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靜說,哦,可能是這樣。白靜又朝夏嵐說,夏嵐,劇本你看過了嗎?
夏嵐沒有睜眼。她想,看過這會兒我也不想給你說。這時丁南用胳膊碰了碰夏嵐說,哎,問你了。夏嵐用腳在下麵踢了一下丁南,可她的眼睛仍然閉著。丁南笑了一下說,她睡著了。
夏嵐暗自笑了一回,她想,說這話還算你聰明。
丁南朝車箱裏看了看說,你看,他們都在昏昏欲睡。
白靜也則過身來,她看到坐在前邊的劇務主任老喬、化妝師、攝影師、美工小羅都靠在座背上打盹,隻有司機小白在全神貫注地開車,她回頭來看看,浪子一個人躺在最後一排的通座上正在睡覺,她笑了笑說,是的,他們都睡著了。
丁南說,劇本你帶了嗎?
我也沒帶,不過我帶了小說。白靜說著又從她的旅行包裏取出《風車》的複印件遞給丁南。她說,你可以先看一看小說,然後我再給你談一談我的創作意圖。
丁南說,好吧。丁南正了正身子,開始看那部《風車》。
《風車》:
一個喪失了肉體自由和精神自我年代的故事
方舟
理論家(羅品一開始就上場了)在一個初冬的下午接受了一項特殊使命,他將要到各地去對人民公社的社員進行一次廣泛且深入的共產主義理論教育。盡管在這片廣闊而肥沃的土地上已經實行了生產資料所有製,但在這些生產隊裏,在那些還充斥著資產階級思想小農經濟思想的頭腦裏,共產主義的思想還沒有紮下牢固的根基。這使理論家感到了任務的艱巨和沉重,但他沒有因此而悲觀。他抬頭看著正在等待他回話的黨委書記說:"好吧,我很有信心。"(誰來演黨委書記?)接著他從朱黑的太師椅上站起來,由於黑色窗幔垂放著,他的臉色很沉暗。理論家說:"那我先到哪裏去呢?"
黨委書記仍舊穩坐在太師椅裏,他彈了一下煙灰說:"去土屯吧。那裏正在準備挖一口大池塘。到了春天,就可以用風車車水澆田了。"
"風車?!你說在豫東的土地上將出現一部風車?"理論家立刻興奮起來,顯示出一種知識分子的熱情來:"自古以來,我們這裏還從來沒有出現過一部風車!風車隻有南方才有。"在理論家的腦海裏立刻呈現出了一幅美麗的南國風光,水花一樣的窈窕淑女在稻田裏一邊勞動一邊歌唱,高大的風車在河岸旁嘩嘩地車水。
"是的,這將是一個奇跡,我們要在全縣放一顆刺目的衛星。"
"是不是那裏將實行機械化?"
黨委書記糾正道:"不是那裏,是這裏。在一切能使用機器操作的部門和地方,我們將要統統使用機器操作,這是黨的號召。"
"這樣才能使社會經濟麵貌全部改觀!"
黨委書記站起來走近理論家:"到底是我們的理論家。"說完,他有力的大手落在了理論家的肩膀上。這使理論家感到了黨的溫暖。理論家說:"我可以動身了嗎?"
黨委書記微笑著點點頭說:"可以。在今後的日子裏,你不要為吃飯問題操心,我們這裏已經實行財產集體所有製。我們的社員已經都愉快地遷往新的居住區,那裏有公社的食堂。你到那裏可以看到一派欣欣向榮的景象!"他們肩並肩地踱向門口,冬天已經來臨,太陽光哆哆嗦嗦地在樹影裏走來走去。黨委書記朝門外指了一下說:"你順便把他也帶去!"
理論家看到院子裏的老槐樹下蹲著一個人,滿地黃葉把他的精神淘洗得非常的淒傷。他皺了皺眉頭說:"那是誰?"
"一個右派,我們的敵人!要他到那裏去好好地接受無產階級的改造!"
(我就這樣出場了?無產階級的敵人?穿一件破棉襖?腰裏紮一根草繩?戴一頂藍帽子?一頂洗得灰白帽沿子搭拉著的破藍帽子,袖著雙手蹲在秋天的老槐樹下?這就是男一號?)
他們沿著方磚鋪就的甬道往前走。道邊的青苔由於季節的變更顏色已經開始發黃。甬道兩邊高大且陳舊的房頂上長滿了暗紅色的瓦鬆,在這個季節裏呈現出一種病態。
(潁河鎮上沒有這樣的老院子呀?浪子,沒有。可能以前有,可是都被扒掉了,這是右派分子告訴我們的你忘了?不過我們可以到項城去,到袁世凱的老家去,袁寨,袁家大院。這你知道,潁河鎮離項城不遠,開車也就二十分鍾的路程吧?要是能在袁家大院拍這場戲那畫麵該有多氣派?我和羅品一前一後地走過來,浪子手裏拿個小喇叭喊道,開始!)
右派分子一邊跟在理論家的後麵一邊注意著那些瓦鬆說:"那是一種藥草。"
理論家停住腳步說:"藥草?"
右派分子朝房頂上指了指說:"那一年俺爹得了一種怪病,就需要這種藥草。我尋遍了鎮子才在這裏找到。可是有一條大黃狗(到雜劇團裏去借一條?)咬傷了我的腿,後來我才知道這是地主雷九少的家。"
理論家說:"現在你還需要嗎?剝削階級已經消滅,這房子已經公有製。"
右派分子說:"不需要了。俺爹已經死了十年了。俺爹死得好慘。"那個遙遠的黃昏仿佛電影畫麵一樣出現在右派分子的眼前。爹被裹在一領破席裏,在娘悲愴的哭泣聲中被人抬進墓地,枯黃的秋草在暗淡下來的光線裏一動不動。
"聽口氣你對貧下中農挺有感情的嘛,可是,你怎麼就成了右派?"
"不知道。我對這一點始終沒有弄明白。那天我正在做手術,就被人們從手術台上趕了下來,有人對我宣布:你是右派!我不清楚何為右派,我曆來對右派左派什麼的不感興趣。我隻知道前兩天院長也被打成了右派。可我知道院長是個好人,院長就成了右派這右派有什麼不好?我說右派就右派吧,手術台上還躺著病人,病人的肚子已經被切開,不縫上能中?於是我就成了右派。"(我還是個醫生?)
"你罪有應得!"理論家說:"你是一個糊塗的人!你是一個沒有階級立場的人!你同情右派分子,你不關心我們國家我們人民的命運,我將要你到課堂裏去聽我講述有關共產主義的理論,我將用這些理論把你糊塗的頭腦洗清楚,我將要把蒙在你眼睛上的塵埃擦去,使你脫胎換骨,使你成為一個新人!"理論家激動地舞動著雙手,他說話濺出的唾沫噴了右派分子一臉。(羅品多神氣!) 右派分子說:"你噴我一臉吐沫。"
"這才是個開始!用這些吐沫擦擦你的臉吧!看看你的臉有多麼的肮髒!你這個長在貧下中農身上的病瘤,我告訴你,我將用你使過的手術刀把你割除掉!"理論家說完把頭揚起來,他的鼻翼被斜射過來的陽光照得通紅。他再也不理睬右派分子,獨自一人往前走。右派分子愣愣地站在那裏,看著理論家穿過一座門樓的陰影又走到陽光裏。在右派分子的感覺裏,他藍色的棉襖在陽光裏映射出一股刺骨的寒風。
太陽光照在鎮子街道北邊的鋪子裏,鋪子裏的門板一塊一塊地都被摘下來,灰色的屋肚裏模糊不清,仿佛一個呼吸困難的人再也不願意閉上他的嘴。鋪子奄奄一息的樣子使右派分子感到悶氣,他由此想到了垂危的病人。可是人們再也不需要這些用來出售油米醬醋柴的鋪子了。在這裏,除了女人,所有的財產都已經集體所有製,你要什麼都可以從公社裏領取而得到滿足。右派分子行走在雜亂無章的大街上,他的影子清晰地投向大街的一側,仿佛一片灰紙在牆與門洞之間沉浮不定。在前麵。有幾個人正在往太平車上裝門板,門板與門板的撞擊聲誇張而刺耳。他看到理論家在太平車前停住腳,理論家立在那裏流露出渴望交流的神情。可是那幾個漢子並沒有理睬他,其中有一個漢子倒先發現了右派分子。那人停下手中的活驚喜地叫道:"田醫生。"
(是他?田埠口的老田?右派分子老田?他也是個醫生呀?如果這個寫《風車》的方舟是田偉林的話,那這個右派分子肯定就是老田!)
其餘的人也都停住手,朝右派分子看。右派分子看到那幾個人的臉被塵土和汗水塗抹得一塌糊塗,他不認得他們之中任何一個人,但他還是朝他們笑了笑,說:"往哪兒拉?"
"工地。"那人又說:"你到哪兒去?"
"不知道。"說完他看了理論家一眼。理論家一臉的不高興,這些人為什麼偏對一個右派分子這麼親熱?他的臉色漸漸地變得同豬肝一個顏色。
說話的漢子也看了理論家一眼,可他仍對右派分子說:"東街醬菜廠的老穆砍了自己的腿,你不去看看?"右派分子吃了一驚,他急忙穿過太平車與理論家之間的空地,來到了在這一帶很有名氣的醬菜作坊裏。作坊裏的工棚大部分都已被拆除,人們將要把這些棍棍棒棒運往工地。右派分子在這裏看到了包括隊長在內的許多人。院子裏有幾口醬菜壇子被搗碎,暗紅色的醬菜撒滿了一地,濃重的醬氣如同熱浪一股股地朝右派分子撲來,最後右派分子看到了老穆。老穆右腿的棉褲已被斧頭砍破,有鮮紅的血從他裂開的肌肉裏淌出來。老穆痛苦不堪地躺在那裏,汗珠在他蒼老的臉上流動。右派分子說:"他咋啦?"
隊長說:"他在砸壇子,卻一下子砍傷了自己的腿。"
右派分子說:"他瘋了?"
隊長說:"比瘋還可恨!他不願意離開這裏,不願到新的居住區去,他不願意把這些東西歸集體所有。他說他準備死在這裏,他用死來嚇唬我們!"
右派分子說:"我們不能這樣看著他不管。他這樣下去說不定真的就死了。我們起碼得幫他一下。"說著他朝老穆走去。
"你站住!"這個時候理論家出現在大家的麵前,他說:"誰給你的這種權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