右派分子站住了,他回過頭來用陌生的目光看著理論家。
隊長說:"你是誰?"
理論家從兜裏掏出一張紙遞給隊長。隊長展開看了一遍說:"理論家同誌,歡迎歡迎!"理論家和隊長熱烈地握了一下手說:"他是右派,我們沒有給他這種同情幫助別人的權力!"
隊長說:"對,你過來,站到一邊去!我們沒有給你這種權力!"
理論家走過去彎腰對老穆說:"你真的不願意到工地去,不願意到新的居住區去?"
老穆說:"我哪兒也不去,我不離開我的家,我就死在這裏!我累死累活地積起的家業憑什麼給你們?"說著又掙紮著去拾斧子。可是由於腿的疼痛,他又倒下了。他不停地嘶叫著,像一條被打急了的狗。他把暗紅色的醬瘋了一樣地往自己的衣服上塗抹。
理論家直起腰來說:"同誌們,大家聽到沒有?他自絕於我們,他的腦袋已經被資產階級地主剝削階級的思想禁固了,他看到我們新的居住區會恨之入骨的。好吧,我們來滿足他的要求。"說完他朝四周看了一下,在一個角落裏他看到一口黑漆棺材,他說:"來,我們把他抬到那裏去!"
有幾個漢了過來把那個瘦弱的老頭抬到棺材那兒,而後在理論家的指揮下打開棺蓋把老穆放進去。
理論家說:"你真的願意這樣嗎?如果你想脫胎換骨現在還來得及。"
老穆虛弱地說:"我死,我就死在這裏。"
理論家說:"大家都聽到沒有?我們並沒有強迫他,他這是自己願意走進墳墓,他這個資產階級地主剝削分子看到了自己的末日已經來臨了,那好吧,我們就滿足他吧!" 說完就命令人們合上棺蓋,然後他揮了一下手說:"好了,我們出發!"(好戲!誰來演那個老穆?老喬個小舅子?)
人們扛著木棍依次走在大街上。太陽沉到西邊的樹後去,已經沒有能力照亮藍色的天空,有幾片白色的雲已經開始變灰。風吹過來,無頭無尾,充滿涼意,毫無道理地往人們的臉上貼,不懷好意地搖著周圍的樹,成群焦黃的葉子從人們的頭上落下來。右派分子不明白今年的樹葉為什麼一直到了冬天還沒有落盡,在正常的情況下秋天才是落葉的季節。黃葉一片片打在右派分子的臉上和身上,這使他得以聯想。現在他把自己比成落葉,死已注定卻還要掙紮。他想冬天比秋天會更殘酷。這種聯想使他暗然傷神。突然,理論家在前麵停住了,理論家說:"怎麼,真的叫我拖著你走嗎?"右派分子沒有看到理論家的臉,理論家的臉緊緊地貼在一根棍上,那根木棍在他們倆個的肩上壓著。在抬棍的時候,理論家把右派分子調到後麵去,理論家說:"隻有我才能把你帶到幸福的地方去。"現在理論家說:"放下來,把棍子放下來!"理論家拍著肩上的塵土,陰沉著臉。右派分子因此而不知所措。這個時候那輛太平車在坑坑窪窪的大街上緩慢地走過來,幾個漢子有氣無力地跟在車子的左右,一頭毛發焦黃的老牛吃力地拉著往前走。這種現象使理論家很生氣,他讓隊長命令隊伍停下來,攔住了走過來的太平車。他掃了幾個漢子一眼問道:"這牛是誰家的?"
一個漢子說:"集體的。"
"你們明明知道這是集體的為什麼還要這樣對待它?你們沒有看到它累成了什麼樣子?你們卻不肯幫它一把,自由自在地在一邊看笑話!你們這群對人民公社缺乏感情的小農經濟者!"由於憤怒,理論家放了一個非常響亮的屁。(配音)那屁底氣十足震動了每一個在場者的耳膜,那幾個跟車的漢子把不住哧哧地笑了起來,這使本來就對他們沒有好感的理論家就更加仇視他們。理論家說:"你們笑什麼?無產者放個屁難道就這麼可笑?這屁是一個好的證明,這說明我們無產階級的肌體是健康的,我們就是要放這樣的屁!(羅品,你紅薯吃多了吧?吃多了泛區沙地裏的紅薯你還能不放幾個臭屁?)讓那些仇恨我們的敵人發抖吧!讓那些對無產階級缺乏感情的人在這屁聲中清醒吧!"理論家又說:"現在你們應該減輕這頭牛的負擔,你們應該把車上的木板搬下來,像其他勞動者一樣扛到肩上去!"他看了隊長一眼又說:"好吧,你對他們下命令吧!"
"為啥還都站著不動?"隊長又說:"難道你們忘記了我們的籮麵戰?"一聽說籮麵戰那幾個漢子的臉色都嚇得灰黃,目光也變得畏縮。他們乖乖地從太平車上卸下兩三塊木板扛在肩上加入到開始走動的隊伍裏。有兩個漢子抬起了理論家和右派分子放在地上的棍。理論家看著他們漸漸走遠,才走到老牛的身邊用手撫摸著汗水淋淋的老牛,眼睛裏不由得充滿淚水。他說:"他們竟這樣對待你。"然後他朝右派分子說:"來,我們幫幫它。"可是無論理論家怎樣吆喝那頭牛都不動,就那樣細眯著眼睛站著。右派分子說:"來吧,讓我試一試吧。"(這肯定沒問題,我不但用牛耕過地,為了入黨,我還往地裏用手捧過熱乎乎的熱牛屎呢。浪子,這你小子最清楚。)他吆喝了一句朝牛腚上拍了一下,太平車又走動了。太平車的木輪在坑坑窪窪的街道上發出如同刮鍋底一樣的磨擦聲。理論家說:"停下來,這聲音為什麼這樣難聽?"
右派分子說:"是不是車軸缺油了?"
理論家說:"那咋辦?"
右派分子想了想走過去解開褲子掏出東西對著車軸就尿,邊尿邊說:"沒有更好的辦法,隻有先加點水了。"(以水代油?我能想出這餿點子?資產階級右派分子的智慧。)
理論家突然喝住了他:"停住!咋能用你的尿來澆集體的車?!"
右派分子感到茫然,他的尿水嘩嘩地注在了地上。(從背後拍攝)他看到理論家解開褲子把東西掏出來把尿注到車軸裏,尿了一半,止住,轉到另一側又尿。(無產階級的尿?無產階級的尿萬歲!)然後理論家提著褲子對右派分子說:"好了,可以走了。"太平車再走動時,車軸的磨擦聲就不那麼難聽了。理論家長長地出了一口氣,他前後望望,街道裏空空地沒有一個瞎鬼。
……
丁南把小說的複印件放下來,他把頭靠在座背上。我的眼怎麼回事?平常沒有過這樣的現象呀?在走動的汽車上看書真的很毀眼嗎?可我以前常常在走動的汽車上看書呀?今天是怎麼回事?天下雨了?光線暗淡嗎?
白靜似乎感覺到了什麼,她回過頭來,她看到了他那有些疲倦的麵容。她說,累了嗎?
丁南說,有一點。
我也是,在走動的汽車上看書也感到累。白靜說,感覺怎麼樣?
我剛剛看了一點,還不能說出什麼。不過,這小說很有味道。
白靜說,不是一般的有味,越往後看越能震憾人心。
丁南說,這樣吧,你先給我說說你的創作意圖,也先讓我對劇情有個大致的了解,這樣我心裏就有底了。
白靜說,好吧。她一邊說一邊把旅行包移到座位的下麵,把左邊的腿半屈著放在座位上,她的身子正好麵對著窗子,這樣她就便於和丁南交談,而且從則麵看上去她坐的姿式也挺優雅。她說,我最初讀到的並不是《風車》這部小說,而是先看到了他的另一部名叫《雨中的墓園》的小說。我當時就被小說裏麵的那種神秘的氣息吸引住了,方舟在這篇小說裏對死亡的認識,對曆史的認識都有自己深刻獨到的見解。可是我當時並不知道這位小說作者就是我們省的人,因為我看的那本雜誌是外省的。後來我就給編輯部去了一封信,尋問方舟的情況。誰知編輯部對方舟也不是太了解,他們是從自由來稿中選發的這篇小說,他們還隨著給我寄來了一封讀者來信,讓我轉交給方舟。這個讀者是遼寧大學中文係的一個學生,看名字是個女孩子,她對小說也沒有說出太多的東西,她隻說出了自己讀後的感覺,我覺得很準確。哎,對了,這封信我帶來了,你可以先看一看。白靜說著伸手從座位下麵的包裏取出一疊紙,從中抽出一張來,遞給了丁南。丁南接過來,他看到那是一封很簡短的信:
方舟:
你從哪裏來?你是誰?你到哪裏去?
也看過你別的文章,以前,你的名字也不陌生,但關於你……隨你去吧。
今天看你的《雨中的墓園》,一片幽深,寂靜的樹林,天空和空氣都呈灰色,雨絲絲的,有些許白氣,一種幽幽、陰陰的感覺從文字中漫出來,浸透了我的思想,我也仿佛到了那條不知從何處流來又要流到何處去的如同夢中的河岸邊……
依稀記得你以前的文章裏也有這種森森,飄渺,恍惚的感覺, 還有夢似的朦朧……
方舟,你現在好嗎?(其實寫信隻想說這一句,沒想到不小心寫了上麵那麼多,方舟。)
祝
快樂!
孫曉蕾 1.31
丁南看完抬起頭來,他朝白靜說,《雨中的墓園》講的是個什麼樣的故事?
白靜說,一群人的三種不同的死法。他通過這個故事告訴我們曆史是不可以信賴的和死亡的不可預示性。他使我們明白,今天的曆史的形成有它的多種可能性,或許我們今天看到的曆史和曆史上的事實相差很遠。同時死亡也會以不同的形式以我們難以置信的速度突然降臨在我們每一個人的身上。這也是我對這篇小說感興趣的地方。這也是我創作這個劇本的動機。
丁南說,聽你這樣講,這篇小說還挺有意思,反正現在我們也沒有事,你能先給我講講《雨中的墓園》裏麵的故事吧?
白靜想了想說,那好吧,不過我也隻能給你講一講這篇小說的故事梗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