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分:《雨中的墓園》故事梗概(2 / 3)

這使我突然想起了那群前來青台燒紙的同路人,我不知道他們現在的情況怎麼樣,他們是不是已經走了?把我一個人丟在這裏?這使我很擔心。我坐起來,試著下到地上,但不行,那隻崴著的腳痛得厲害。慢慢大起來的河風吹著棚子的一角,發出呼呼噠噠的聲響,這使我感到寒冷,我不得不重新回到潮濕的被子裏去。這個時候整個空曠的河道裏沒有一個人,隻有我孤零零地躺在那個棚子裏,我望著那個用褐色的三角架支起的扳網,扳網的桅杆被流水衝得來回擺動著,發出咯吱咯吱的聲響,那種聲音仿佛從很遠的地方傳過來,走得很累,可它又沒有一點停歇的意思。那塊暗紅色的石頭被綁在空中,仿佛一隻被撥光了羽毛的鳥,現在我想那支架的咯吱聲或許就是它痛苦的呻吟了。那或許就是我。我不由得暗自淒傷起來,我又一次想起那群前來青台上墳的同路人。他們為什麼會在這個陰雨的天氣裏一同來到青台?那些埋在墳裏的人和他們都是一些什麼樣的關係?他們怎麼會在同一天死在這個地方?他們會不會把我丟在這裏?我不認識他們當中的任何一個人,他們或許已經把我給忘了,他們都把我當成了一個乘車到青台的人,我不能這樣待下去,我要到他們中間去。我忍著強烈的疼痛下到地上,河道裏的風又一次使我感到寒冷。我伸手摸了摸搭在繩子上的衣服,衣服還濕漉漉的,顯然是不能穿的。我環視四周,我看到了那件雨衣,那件女人脫下來的放在竹凳上的雨衣。我把雨衣拎起來,披在身上。

我穿著雨衣試著走出棚子,就在這個時候我看到一個穿黑衣服的老者從那個女人走失的方向走過來。那個黑衣老者戴著一頂鬥笠,一種在南方才有的那種鬥笠。可我們知道,這裏離南方非常遙遠,在我們居住過的鄉村和城市裏很少有人戴這種鬥笠。我立在秋日潮濕的空氣裏,一直望著那位頭戴鬥笠的老者接近我。在看到我之前,那個老者的目光一直注意著他腳下的泥濘小路,他偶爾也停下來朝前方看一下,但他那目光非常短暫,最後他在我的麵前停住了。當時我注意到那頂鬥笠非常焦脆,仿佛一用力就能在它身上搗出一個洞似的。那個老人在風中取下他頭上的鬥笠,於是我看到了一個麵紅耳赤身體非常健康的老人,老人灰白的頭發如同道士一樣盤結在頭上,他的雙目炯炯有神,他抬起頭來目不轉睛地望著我說,你出汗了。

經他的提醒我才感覺到我的額頭上浸滿了汗珠,你們知道那是由於疼痛而產生出來的。

你的腿傷了。老人肯定地說,你回到棚子裏去。

我真地感覺到了腿的疼痛,我希望老人過來幫我一把。老人似乎看出了我的意思,他說,你自己走回去,你自己走。

在我艱難地走回棚子的過程中,那位老者一直站在風中看我行走的姿式,當我在棚子裏的小兜床上坐下來的時候,他走過來對我說,你的腿脫臼了。

脫臼了?

是的。他走過來在我身邊的竹凳上坐下來,隨手把鬥笠放在身後。把腿伸出來。他對我這樣說著,卻不看我一眼,那雙有神的眼睛隻注視著我的那隻伸到他膝蓋上的腿。他用他那雙如同樹皮一樣的老手慢慢地滑過我的腿,我感覺到了一種徹骨的涼意。

他說,你就是靠這雙腿走來的嗎?

不,我是坐車來的。

坐車?你是今天來青台的?

是的。可是以前我從來沒有聽說過這個地方。

從來沒有聽說過?那你來青台幹什麼?你不是來青台上墳的?

我不知道,我來到這裏才看到青台原來是一片墳地,我不知道這麼多人為什麼會在同一天死去。

黑衣老者抬頭看我一眼,很平靜地說,這裏的人都知道那一天這裏所發生的事,你為什麼不知道?

一九六六年九月七日,是吧?我來到青台以後才知道這個刻在墓碑上的日子,這個日子和我的生日相同。

那你更應該知道那一天在這裏所發生的事。

那一天這裏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很多人在這一天一塊兒走進了墳墓。

他們是怎樣死的?

中毒。

中毒?

是的。一九六六年九月七日這裏正在修建一條在這一帶非常有名的水渠,決策者決定把這條河裏的水通過這條水渠送到遠方的田野裏去。可是就在九月七日的午後,許多在渠首大夥上吃過飯的人都感到肚子有劇烈的疼痛,許多人沒有來得及送往醫院就已經死亡了,他們之中大部分都是來自城裏的幹部和工程上的技術人員。

怎麼會發生這樣的事?是有人故意的還是因為食物中毒?

當時有好幾種說法,但最後判定是那個夥夫。

夥夫?他為什麼下毒?

因為在修建渠首的那片地方,原先是他家的祖墳,有人挖了他家的祖墳,他一直懷恨在心。

那夥夫呢?

槍斃了!

槍斃了?

是的,在開宣判大會那天,這裏真是人山人海。

你當時也在這裏?

在這兒。我來這裏已經四十年了。 四十年前我跟著我外公來到了這裏,當時我外公是這裏的黨委書記。他最初領著這裏的人民挖了一口老大的池塘,把我們南方的風車引進到這裏,後來他又領著這裏的人民修建那條水渠,但是這兩項水利工程結果都是半途而廢。你看這裏的水土幾乎改變了我的一切,我的聲音,我的生活習慣,現在我已經記不起來南方是個什麼樣子了。

你也從南方來?

是的。黑衣老者從他的身邊拿起那隻鬥笠說,你看看這隻鬥笠,它已經跟著我許多年了。黑衣老者說完把那隻鬥笠遞給我,我的思想完全被那隻鬥笠所吸引。就在這個時候我感到我的腿一陣疼痛,還沒有等我弄清怎麼回事,黑衣老者已經站起來了,他拍拍雙手,接過我手中的鬥笠對我說,好了,你的腿已經好了。黑衣老者又說,你下來試試。

我把腿慢慢地放在地上,站起來,果然不疼了。我望一眼黑衣老者,他已經戴上了鬥笠,我已經看不見他的眼睛了,但是不知怎的,我仍然感覺到他那眼睛的力量。他說,怎麼樣?

不疼了。

這就好。

我說,你是醫生?

他笑了笑,卻沒有說話,他慢慢地轉回身,順著來路往回走,走了幾步他停下來說,你上去吧,不然你趕不上回城的車。

我沒有按他的話立刻爬上岸去,而是看著他一團黑風似地順著來路而去,最後他拐過一個河灣不見了。

《風車》裏也有一個醫生,丁南說,不過他是個右派。

是的。《風車》裏的醫生是個右派,就是這次你要飾演的那個人物。

你把這個黑衣老者也寫進了《風車》?

沒有。不過我挺喜歡這個人物。

夏嵐說,他好像神仙一樣。

白靜說,是有點像,當時我讀到這裏的時候也有這個感覺。由於我當時急著要到岸上去趕那輛車,就沒有去細想這些。實際當時我的思想裏是一片空白,我不知道我是怎樣爬上岸去的,但是在那片樹林裏我沒有看到一個人,隻有一堆堆被雨水打濕的火紙的殘骸。我沿著那條黃沙小路來到公路上,那裏早已沒有了車的影子,他們把我丟在這裏了。這個時候,我的身上還穿著那個女人的雨衣,就是車沒有走,我總不能就這樣把別人的雨衣穿走吧? 我得給她送回去,無論如何我也得把這雨衣給她送回去,人不能這樣不講道義你們說是不是?在我穿過那片樹林的時候我又看到了一個盲人。那個盲人的年齡看上去已經很老了,他的臉上長著一把又髒又亂的長胡子,盲眼老人手拄一根拐杖坐在一塊倒地的石碑上,聽到我的腳步聲他抬起頭來,他翻了一下他灰白渾濁的眼睛說,是你嗎?

他的問話使我吃驚,我愣愣地立在那裏,不知所措。他說,是你,一定是你,你可回來了,我一直在這裏等了你許多年了。

夏嵐不解地說,他怎麼會認識你?

丁南笑了,她怎麼會知道?那是小說裏麵的事情。

夏嵐看了丁南一眼說,她老是我怎麼著我怎麼著,講的就像真的一樣。

丁南說,要不人家怎麼是作家?把看來的小說就能講得像真的一樣。

夏嵐說,這誰敢說,說不定生活裏還真有這樣的事,你還接著說,那個盲人是怎麼回事?

白靜說,我當時也不知道,那個時候他伸出顫抖的手拉住我,和我一塊走向大堤,朝渠首走去,那個時候我不知道自己正在扮演著什麼樣的角色,但那個時候那個龐大的渠首已經走進了我的思想。

夏嵐說,就是那個許多人中毒的地方?

白靜說,是的,下麵我給你們講講渠首。

渠首 一個陌生的盲人對我講述的

一群人的第二種死亡方式

應該說這是我有生以來見到過的最為龐大的渠首,盡管我的幼年也生活在鄉村,生活在一條河邊,可是我沒有見到過這麼有氣勢的渠首,但我指的是在二十年前這條水渠剛剛建成的時候。在那個陰雨的初秋裏,當我拉著那位盲眼老人走進渠首時,它呈現在我麵前的已經是一派殘破的景象。現在我來給你們講一講這個渠首的基本格局。

當然,首先我有一點要對你們說,我不知道這個渠首的方位,渠首在河的南岸還是在河的北岸我說不清楚,按我們國家的地形來說是西高東低,一般的河流都應該是東西走向,所以我在這裏對你們說河南或者河北是有我的道理的,但說不定也會有特殊的情況,比如河轉了彎什麼的,現在這些咱不講,咱來看看這個渠首。渠首的主要建築是安裝輸水設施的樓房,它的高度相當於五層樓那麼高,但實際上它隻有二層,它的底層全部是用鋼筋和混凝土建成的,在麵向河道的一方也就是它的外形呈下寬上窄的形狀,整個建築麵上又被六個半圓形的脊背所分割,它的腳一直伸到河底的深潭裏。從那六個半圓形的脊背裏伸出來六根粗大的鋼管,這就是用來輸水的管道。在我看到這些管道的時候它們已經變成了鐵紅色,表麵已經開始腐爛。在主建築的裏側,有一個巨大的蓄水池,這個蓄水池要承受六個大輸水管道同時從河裏輸上來的水,而後再通過水渠輸送到遠方去。現在蓄水池已經幹涸,它深深的池底被長年的塵土所覆蓋,有許多雜草的種子在這裏紮根生長,幾乎改變了蓄水池原來的麵貌。在渠首的右側,有十幾間高大的廠房,這些當年渠首的附屬建築都已經殘破,房頂有些地方已經塌陷。在渠首的所有建築的牆壁上和堆放的雜物上都長滿了青苔,即使在這個秋日裏它們也顯示出一種生機勃勃的樣子,可是院子裏的許多高大的楊樹卻呈現出一種死亡的景象,那些楊樹的葉子幾乎已經都被蟲子吃光了。在那個陰雨的天氣裏,當我扶著那個盲眼老人走進渠首那鏽跡斑斑的大門時,就聽到了一種沙沙的聲音傳過來,我當時錯認為天又下雨了,我抬起頭,蟲屎?

是蟲屎,是蟲屎落地的聲音。這麼多年來每年都是這樣,我都是坐在這些大楊樹下等你回來。說話時,我們已經來到了大樹下,那些黑色的蟲屎從天而降,發出經久不息的沙沙聲,在老人坐過的小凳子的周圍,那些黑色的蟲屎已經堆積有半尺厚。

丁南插話說,聽你這樣描述,我也好像見到過這樣的渠首。

是嗎?夏嵐說,在哪裏?

就在潁河邊上,是的,我肯定也見過這樣的渠首。在我們下放的農場的河對岸,就有一個這樣的渠首,沒事的時候,我們常常乘船過河到那裏去玩。我知道,在潁河兩岸有許多這樣的渠首,它們的建築形式大體上都很近似。

很有可能。因為作者對事物的描寫大多是來自對現實生活中的真實感受,人物和情節可以虛構,但物體就不同了。在這部小說裏,這個盲人我敢肯定就是作者虛構的一個人物,作者為了達到某種意圖,他使這個人物生活在我們的視野裏,讓他在那個殘破的渠首裏等待著我的出現,然後他再告訴我一些我們從來不知道的事情,小說就是這樣,他的描寫,使我們這些讀者真假難分,你們看,現在那個由作者虛構的盲人就真實地活在我們的眼前,他對我這樣說,現在你可回來了,我等了你這麼多年,我一直在這兒等你,從你爹死那一天起我就發誓在這兒等你回來,你終於回來了。

我爹?

是呀,你說話的聲音多麼像你爹。老人停下來,鬆開我的手, 來撫摸我的臉。在我和他從墓地走回渠首這段時間裏他一直這樣握著我的手,死死地握著,已經 握出了濕漉漉的汗來了。我始終想擺脫那隻手,每當我要抽回自己的手時,他就會說,別動,我不會放開你。現在那隻濕漉漉的手又走到我的臉上,他說,多麼像,這鼻梁、這嘴唇、這臉盤,太像了。

像誰?

你爹,太像你爹了。來,孩子,跟我到屋裏去,我要好好地跟你說。

我跟著盲眼老人來到渠首左側的一排較低的房子前,而後走進最外側的一間屋子裏,他說,當年我就和你爹住在這間屋子裏,真快呀,一晃許多年就過去了,你都長這麼大了,你爹死的時候你還沒有出生,一晃你就長這麼大了。

我爹咋死的?你們知道我當時沒有別的選擇,那位盲眼老人一準把我當成他長年思念的人了,我沒有任何辦法,我隻有來充當他意念中的那個人了。我說,我爹是咋死的?

中毒。

不是有人說他沒有中毒嗎?

誰說的,就他自己中毒了,要不是他,那天在這個大夥上吃飯的人全都會死去。我說,你說那次就死了他自己?

是的,那天我和他做好飯,他說他有點餓,就先吃了一點,那個時候我去了廁所,等我回來他已經在地上滾成了一團,要不是他,我也得死,所有的人都得死,是他救了我,救了大夥。

那樹林裏埋那麼多的人是咋死的?

淹死的。

淹死的?

是淹死的,整整一大客車人,全都是那天晚上準備回城去的領導和工程技術人員,我記得很清楚。可是那個汽車司機不想回去,因為他的家就在附近,他的妻子就要生產了,他的情緒很不好,而那些等著回家過星期的人早已坐在車裏等得不耐煩了,他們都坐在車裏氣鼓鼓地看著那位司機慢騰騰地從遠處的大堤上走過來。那個時候正是傍晚,西邊的紫色霞光把那輛汽車和那個司機都弄成了灰紅色,這一點我也記得非常清楚,當時這個渠首剛剛建成了一小部分,許多建築材料堆積在河岸的開闊地上,我和許多民工就坐在那些雜亂無章的材料上望著那個司機披一身紫色的霞光走近那輛汽車。車裏的人等不及就探出頭來朝他喊叫,你快點不中嗎?那個人不說還好些,一說那個司機反而停下來不走了,又有兩個人從車窗裏探出身來朝司機喊叫。於是司機就和他們吵起來,吵得很凶,雙方都不相讓,最後還是一個領導出麵製止了這場爭吵,因為領導當時找不到第二個司機,最後還是決定讓這個司機把這一車人送回城裏去。那天傍晚也就是你爹中毒死去的那天我和許多民工都看到了那個司機氣鼓鼓地走上了汽車,他惡狠狠地關上了車門,我們看到那輛汽車在一片紫色的光亮中啟動,沒有走出五百米,那輛汽車就飛快地順著一個緩坡開到河底去,接著一頭紮進深水裏不見了。

那一車人都死了?

都死了,那還會有活的?他們全都被水悶死了,後來就被埋進了那片樹林裏。

那個司機呢?

司機也死了。

他的妻子呢?

他的妻子當天夜裏生下了一個女孩,她就帶著她的女兒在出事的河坡邊搭了一個棚子,長年以扳魚為生,那個女的在三年前一個夏夜的暴風雨裏淹死在河裏,後來她的女兒就繼續替她母親守著那架扳網。在這一帶許多人都知道這個事故,先前每天都有人來河邊看這個守扳網的女人,後來人們把這件事當成一個傳說,大人講給小孩聽。那個女人一直在這裏守了很多年。每年前來青台上墳的城裏人都會在河道裏看到這個女人和她的女兒,每年的這一天,這對母女都會把從河水裏扳上來的魚放回去,隻是把螞蝦留下來,這些年來,她們養成了生吃螞蝦的習慣,她們幾乎不再吃別的什麼東西……

那麼是誰在食物裏下的毒呢?

你爹。

我爹?

是的,是他自己,那一天他在飯鍋裏下了很多劇毒農藥,後來我們在他的衣服上他的手上都發現了這種農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