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部分: 林中的墓園
充滿神秘氣息的葡萄園
丁南看到這是一條很窄的小路,由於剛剛下過雨的緣故,小路兩側的葡萄葉子上掛滿了雨水,因而再走起路來他們隻有一前一後。不知出於什麼樣的原因,園林的主人沒有把這條小路上的青草像對其它林間的雜草一樣清除掉,這樣他們的腳下現在就像鋪了一條軟軟的毯子。丁南看到夏嵐在走路的時候用一隻手掂起了她藍色的長裙,她白色的旅遊鞋一下又一下地把那些青草踏下去,在她走過之後那些青草又昂起來,丁南看到青草上的雨水很快就把她鞋邊子上的黃泥巴給刷淨了。丁南看到夏嵐一邊走一邊用手拍打著葡萄葉,她偶爾也會用手抓住葡萄藤搖一下,葡萄架上落下去的並不太多的雨水都會使她發出誇張的驚叫聲,他想,她真像一個孩子。丁南看到那些葡萄架上到處都掛著一串串像黃豆一樣大小的正在成長的青葡萄,他想,到了秋季這裏到處都是成熟的葡萄。白葡萄?紫葡萄?葡萄胎。葡萄胎?是的,葡萄胎。葡萄胎分良性和惡性。良性葡萄胎又稱"水泡狀胎塊",症狀一般為懷孕後兩至三個月發生陰道出血,子宮迅速增大,有水腫和高血壓相伴出現,醫生說,你看,弟妹的情況完全和良性的相同。你說她是良性的?是的,不過,你應該有個思想準備。什麼思想準備?你不要再讓她懷孕了。什麼?你說什麼?你說我要絕後?看看,激動了不是,想要孩子還不容易嗎?有機會抱養一個不就成了。葡萄胎,他媽的葡萄胎。你說,沒有性愛的愛情算愛情嗎?那他媽的隻能算是一團霧,那種霧把人都快悶死了。男人想快活他隻有擁有女人的肉體,而女人想快活她也隻有去找男人!你知道嗎小嵐?性愛就是我們要麵對各自神聖的肉體,我們每一個人都想擁有這種神聖,可是我們每個人又都羞於談起她,性愛。葡萄胎,他媽的葡萄胎……
這時夏嵐突然停住了,她回過頭來看著他,你說什麼?
我沒有說什麼?
我聽見你在說話。
或許是吧。
怎麼是或許?你就說了嗎,我聽到你說葡萄。
是的,我是說葡萄。你知道二十年前這裏什麼都沒有,現在這裏完全改變了過去的模樣。
那個時候這裏都是有什麼?
孤獨,寂寞和無聊。
能講講你們是怎樣度過那些時光的嗎?
丁南淡淡地笑了一下說,我們總不能就這樣站著講吧?
你說我們應該找一個坐的地方是嗎?
我想應該是這樣。
夏嵐四處看看,現在她和他已經置身於葡萄園裏。綠色的葡萄園像一片海水一樣淹沒了他們胸口以下的身子,他們仿佛兩個遊泳者,在黃昏來臨的時候他們還在貪戀著帶給他們快樂的波濤。公路已經離開他們有一二百米那樣遠了,那輛以白色為主的中巴車仿佛被蒙上了一層沙布。那個被雨水淋濕的草棚子也近在眼前,由於主人的懶疏,那個草草搭成的棚子根本不可能隔風擋雨,現在他們看到的棚子的內部和外部幾乎沒有什麼兩樣,到處都濕漉漉的。好在棚子下有一張小兜床,兜床上蒙著一塊白色的塑料布。丁南想,這是為我們準備的嗎?丁南走過去動手解開了圍在兜床四周的繩子,然後他把塑料布掀開,回身對夏嵐笑了笑,這可以嗎?
夏嵐說,那隻有這樣了。說著她走過去,在小兜床上坐了下來。她看著丁南說,那個時候你也睡這樣的小床嗎?
是的。
那個時候夜裏睡不著你都想些什麼?
胡亂的想。
想過能像今天這樣重新回到這裏來嗎?
想過,但我沒有想到我會以這樣的形式回到這裏。那個時候我們無聊的很,沒事的時候成夜成夜的打撲克。
就沒有打煩的時候嗎?
怎麼會沒有。不過我們打撲克能打出許多花樣來,比如往臉上貼紙條。
這有什麼希罕,我們打升級的時候也常常往臉貼紙條。
你們的紙條上寫字嗎?
寫字?寫什麼字?
打撲克時候,我們就把許多紙條事先裁好,然後在每一張紙條上都寫上字,那些紙條上通常都寫著這樣的內容:地主。資本家。右派分子。日本鬼子。劉少奇。赫魯曉夫。蔣介石。蛻化變質分子。變色龍。小爬蟲。保皇派。造反派。紅衛兵。工人。農民。解放軍。知識分子。革命派。隊長。革委會主任。楊子榮。你知道楊子榮是誰嗎?
知道。《智取威虎山》上的人物。
對。還有李玉和、李鐵梅、郭建光、阿慶嫂之類,所以打起來非常有意思。誰輸了就伸手捏一張紙條放到嘴唇上濕一濕貼在腦門上,大家一看,就哄地一起叫起來:哈哈,日本鬼子--叫完又去起牌,等誰輸了貼上紙條大家又會一起叫起來:哈哈,蔣介石--我們打牌的時候往往是兩男兩女,有一天我、浪子和另外兩個女孩打撲克,這兩個女孩一個叫柳豔一個叫王金珠,昨天上午在鄭州我就見到那個叫王金珠的女人,現在她的身子發得像一頭狗熊似的,但那個時候她高高的個,長得很苗條。
你喜歡她是嗎?
是呀,丁南看了夏嵐一眼,那個時候我真的挺喜歡她,你知道那個時候我們都才十七八歲,在那個荒涼偏僻的地方,我們……
你不要給我解釋這個,夏嵐打斷了丁南的話說,我能理解。
丁南笑了一下說,你能理解就好。那天晚上我和王金珠坐對臉,浪子和柳豔坐對臉,有一圈王金珠輸了,她伸手捏了一張紙條看都沒看就貼在了臉上,圍看的人哄的一下都笑了,然後就一起叫道:哈哈,你是我老婆--
我當時很不高興,我冷冷地看了浪子一眼。你知道那天晚上的紙條是浪子寫的。王金珠說,老婆就老婆,來,繼續打。說完我們就起牌,可是這一圈王金珠又輸了,她捏起紙條往腦門上一貼,圍看的人又哄地一下笑起來,大家一起叫道:哈哈,大破鞋--我當時就火了,我伸手就給了浪子一拳,我說,你胡寫個啥。浪子說,你惱個啥,人家輸家還不惱呢,你惱個啥。誰輸了誰貼,我輸了我也貼,我還光想著貼哩,大破鞋。他這樣一說我更火了,我伸手抓起那把紙條三下兩下都撕了,我說,你寫這算個球!浪子說,我寫的不好你寫。我說,我不識字,咱不來這小打小鬧的,貼個紙條什麼意思?浪子也上了勁,你說怎麼辦?我說,打賭!眾人起哄道,對,打賭。浪子說,打賭就打賭,你說怎麼個打法?你知道浪子這人極聰明,一擠眼一個點,他接著說,咱脫衣服,誰輸了誰就脫一件衣服。眾人就一齊起哄道,對,脫衣服!你知道當時正是冬季,那天外邊的氣溫都有零下十度,河道裏的水麵上都結了厚厚的冰,我們坐在被窩裏打撲克還顯得凍手,現在他打賭脫衣服,誰輸了誰就脫一件,而且不準穿,你說那有多刺激,那個時候人們都活得寡淡無味,難得有誰能想起來一件讓眾人興奮的事,所以大家都起哄道,對,脫衣服!我當時也正在火頭上,我說脫衣服算個什麼?浪子說,你說怎麼賭吧?我說,你真的有種敢同我打賭嗎?浪子說,你別拿大話嚇人,你說怎麼賭吧?你說到哪我認到哪?誰要賴賬他就不是人!眾人又起哄道,對,誰要賴賬他就不是人!我說,浪子,這可是你說的?浪了說,我說哩,你說怎麼個賭法?誰要賴賬他就是妮子養的!眾人又起哄道,對,誰要賴賬他就是妮子養的!我說,那好吧,你聽好了,誰要是輸了他立馬就去潁河裏洗澡!
去河裏洗澡?
是的,當時眾人一聽都狂叫著跳起來。我們的歡叫聲把全農場的人都給弄醒了,人們不知道發生了什麼重大的事兒,有的人還以為又有什麼重大的喜訊從北京傳來,人們紛紛起床,出來打聽是怎麼回事,一聽說我和浪子打賭要到潁河裏去洗澡就都來了勁,他們沒有一個人出來勸阻,而且還都在一邊起哄,快點,砸冰冰的家夥我們都給你們準備好了--
結果你們誰輸了?
丁南笑了笑說,說起來很不好意思。
最後是不是你輸了?
丁南說,是的,最後的結局是我輸了。那天夜裏我們農場裏的一百多號人全都出來了,我們組成了一個隊伍,個個身上裹著棉衣,頭上戴著棉帽,腳上穿著皮棉鞋,手裏打著手電筒,有的人肩上還扛著砸冰塊用的大油錘,我們浩浩蕩蕩地在寒冬的黑夜裏沿著黃土小路朝潁河進發,我們的鞋子踏在冰凍的土路上發出雜亂的聲響,還有人一邊走一邊在寂靜的曠野裏喊叫。
你當時害怕嗎?
怕?不怕,我隻是有些緊張,有一種莫名其妙的興奮,有一種在戰場上衝鋒陷陣的英雄的感覺。你想想全農場的男男女女一百多號人在寒冷的黑夜裏都跟著我出來了,到潁河裏去,要親眼看著我跳到潁河裏去,那情景多讓人興奮呀!
那天你真的下到河水裏去了嗎?
是的。那天我們來到河道裏,有人張羅著用油錘砸河麵上的冰。你知道那天夜裏河道裏的水麵全都結上了厚厚的冰,油錘砸在冰麵上發出啾啾的聲響,現在我還能聽到那天夜裏油錘砸在冰麵上在河道裏傳蕩的聲音,那種聲音後來時常在我的幻覺裏出現,一聽到那種聲音我的全身就會止不住的發起抖來。
夏嵐看了丁南一眼,伸手抓住他的手說,是的,你在顫抖。
丁南說,沒事,我一會兒就會好的。那天夜裏我在刺骨的寒風裏一件又一件地脫下身上的衣服,那個時候所有的手電筒的燈光都照在我的身上,那個時候河道裏寂靜的要死,在我的感覺裏隻有那些燈光,隻有那些人的喘息聲,他們站在那裏默無聲息,好像在為一個人送葬。那些人全都屏著氣站成半圓看著我一件又一件地脫衣服,看著我一步一步地哆哆嗦嗦走向那個他們剛剛為我砸出來的冰窟窿,當我的腿剛一跳進水裏去的時候,他們就一起驚叫起來,有幾個人忙過來伸手把我從水裏拉了上來,他們慌忙把一件件大衣裹在我的身上,呼叫著抬著我往岸上跑去。
夏嵐望著丁南,她說,他們不是在看你的笑話?
最初他們或許是想看我的笑話,你知道那個時候我們的日子過得真是太寂寞了,太無聊了,所以大家都想找點刺激,丁南看著夏嵐,他想對她說,你不覺得我們現在正需要這些嗎?
夏嵐感受到了他熱烈的目光,夏嵐握住他的手,她感到他的手在顫抖,她說,你又聽到油錘砸在冰塊上的聲音了嗎?
丁南說,是的。盡管光線暗淡,他仍然看到了她的眼睛是那樣的迷離。他抓起她的手,慢慢地拿起來,放到自己的麵頰上,一下又一下地摩挲著,他輕輕地像夢幻一樣地叫著,小嵐,小嵐…….他感到她在哆嗦,她的呼吸也變得急促起來, 他說,小嵐,你看你的眼睛,小嵐。
嗯……
丁南伸出左手,輕輕地攬住她的腰,一下一下地摩挲著。
夏嵐說,我冷,丁南,我冷……
丁南把她攬在懷裏,緊緊地鋦著她的腰,他的右胳膊環在她的脖子裏,他低下頭,他的嘴唇摁在她的腦門上。
夏嵐感到他的唇像火一樣發燙,夏嵐慢慢地揚起臉,迎著他的唇,夏嵐的雙手緊緊地摟住丁南的腰……他熱辣辣的氣息就像匆遽的風一樣在她的感覺裏響起,風,是風嗎?這是什麼在響,是風在吹動樹葉嗎?是風的腳步聲嗎?有腳步走過來了,越來越響的腳步聲……
夏嵐突然推開丁南,她說,有人。她說著回頭朝小路上看了一眼。
丁南說,在哪?人在哪?
夏嵐說,我聽見有腳步聲。
丁南說,腳步聲?
丁南也朝他們走過的小路上看了一眼,那裏什麼也沒有,他抬起頭,遠處公路上的中巴車仿佛又蒙上了一層沙布,他說,沒有人呀。
可我聽見了腳步聲。
他們一同往四處看,遠處和近處的葡萄園好像突然散發出一些淡白色的水汽,怎麼會有水汽?陰雨天怎麼會有水汽?那些水氣使得立在葡萄樹中間的黯淡無光的十字架在他們的視線裏晃動起來。
夏嵐說,你看,這些十字架好像都在晃動。
丁南說,那是風,是風在吹動樹葉。他想,那水汽是樹葉晃動時映照著天空所發出的光嗎?
這多像一塊墓地呀。夏嵐說,你看那些十字架真的在晃動。
丁南說,那是你的錯覺。它們怎麼會晃動呢?
雨中的墓園。眼前的情景使夏嵐想起了一九六六年九月七日和那些在同一天死去的人。夏嵐說,你說,這些葡萄樹下會不會埋著一些死去的人。
丁南說,怎麼會呢?,你看這都是一些很平整的土地。
可是,我怎麼老覺得這兒像一塊墓地。
是因為這些十字架,這些十字架是不是使你想起了墓地?
在電影裏或者在電視裏看到的那些基督教的墓地?她說,我剛才真的聽到腳步聲了。
那是因為你老感覺到這裏不安全。你看,這兒離公路這麼近,丁南說著又往公路那邊看了一眼,你總怕有人來是不是?
丁南說著回頭看了看不遠處的樹林,那果真是一片桃樹園。他說,我們再往前走走好嗎?
夏嵐說,還往前走?
丁南說,你看,那是一片桃園。
夏嵐說,真是一片桃園?
是桃園,沒錯。他想,桃園裏一定有看桃園人住的茅屋。他說,你知道現在正是桃子成熟的季節,說不準我們還挺有口福呢?
她又回頭看了一眼公路上的中巴車,她說,不會誤事吧。
怎麼可能呢,他們至少也得兩個小時。哎,你不是說要到河邊去看看嗎?
好吧。
夏嵐說完便沿著小路繼續往前走。丁南一邊跟著她一邊抬起頭來,不遠處,他看到了那片茂密的桃樹林在風中輕輕地搖動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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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沿著那條小路繼續往前走。實際自從他們走出那個草棚子之後他們腳下已經明顯地沒有路了,兩邊的葡萄架已經不像剛才他們最初走進葡萄園的時候有規律了,現在許多葡萄架兩邊的枝葉像孩子的小手連在一起,走在前麵的夏嵐一邊走一邊拉開它們,長裙從她手裏脫落下來,蓋住了她的鞋子,他看到有些水珠趁機跳上了她的裙子,越來越多的水珠打濕了她藍色的裙邊,她衣裙的顏色見了水為什麼會發生變化?所有的衣服都是這樣嗎?頭發呢?她那飄飄的長發見了水呢?她的手呢?丁南看到夏嵐的手在不停地拉開那些剛剛連在一起的長須,那些粉綠色的細細的彎彎的葡萄的枝葉伸出去的長須。那是它們的手。丁南說,小嵐。
夏嵐站住了。她回過頭來看著丁南。
丁南說,我走在前麵吧?
為什麼?
你看你的手。夏嵐把手伸到他的麵前。丁南伸手去抓那雙紅紅的被枝葉上的雨水弄得濕漉漉的小手,但是夏嵐把手拿開了。他說,那些枝條會劃破你的手的。
你以為我是坐在繡樓上的千金小姐?夏嵐笑了一下,她沒有再說話,而是轉過身來繼續往前走,她一邊走又一邊誇張地拉開那些絲連在一塊兒的枝葉。她慌張的樣子好像是要急於逃離這個地方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