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雀 第十四章
想回歸的心,從來沒有停止過。人在尋找歸處,家鄉的一草一木,總是如此關情,夢裏也忘不了。我寫盡人間滄桑,隻有家鄉的稻田和山野,才能容藏蘊含深厚的情感。那一年我重歸故裏,在夜晚,我站在新築起的房子前,眺望遙遠的星空。那樣的情形,就像小時候躺在竹椅上,仰望滿天星一樣。四周是家人溫馨的芬芳,天與地相接在遠方的天際,萬物在悄然之間相融,心也變得安寧下來。
我完成了自己的心願,給家人新建了一棟房子。房子是純木結構,中國式的,邊沿上翹,像展開的鳥翼。為了慶祝新屋的建成,父親提議全家人來一次春節大團圓。這是個不錯的提議。十幾年來,我們這些子女零零落落,還沒有一次全部回到家裏,陪著父母過個年呢。
後輩們在春節前夕陸續回到家中,父母殷勤而快活地做著各樣準備。他們請人在大廳內打糍粑,老鄉們喊齊了的吆喝聲在屋裏回響,透著歡快的喜氣。他們還請殺豬的師傅來家裏,天還沒有亮,熱騰騰的水已經準備好了,大燈把庭院照得通明。孩子們喜歡去池塘裏捉魚,把一尾尾大魚放進盛滿清水的水桶裏備用。水是孩子們永遠的樂園。父親還執著地從鎮上買回來紅葡萄酒,留到年夜飯,他給我們滿滿地斟上。二姐夫說,這不是葡萄酒啊,這是糖和水添加了色素兌成的飲料。二姐夫從車尾箱裏拿出兩瓶幹紅給大家喝。父親喝了之後說,你這個酒,哪裏有我那個酒甜呢。他綻開了滿臉皺紋的笑,然後又給大家倒他買的紅葡萄酒,他一定要我們喝完。他給自己也倒上小半杯,他無法抑製內心的歡樂。他是不能喝酒的。在他轉身去給別人倒酒的時候,我跑到他的位子上,把他的酒喝掉了。
母親也異常地快樂。她整天在廚房裏轉來轉去,讓兩個孫輩給她打下手。她還特意準備了十幾個大紅包,給父親的也有,給子女的也有,給外孫輩的也有,給曾孫輩的也有。她湊在我的耳旁,神秘地問我,她在拿我的錢給大家發紅包,問我高不高興。我說,你高興就好了。
吃完年夜飯後,母親提議給哥哥燒炷香,再燒點紙錢給他。她說,今天是大團圓了,也不能少了他。二姐說她帶了這些東西來,她早準備好了要燒紙錢給哥哥。一家人圍在大廳裏,一個個輪著跟哥哥說話。母親如今已經能夠那麼自然地在我們前麵叫哥哥的名字,她也已經能夠平靜安詳地對著哥哥的英靈說話了。她和父親,曾經淪落在對哥哥的大悲大痛之中。但那樣的悲痛,終於隨著歲月的流逝,漸漸變得越來越抽象,越來越深沉,轉而成為人生的一種徹悟,一種獨特的美,一種對生命最本質最終極的認識。而這種認識,也展現在父母深邃動人的眼眸裏,閃耀在他們身體和膚色的光澤之中。
是的,哥哥已經走了,但哥哥永遠也不會走。他身上的氣味,他眼睛的顏色,他坐在火盆上那種慵懶的倦怠,他所有的音容笑貌,從來沒有真正離開過。他隨時都守候在父母的身旁,與他們進行靈魂上的真摯對話。不知道是在哪一天,我們的父母也終於明白過來:是的,他們的兒子,是不死的。他們已經通過哥哥的死,發現了生命的不滅和靈魂的永恒。
二姐喜歡坐在屋後的庭院裏曬太陽。她坐在藤椅上,沐浴在一片陽光之中。刹那間,她自己也成為一帶光束,耀眼奪目,掩蓋了四周的光芒。雖然有許多人圍繞在她身旁,但隻能看見她的身影,獨立於他們之外的麵容。那時她的狀況已經有所好轉,她在市裏開了一家旅館,一樓做餐廳,二到五樓是住宿的房間。生意步入正軌,每個月都有穩定的收入了。她與姐夫複婚之後生下第二個孩子,是一個小精靈。她的大女兒正讀大學,說畢業後要去南方找工作。二姐的瘋病時不時還要發作,積累的年歲過於久遠,總歸不那麼容易根除。那有什麼呢?最痛苦的日子已經過去,艱難的歲月,人生真是難熬啊!
大姐熬出了頭。她的大女兒結婚後生下一個女兒。二兒子已經參加工作,開始反哺父母了。大姐的外孫女叫我姨婆,真叫人受不了,我已經老了呀!年輕的孩子們圍繞在我身邊,十幾年來,這十幾年來,我第一次真正感受到了生命裏幸福的跳躍。我的心,在那一刻,變得如此充盈。我舉目而望,想著這個家,已經不會有人自殺了。曆經幾十年,我們這個家,終於從死欲裏逃了出來。哥哥成為那一場瘋狂舉動的祭奠,為我們所哀悼,如今,他靜靜地躺在屋後的山坡,凝視著我們新築起的木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