亡的來臨,不用費多久了,他想,然而他又極為迫切地,想要搞清楚這個問題,他想要在那個人活著的時候聽到回答,不然他覺得自己簡直無法安心。

“你到底恨不恨我?”

因此他擎起那人的下顎,再一次地這麼問,手腕摩攃著他的脖頸。然而這回,話一出口他又覺得自己著實是愚蠢得可以,明明是執著敲撲鞭撻天下的人,這九州未來的帝王之邦,卻這樣地、冰冷而固執地追問著自己已然失敗的對手————你恨我麼?這個問題本身就是個不可能得到回答的問題。

恨與不恨————亦或是愛,誰又能分得清呢?

所以嬴趙隻是微笑著,鮮血從他的額角流下,淋淋漓漓地沾濕了他黑色的袖,嬴秦聽見他如此回答,那雙一直注視著他的眼睛,明亮仿若星子。

“恨隻會使人盲目,”他說,大口地喘著氣,“我需要的一直都是勝利。”

“是嗎?”嬴秦禁不住冷冷地笑起來,一把將他丟開。男人的頭垂了下去,嬴秦站起身,抄著手風涼地對他道:“可惜,你已經無法再獲得勝利了。”

那個人依舊撐著地麵,喘了幾口粗氣,掙紮了片刻,像是還想要站起身一般。然而他旋即頓然戰栗著仰起首來,這曾經是多麼漂亮的一張臉啊,這會兒所露出的是怎樣痛苦的表情呢?天暗下去了,最後一點金色的回光也徹底消失,嬴秦瞅著他,這人幾乎是匍匐在地上,費力地呼吸著,身下黑紅的鮮血,漸漸地擴散開來,染透了、凝結了戰場上的黃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