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分:《雨中的墓園》故事梗概(3 / 3)

那他為什麼要下藥?

為了你媽。在他來渠首出工的時候,你媽懷著你和他的情人也就是你現在的爹一塊兒跑新疆去了,幾個月來你爹都黑著臉悶悶不樂,有幾次我都聽到他在睡夢裏咒罵那些派他來水利工地上幹活的幹部。有些時候他坐在那裏會自言自語地說,我要是不來工地就好了,我要是不來工地就好了,結果他就悶出了那種事兒。那天我從外麵回來就見他在床上打滾,他嘴裏一邊吐著白味一邊斷斷續續地對我說,飯……裏……有毒……

後來我突然發現這個盲眼老人是一個渴望表述者,由於他一個人長年守著這個殘破的渠首,沒有人和他在語言上進行交流,他就感到孤獨,為了消解這種孤獨他就不停地對他所見到的人進行語言的表述,在他這裏,他所敘說的對象已經降到了次要的地位,你現在就是變成一棵草或者一塊石頭他也能對你說上一個小時又一個小時。在那個陰雨的天氣裏,我被盲眼老人的話語所圍困,在他如同流水一樣的語音裏我的頭腦感到昏昏沉沉,到後來我一點也記不清他所說的內容了,他的話語變成了一種催眠劑,在他蒼老的表述裏,我漸漸地睡著了。

夏嵐說,你就那樣坐著睡著了?

丁南笑了,你快成了小說裏的曉霞了。

夏嵐又清醒過來,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說,你看我,老把這事兒當成真的。

白靜說,這樣好,這才是你的本色,你是演員嗎,很容易入戲,你就把這事兒當成是我親身經曆過的就對了。我當時可能就是坐在那兒睡著的,可是等我醒來的時候我卻躺在老人的床上,那位盲眼老人已經不知了去向。我惺忪著眼睛走出屋子,我幾乎找遍了渠首的每一個角落,也沒有看到他的身影,但在我的感覺裏,這裏的每一件物體上都印滿了盲眼老人的語言,那些語言就像那裏隨處可見的生機勃勃的青苔。

夏嵐說,到後來你一直沒有見到過那個盲人?

沒有,但我知道他去哪裏了。那天在我找遍渠首的很多地方之後,仍然沒有見到他。我知道我不應該漏掉每一處可能找到他的地方。最後我沿著蓄水池東邊的小道來到了通往渠首主要建築底層的通道,通道的水泥台階上同樣長滿了青苔,為了防止滑倒,我幾乎是蹲著沿著一個又一個陡峭的台階下到底部去的。在底部的正中間,有對長滿紅鏽的鐵門,鐵門好象剛剛啟開過,但鐵門卻從裏麵鎖住了。我用手敲了敲,鐵門發出嗡嗡的聲響,這聲音使我感到恐懼,我抬起頭,天空在我的頭頂上變得是那樣窄小,我如同掉進了一口深井裏,當時我的頭發全都倒豎了起來,我哆哆嗦嗦地爬出那個通道,但我仍舊不死心,我又順著那個唯一能通往渠首的天橋來到了二樓。二樓門上的鎖已經鏽死,我隻有從一個破碎的窗子裏爬進去。在這裏,所有的窗子都已經破碎,風從它們之中自由地來往。但當時我沒有注意到這些,我隻看到二樓的中間有一個修建時就留下的長方形的空洞,正常的情況下從這裏可以看到樓底下也就是渠首底部的全部內容,但由於天空灰暗的緣故,我看到的隻是一個黑洞,黑洞好像沒有根底,加之空洞四周的欄杆都不存在了,我沒有敢走近它的勇氣,在我的感覺裏有許多陰森森的氣息從黑洞裏冒出來,壓迫得我不敢出氣,我那樣哆哆嗦嗦地站著。透過眼前的窗子,我看到了空曠的河道,許多灰白的水氣如霧一樣在窗前飄過,這種情景使我有一種如同立身於懸崖峭壁之上的感覺。

夏嵐說,那位盲人呢?

丁南說,他是不是走進了那個黑洞?

白靜說,我也不知道,但按作者提供的材料來看,應該是這樣。

夏嵐說,那後來呢?

就在這個時候我看到了那個活動的白房子。

活動的白房子?

對,活動的白房子。下麵我就給你們講講活動的白房子。

活動的白房子 守扳網的女人對我講述的一群人的

第三種死亡方式及其我仿佛夢境之中的經曆。

實際上那天在我最初站到河堤上的時候,我就看到了那座活動的白房子,但由於這座活動的白房子偏離了我的視線,所以它最後才走進我的記憶裏。在這裏用記憶這個詞不是太準確,是吧?應該說是思想裏,或者說是現實裏。

那天在我走出渠首的時候,我想我應該把我身上的雨衣還給那個女人的女兒,我沒有想到那個臉麵很黑的女人那個渾身散發著腥氣的女人竟和我是同一天出生的。我想我應該到那裏去,那時我就有一種想再見她一次的強烈願望。可是當我趕到她安放扳網的那段河道裏的時候,那裏空無一人,隻有那座孤單的塑料棚和那架在水裏晃動的扳網。

我環視四周,河道裏除了充滿潮濕的空氣就是灰暗的光線,我來到棚子裏的兜床上坐下來,下決心等待那個女人的歸來。在我等待那個女人的時候,我又一次對那個扳網發生了興趣。我沿著泥濘小路來到扳網前,從空中垂下來的繩子使我想到被剪斷的繩索。我站在扳網前遲疑了一會兒還是伸手拉住了那根繩子,那根繩子濕漉漉的,如同握著一條水蛇。我用力拉動那根繩子,一邊拉一邊抬頭看那隻被拔光了羽毛的肉鳥從我的頭上飛下來,從繩子裏擠壓出來的水一滴一滴地落到我的臉上,但我沒有太在意,我第一次拉動扳網的新鮮感使我把一切都忘記了。扳網在我拉動的桅杆的帶動下,慢慢地露出了水麵,當網全部都露出水麵時,我沒有看到一條魚或者一隻螞蝦,在那網裏我隻看到了一截被河水泡得發白的腸子,那截腸子被一根麻繩牢牢地係在網中間,我想那東西一定是為了吸引魚蝦,可是我在網裏沒有看到一條活魚。在我等待那個女人回來的過程中我一次次地把扳網放進水裏又扳上來,但是我沒有捕到一條魚,在網裏我看到的隻是一些被流水衝來的雜草和被水泡發的木棍,一些被人吃剩的瓜皮和幾隻死老鼠,這使我感到失望。就在我對扳網失去興趣的時候,我聽到了有船槳擊打河水的聲音,我抬起頭,看到有一隻小船從下遊劃過來,劃船的就是我要等待的那個女人。

我丟掉手中的繩子,扳網就慢慢地滑進水裏,我看著那個女人把船靠在岸邊,從船上扔下來一隻鐵錨,她從船上跳下來,風一樣地走過來,她說,你沒走?

我說,沒走,他們都走了。

你也應該走,你不應該留在這裏。

我到哪裏去呢?我沒有地方可去。

你想待在這兒?這可沒有什麼好待的。她說著走回她的棚子,在床上坐下來。我拍了拍手跟過去在竹凳上坐下來對她說,沒什麼可待的?你為什麼和你母親在這裏一待就是幾十年?

我母親?我母親從來沒有在這裏待過,這麼多年來就我一個人在這裏扳魚,這些年來到我這裏來的都是一些男人,你沒有看到在這片河道裏到處都疊滿了男人的腳印嗎?你還年輕,所以我說你不應該留在這裏,你留在這裏說不準就會出點什麼事兒。

在這河道裏?

是的,在這河道裏有許多冤死鬼。

就是埋在岸上那片樹林的那些人嗎?

是的。

那些人是怎樣從那輛開進水裏的汽車裏弄出來的呢?

汽車?沒什麼汽車呀。

那些人不都是被開進水裏的客車悶死的嗎?

不是,我從來沒有聽說過。

那些人是怎麼死的?

被炸死的。

炸死的?

是的,出事的那一天我還沒有來這裏扳魚,但那一天我在河道裏洗衣服。那個時候這條水渠剛剛開工不久,由於這段河道沒有較深的主河道,他們就決定開一條。那些日子裏每天河道裏都會傳來轟轟的爆炸聲,黃色的泥漿像天女散花似的飛滿天空,把河水搞得終日混濁不堪。可是有兩天爆炸聲突然停了,我們這些在家積了許多髒衣服的女孩子都坐不住了,擓著大籃子小籃子的髒衣服湧到河邊,河道裏到處都是棒槌擊打衣服的聲音。大約是半晌午的時候吧,從上遊的河道裏開來了一條船,船上裝了許多胳膊上戴著紅袖章的城裏人,你們知道六六年那陣子正在搞文化大革命,我當時也弄不清他們是哪一派的,他們每個人手裏都拿著紅色的毛主席語錄,下到岸來湧到水利工地上,可能是船上下來的那一派和水利工地上的那一派發生了什麼矛盾,沒有多大一會兒兩幫子人就彙到了一起,在那裏熙熙嚷嚷地爭論。他們在那裏一直爭論了好長時間,不知道為了什麼兩幫人就打了起來。他們就好像沒了王子的蜂,在那片開闊地上湧來湧去,最後有人被打倒了才算結局。從船上下來的那幫人可能傷了五個,但都不是太重;水利工地上的人傷了三個,有一個因傷勢嚴重在天沒黑的時候就死了。這是第一天的情景,第一天那隻船開走的時候船上的人誰也沒有想到岸上有一個被打傷的人會死,他們隻覺得多傷了兩個人,吃了大虧,所以第二天他們又帶了更多的人開著船來到水利工地上,他們有了第一天的經驗,就沒敢輕易地把船開到水邊,而是把船停在了河中間,他們打開了船上的大喇叭,喇叭剌耳的聲音如那天的陽光一樣撒滿了河道。正當船上的人手裏揮著毛主席語錄高呼口號的時候,在船的四周翻起了滔天的水浪,接著就是震耳欲聾的爆炸聲,當河水平靜的時候,河裏的那隻大船不見了,河水幾乎被血染紅了,水麵上到處漂著各種各樣的破碎的布塊。你知道那天的爆炸聲在十幾裏地之外都能聽得到,在這一帶沒有人不知道那場大事故的。

船上的人都死了嗎?

都死了,沒有一個人活著上來的。

那是誰裝的炸藥呢?

那個被打死的人的兒子。

那個人呢?

後來被槍斃了。

你當時在哪裏呢?

我當時就在河道裏洗衣服。噢--,那個女人這時好像突然明白了什麼似的,她看著我說,你是來調查那個案件的是不是?這個案子不是早已經了結了嗎?你們為什麼還年年來呢?你要想知道得更清楚更詳細你就去找蠻子吧。

蠻子?

是的,他初從南方來的時候說話聽不懂,我們都叫他蠻子,那天晚上就是他和那個被槍斃的小夥子一塊兒去河道裏下的炸藥,他知道的更清楚。

就是那個頭戴鬥笠的黑衣老者嗎?

是他,他就住在那座白房子裏。說完她就朝河道裏指了指。

在她的指點下我又一次看到了那座修建在河麵上的白房子。我不解地問道,那座房子怎麼建在河水之上呢?

她說,你去吧,到了那裏你就明白了。說完她不再理我,站起來去收拾她的扳網。

我說,那我咋過河去呢?

劃船,劃著這隻船過去,這船就是蠻子的。女人頭也不回地走近她的扳網。我按照她的意思上了那隻小船,可是那隻小船不聽我的使喚,它在水裏不停地兜圈子。在小船兜圈子的時候我又看到那個女人從拉出的扳網裏捕到了半舀子白花花的螞蝦,她一邊在岸上吃著活螞蝦一邊教我劃槳的方法,最後在她那如風一樣的咀嚼聲中我終於學會了使槳。在那個陰沉沉的秋日裏,我獨自一人劃著蠻子的小船穿過空蕩蕩的水麵到那座建在水麵上的白房子裏去。

夏嵐說,你不是說那是一座活動的白房子嗎?

是的,但當時我不知道。實際上很簡單,那是兩間修建在一條水泥船上的木房子,木房子的外麵又被塗成了白色,就這麼簡單。

夏嵐說,你見到那個黑衣老者了嗎?

沒有,那天我劃著船來到那座活動的白房子前,沒有見到那個黑衣老者,但那房子的門是開著的,我自作主張地走進了船艙,船艙裏的一切都收拾得井井有條,我在一隻白色的小凳子上坐下來,等待著蠻子的歸來。在我等待主人歸來的時候,我突然發現這裏的一切家具都被他的主人漆成了白色,我幾乎是坐在一片白光之中,但由於外邊光線的暗淡,那白光也在漸漸減弱。後來天就慢慢地黑了下來,那個時候我實在是太累了,我不知不覺地就在那座不停地晃動著的白房子裏睡著了。那天夜裏我做了一個夢,我夢見了那片樹林,在樹林裏我迷失了方向,在許多墓碑上我再次看到了那個時間的標數:

一九六六年九月七日

一九六六年九月七日。夏嵐看著白靜重複了一下這個數字,她慢慢地把目光轉向車窗外,她好像是對丁南又好像是喃喃自語地說道,這是一個什麼樣的日子呢?

丁南說,一個充滿了死亡氣息的日子。

夏嵐說,像夢一樣的日子。她說完又看著白靜說,那天黑衣老者一直沒有回去嗎?

沒有。第二天我醒來的時候,我吃驚地發現在我身居的白房子裏到處都蓄積著挺厚的灰塵,船艙板上隻有我一個人走過來走過去的腳印,由此推斷這座白房子裏已經有很長時間沒有來過人了。頓時我感到毛骨悚然,我忙走出船艙,看到整個河道都被灰白的霧氣所籠罩。在那場大霧裏我劃著蠻子的小船在河道裏迷失了方向。起初我想把那件雨衣還給那個扳魚的女人,可當時我怎麼也看不到堤岸,最後我放棄了這個想法,毫無目的地一直在水上漂泊了好長時間,我一直劃呀劃呀,那天的霧真大,我從來沒有見過這麼大的霧,那霧無邊無沿,又像一塊巨大的灰布掛在我的四周,使我看不清任何物體。到後來我實在累得不行,就放棄了船槳,我在船艙裏坐了下來,任船順水漂流,在船漂流的過程中我又一次昏昏入睡。

夏嵐說,後來呢?

我醒來的時候,霧已經散去,但天卻黑了,使我感到幸運的是船靠在岸邊,我又冷又餓,實在顧不了蠻子的船了,就棄船而去。我爬上岸,穿過一片樹林,最後來到公路上。那個時候公路上沒有一個人,我在公路上等了好大一會兒才看見從公路的一側過來一輛馬車。

夏嵐說,馬車?

白靜說,對,馬車。現在在我們這兒根本就見不到這種馬車了。

我見過。丁南說,在泛區農場下放的時候我還趕過馬車呢。唉,夏嵐,你看過電影《青鬆嶺》沒有?

夏嵐說,看過,李仁堂的主演。馬車中間有兩個膠輪,一架車三匹馬,李仁堂演一個趕車的老漢。

丁南說,對,就是那樣的馬車。

夏嵐看了白靜一眼說,我是說這個時候怎麼會有一輛馬車呢?

不知道,按時間來推算,是不應該有。但是小說裏確實有一輛馬車出現。白靜說,那輛馬車的右側還掛著一盞馬燈,馬燈在那匹高頭大馬的蹄子聲中有規律地晃動。我讀到這裏的時候,就隱隱地聽到遠處有叮當叮當的馬蹄聲,那馬車越來越近,而且有一股淡淡的白霧環繞在那輛馬車的四周,那輛行走的馬車被一束不知從何處而來的光照著,馬車巨大的陰影在寂靜的公路上晃來晃去,我就感到有一種神秘的氣息在我的四周湧動,我就感到緊張,後背一緊一緊地有一股涼氣穿出來。後來我乘上了那輛馬輛,車夫可能是一個中年人,因為在黑暗裏我沒有看清他的麵孔。

夏嵐說,那你怎麼知道他是一個中年人呢?

我是從他說話的聲音上來判斷的。那天夜裏我和那個車夫說了很多的話,可是後來我一句也記不起來了。在接近城市的邊緣的時候,我把那件雨衣送給了那個車夫,因為他要到另一個地方去,我不得不和他分手。為了報答他,我把那件雨衣從身上脫下來送給了他。

夏嵐說,後來呢?

白靜說,後來我們就分手了。

丁南沉默了一會兒說,這是一個夢。

白靜說,或許是吧。說完她就晃了一下自己的頭,由於長時間地側身而坐,她的脖子都有些疼了,接著她又放下自己的左腿,把身子端正,她說,人生就是一場夢,你信嗎?

丁南說,我信。

夏嵐說,如果是這樣,那這可是一個很長很長的夢。

丁南說,是一個很長很長的夢。

夏嵐說,可是什麼時候才能醒呢?

丁南說,當一個人走進墳墓的時候,他就醒了。

夏嵐看他一眼,而後沉默不語。她再次感覺到他的語調充滿了憂傷,他對人生的看法使她感到迷茫,一切在突然之間都變得那樣的不真實,茫茫的田野,彌蒙的細雨,一些剛剛經曆的往事,一切都變得那樣的不真實,一切都變得恍恍惚惚,離她那樣的遙遠。她像剛剛從睡夢裏醒來一樣,兩眼變得惺忪,她坐在那裏,目光呆呆地越過白靜的頭頂,她再次看到車前的掃雨器仍在不停地晃動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