化妝師焦急地說,後來呢?後來那老頭怎麼樣?
攝影師說,那老頭兒從天上掉下來,叫了一聲我的娘呀,隨後站起來拍了拍屁股上的泥土,趕著他的羊群就走了。眾人哄地一下都笑了。化妝師說,真的嗎導演?這麼高摔下來還能走嗎?我咋不信哩。攝影師說,信不信由你。
夏嵐想,這人怎麼能搞藝術?這麼差的悟性!
老喬說,你真逗,別說一個老頭,就是十個八個他也沒命了。化妝師醒悟道,小陳,你是欺負你大姐老實是不是?說著她就站起來去掂攝影師的耳朵。老喬在一邊起哄道,不能饒他,把他的耳朵擰下來下酒吃。女化妝師也笑了,去你的,你去吃你的小姐定(腚)吧!眾人又哄地一下笑了。
索然寡味。夏嵐她看了一下身邊的丁南,他剛毅的麵容上沒有一絲笑容。她想,對這樣他們感到可笑的話題你為什麼保持沉默?這說明你給他們不一樣?這樣一群臭男人捆在一塊兒也不頂你一個?他是一個經驗豐富的人,感情呢?他的感情豐富嗎?他的感情一定也很豐富,不管怎樣說,他的身上具有一種成熟的美。他已經感覺到了我注視他的目光了,我的目光是不是有些異樣?我今天這是怎麼了?我從來沒有象今天這樣對一個男人這樣感興趣,我有點喜歡上他了?不,不,我們剛剛認識,我還並不完全了解他,他一定感覺到了我的目光了。
這時丁南確實感受到夏嵐注視他的目光了,她為什麼用這樣一種熱辣辣的目光看著我?她的目光就像一隻溫柔的小手。丁南把目光收回來,他看著她說,你在想什麼?
夏嵐說,你為什麼坐牢?
丁南說,很想知道嗎?
是的,很想知道。
丁南笑了一下說,不為什麼,就為一首歌。
一首歌?
對,一首歌。他的腦海裏立刻出現了一個旋律:
5565 44352 20567 1 712
77 76 432 540 23 17 66
風暴不會永遠不住,啊--什麼時候才能看到知青的笑臉,歡樂被壓在冰山下,啊--知青的眼淚能衝洗豫東平原。我們的友誼像白雲一樣深遠,我們的心靈像透明的冰晶,知青是被社會遺棄的塵沙,啊--任憑風暴把我們吹到地角天涯。那種旋律輕輕地從他的鼻孔裏漫溢出來,那曲子同時也感染了夏嵐,《冰山上的雪蓮》。她說,就為了這首歌?丁南搖了搖頭說,不,是另外一首,《鄭州知青之歌》。
為了一首歌怎麼會去坐牢?
那首歌的詞是我作的,曲子也是我譜的,這下你明白了吧?
哦……她想,他還會譜曲,他真是一個多才多藝的人。
丁南說,感興趣嗎?
她點了點頭。然後說,還能唱嗎?
當然能唱。你知道,那曲子就像我身上的血液,你說我會忘記嗎?
夏嵐想,他簡直就是一個詩人。她說,現在能唱嗎?
丁南說,當然能。
夏嵐隨著他的目光看到了車窗外的原野。夏嵐看到原野裏到處都是就要成熟的莊稼。玉米。大豆。高糧。芝麻。風。茫茫無際的細雨。一切都在風雨中波動。她想,這就是你的歌聲嗎?
藍藍的天上白雲在飛翔,
黃河岸邊是可愛的鄭州我的家鄉。
告別了媽媽,再見了家鄉,
金色的學生時代已經載入史冊一去不複返,
未來的道路是多麼的艱難多麼的漫長,
我們生活的腳步深淺在偏僻的異鄉。
她望著他的側影想到,他的歌聲是那樣的低沉。他的吐字是那樣的清晰,他完全應該是個很不錯的歌手。
跟著太陽起,伴著月亮歸,
修理地球是我們神聖的天職和光榮的使命,
用我們的熱血和生命赤遍宇宙,
憧憬的目標相信吧我們一定會實現。
那是一片廣闊無垠的原野嗎?有一個人從太陽升起的地方扛著一把鐵鍁在孤獨地行走,那就是你嗎?你唱著一首歌一直走過來,可怎麼就會走進監獄裏去了呢?夏嵐說,這沒有什麼呀,我真不明白,就因為這首歌他們把你送進了監獄?夏嵐說完拉了一下他的衣服。
丁南回過頭,看著她說,1975年你多大?
我還沒有出生。
丁南說,那你怎麼會明白?他想,你根本不可能明白。
夏嵐似乎有些生氣,她想,我怎麼會不明白?你不就是比我多出生幾年嗎?你不就是下過兩年鄉嗎?我爸爸我姑姑他們也都下過鄉,這有什麼好神氣的?可是丁南並沒有看她,他說完又重新把目光投向窗外。窗外是一片又一片跌撞而去的棗樹林。一些麵目不清的棗樹林。一些樹身被砍得疙疙瘩瘩有著許多大皰的棗樹林。已經到了新鄭的境內了。一些就要豐收的大棗,中外馳名的新鄭大棗,這些味道純正的大棗。他媽的,是誰想的這點子,用刀在樹身上砍來砍去,就能結出這樣又大又甜的紅棗?潁河鎮就沒有這樣的棗樹。潁河鎮那一帶的棗樹都是細細高高的身材,就像右派分子家的那一棵。潁河鎮那一帶沒有幾棵棗樹,那一帶都是衝天老高的泡桐樹,黃泛區,到處都是泡沙地,你他媽的老蔣也太心狠手辣了,就那麼幾炮就把花園口給炸了,弄得到處都是黃泛區,我們不種泡桐還能種什麼?我們種罌粟?能種成嗎?就是種成了我們能種嗎?我們要是種罌粟那林則徐當年不是白折騰了?蔣介石你遺臭萬年哪,滿地的黃沙我們不種泡桐種什麼?起風了,你看那滿天滿地的都是黃沙,我們不種泡桐種什麼?滿天滿地的泡桐樹,一棵泡桐就是一個人嗎?是一個人,黑壓壓的,有一萬個,不然為什麼叫著萬人大會呢?風一吹就人頭攢動,大喇叭裏在說什麼?宣判大會開始了。他媽的,老子成了現行反革命了,老子寫了反動歌曲了,老子破壞知識青年上山下鄉了,老子破壞了毛主席的無產階級革命路線了,老子破壞了無產階級的戰略部署了。風一吹,人頭就攢動。他們呼口號的聲音就象風吹樹梢的聲音。樹葉嘩啦嘩啦地響,這些雨中的棗樹呀。她還在看著我嗎?是的,她還在看著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