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南跟在她的後麵,他想,她真是一個孩子。一個調皮而任性的孩子。一個想去偷人家桃子的孩子。小心你不要被看桃園的人抓住了,要是抓住了到時我可不去救你。丁南抬起頭來,他看到那片枝葉茂盛的林子離他們越來越近了。桃林的出現使一些往事又湧進了他的腦海裏。浪子說,村裏有棵桃樹。有棵桃樹?是呀,樹上都是又大又紅的桃子,你隻要看一眼,就準會流口水。你騙誰?浪子說,我騙你當吃當喝?我怎麼沒見過?怎麼會沒見過?就在田偉林家的院子裏。你怎麼知道?我怎麼會不知道? 昨天晚上我跟蹤小草……你跟蹤小草?小草幹啥去了?她去了田偉林家了?我跟你說吧浪子,你別自作聰明了,我看小草根本就不喜歡你,她喜歡田偉林……你跟我少羅嗦!我羅嗦?我看你是恨田偉林才去偷人家的桃子吧?浪子說,你這貨真不夠朋友,我一心好意……你說你到底去不去吧?你不去我可是自己去了。誰說不去了,走。你看那月光,那片黑濃濃的樹林子就是田埠口吧?浪子,你聽,是誰家的狗在叫?是田狗家的狗吧?那條大黃狗,又凶又狠的大黃狗,咱得想法給它辦了,明天我再打一斤燒酒,咱先喝半斤,剩下的泡饃,把俺鱉兒辦了,狗皮咱倆一人做頂皮帽子。浪子說,你能死你了,你還以為這是辦右派分子家的豬呀?那黃狗比田狗都精,他會吃你那酒泡饃?那怎麼辦?就叫它在這兒汪汪?有辦法。啥辦法?用魚鉤。用魚鉤?用魚鉤能釣狗?浪子說,這你就不懂了,到時候你跟著看吧。你他媽的浪子你可真有本事,你真的就用魚鉤把田狗家的那條大黃狗給釣了,可是你這麼聰明怎麼就沒有看到田偉林家的桃樹邊上有一個大糞池子呢?你撲嗵一下就掉進去了,哈哈--,你撲嗵一下就掉進去了,你看,田偉林和小草從屋裏跑出來了,你看你浪子,那會兒你多像一條落水狗,哈哈,浪子,我知道你這貨恨田偉林,你連屁都恨臭了,浪子,別人不知道你,我還不知道?哈哈,你看你一身水淋淋的,真的像一條落水狗,你還想讓人家小草喜歡你,也不灑泡尿照照,浪子,你看你那個熊樣,哈哈……小嵐,你看,那真的是一片桃樹林,滿樹的桃子,五月仙?不,不是,是六月空。你聽說過六月空嗎?肯定沒有,可是這裏的農民都是這樣叫的。老田,六月空的空怎麼寫?問我,你們都是城裏來的洋學生。六月空才好吃,是嗎?又大又甜,你為什麼不說話你這個老右派?現在這個季節隻有六月空了,嗬嗬,六月空。你看那滿樹上都是白花花的桃子。樹林裏有人嗎?這會兒哪裏會有人?看桃園的人夜裏睡在哪裏?肯定得有一個茅棚,棚子裏有一張床,床上有被子。一條潮乎乎的被子。一張小兜床。哎,那小床太小了,那床太枵薄了,兩個人躺上去要是突然間床腿給壓斷了怎麼辦?不會的吧,小嵐看上去也頂多有一百斤,我也就一百五十斤,我們兩個加在一塊兒也就是二百五六,一張床就頂不住二百多斤嗎?可是,那看桃園的要是個瘦老頭子,那張床又長年累月地在地上漚,說不準一上去床腿就會斷,如果那樣……
這時走在前麵的夏嵐突然停住了,她說,你看,這麼多的桃子。
丁南看到她推了一下頭發,那頭長發隨著她身子的轉動在他的麵前像一匹黑色的綢緞在風中飄動。他走過去伸手摟住了她的腰,他的雙手一起往上移動,最後在她的乳房上停住了,他用了一下力,他的渾身就像觸電似地抖了一下。他想,這才是兩個又鮮又甜的桃子。
夏嵐閉上眼睛,把頭靠在他的肩上,然後把臉扭過來,他們擁抱在一起,她再次感受到他嘴唇的熱烈,她感到他的舌頭探到她的嘴裏來了,我的媽呀,你的舌是一把刀子嗎?你都快把我給切碎了,你的舌就像切桃子一樣把我給切碎嗎?你要把我給吃掉嗎?沙沙沙,嘩嘩嘩,這是什麼聲音?是你吃桃子的聲音嗎?是誰在搖動那些桃樹?夏嵐用力推開丁南,把頭轉回來,她又看到了那些近在眼前掛滿了桃子的樹林。她說,有人。
丁南說,哪兒有人?
夏嵐說,樹林裏。
丁南一邊鬆開手一邊朝桃樹林看,那條長長的用葡萄架構成的長廊終於在接近桃園的地方結束了,在前方,在桃樹林裏已經沒有了清晰可見的小路,在桃樹的枝條沒有覆蓋的空地裏長著一片又一片青苔,或許是天色暗淡的緣故,在他所看到的樹林裏他沒有看到一個人。他又轉回身來看了一眼那片被他們拋在身後的葡萄園,在豎立著一排又一排十字架的葡萄園裏他同樣沒有看到一個人,就連那個草棚子他也看不到了,這就怪了,那個草棚子哪兒去了,這裏沒有什麼東西能擋住它呀?丁南看到公路離他們越來越遠了,那輛白色的中巴車現在在他的視線裏是那樣的模糊不清,已經和路邊的一些樹叢混成一團了。天色似乎更加灰暗。丁南抬頭看到有一些灰色的雲團在他們的頭頂上像馬隊一樣奔跑,他仿佛聽到了噠噠噠的馬蹄聲和馬的嘶鳴聲。他突然聽到一種龐大的嘩嘩聲從某個地方傳過來,他看到麵前的那些桃樹突然像波濤一樣在滾動,他們就好像立在那些波浪之下,那些波浪好像隨時都可能翻過來一下子把他們淹沒。丁南說,沒有人,那是風。
夏嵐說,風?可我明明聽到有人在搖動桃樹。
那是你的錯覺,風從遠方來,風也在吹動遠處的樹林,你聽。
撲嗵--撲嗵--他們聽到有許多桃子被風吹落在地的聲音。
你看,桃子被風吹落在地上了。丁南說完又補充了一句,落在地上的都是一些熟透的桃子。他想,就像你,你就是一個成熟的桃子!
我去看看。夏嵐說著就穿過最後一段葡萄園,來到了桃樹林裏。由於她的匆忙,她險些被腳下的青苔滑倒,她發出一聲驚叫,她的雙手支在地上,身子像一張弓,她藍色的長裙像一朵喇叭花倒開在那裏。丁南忙過去把她拉起來,他說,看你,這得小心,你看滿地都是青苔。
夏嵐站起來,她拍了一下手說,青台?墓園中的青台嗎?
那是一個地名,一個作家虛構的地名。
夏嵐彎腰從地上拾起一個被摔破了皮的桃子說,可我怎麼就覺得那是真的呢?
你可真是個孩子。丁南笑了笑說,想信你就信吧。不過這桃子你現在不能吃。
夏嵐說,為什麼?
你沒有看到這上麵都是桃毛嗎?
桃毛?
對,桃毛。現在你看不太清楚,那些桃毛都被雨水淋濕了,你看,這些毛毛都貼在桃上,要是晴天,你對著陽光一看就能看到毛絨絨的一片。
你說現在不能吃嗎?
能吃。不過得先用水洗一洗,洗的時候最好加一點點鹽。
加鹽?為了有味嗎?
丁南笑了,他說,當然是為了去毛毛。
可是,夏嵐朝林子裏看了一眼說,這裏連水都沒有哪兒會有鹽?
丁南笑了笑說,這你放心,麵包會有的,牛奶也會有的。丁南從夏嵐手裏拿過那個桃子,輕輕地放在地上,然後一手拉著夏嵐往桃林深處走。林間的土地盡管都被雨水滲透了,但由於一些生長在樹陰下的雜草,他們行走起來並不感到吃力。丁南一邊走一邊說,你知道這句話是誰說的嗎?
夏嵐說,不知道。
我告訴你吧,是瓦西裏。瓦西裏是誰你知道嗎?是《列寧在一九一八》裏麵的一個人物。我們在這裏插隊的時候這個電影我們不知道看過多少遍,這句話就成了我們那個時候的口頭禪,誰失戀了我們會對他說,不要怕,麵包會有的,牛奶會有的,一切都會有的。誰要是想家了我們也會這樣對他說,不要怕,麵包會有的,牛奶會有的,一切都會有的。當我被判刑送往勞改農場裏去的時候,他們竟也送給了我這句話。丁南突然站住了,他回頭看著夏嵐,你猜猜那個時候我是個什麼樣子?
夏嵐搖了搖頭說,猜不出來。
丁南說,我當時突然被這句話給感動了,那個時候我淚如泉湧。好象我的希望我的未來都寄托在這樣一句台詞裏,一句外國電影裏的台詞裏。那個時候我生活得多麼渺茫,那個時候我一無所有,有的隻是旺盛的永遠也使不完的的體力, 你知道那個時候我們為了看一場電影常常要在夜裏跑上十幾裏路,你知道那是什麼?那是我們的青春。我們的青春都丟失在這裏了。
夏嵐也感受到了他的情緒,但她把目光移開了,在桃林的深處,她看到了一個墨綠色的影子。她的身子不由得抖了一下。
丁南說,咱們走吧。
夏嵐說,還往裏去嗎?
丁南說,你不是要吃桃子嗎?有林子就會有人,有人就有看桃的屋子,有屋子就會有壓水井。壓井你見過嗎?你肯定沒有見過壓水井。他想,西安城裏會有壓水井?你知道嗎,壓水的姿式有點像在床上做愛……
夏嵐說,我們現在在哪?
丁南鬆開夏嵐的手,他回頭看了一眼他們剛剛走過的樹林。現在他們已經置身於樹林的深處了,那片葡萄園好像突然間在他們的視線裏消失了,他們的四周都是茂密的枝葉,那些茂密的枝葉擋住了他們的視線,他們再也看不到四周的空間,天色更加暗淡了,嘩嘩的風吹樹葉的聲音仿佛在一瞬間中斷了,他們好像掉到了一口深井裏,一切都是那樣的寂靜。
夏嵐朝林子深處指了一下說,你看,那是什麼?
丁南順著夏嵐的手看到了那個墨綠色的影子,他說,那是墳。
墳?那裏埋著死人?夏嵐說,我們還是回去吧?
丁南說,你怕了?
夏嵐說,我不怕。
丁南重新握住了她的手,他說,不怕為什麼發抖?小嵐,看你,真沒有什麼可怕的,那裏麵隻不過是躺著一個死人罷了,說不定他現在已經漚成一把骨頭了,有什麼可怕的。走,我們過去看一看。
夏嵐說,我不去。
看看,怕了不是,有我在你怕個什麼?要不我自己過去,你自己一個人在這兒等著?說不定我一轉眼就走丟了。走吧,跟我一塊兒。丁南說完拉著夏嵐朝那座墳墓走去。在灰暗的光線裏他們慢慢地接近那個長滿了野草的墳墓,他們還沒有走到跟前,突然有一個灰色的影子從那個墳裏竄出來,幾下就跳進了樹林的深處。那個突然出現的灰色的影子把夏嵐嚇得驚叫起來,她一下子摟住了丁南。
突然出現的情景使丁南的頭皮緊了一下,但他很快就平靜下來,他緊緊地摟著夏嵐,他說,別怕,那是一隻兔子。你看,兔子在墳墓裏打了洞,那隻兔子就住在這墳墓裏。
夏嵐從他的懷裏抬起頭來,她說,墳前為什麼沒有墓碑?
沒有。這裏的墳很少有墓碑,你知道這裏是平原,這裏沒有山,沒有石頭,一般人家的墳墓前都沒有碑。
夏嵐說,可是白靜講的那個墓園裏為什麼都有墓碑?
丁南笑了笑說,那是小說。作者為了烘托氣氛才那樣寫。
夏嵐突然伸出自己的手指著前麵,你看,那是什麼?
順著她的手丁南在那個墳墓不遠的地方又看到了一個墨綠色的影子,他的心往上提了一下,他說,那也是一座墳。
夏嵐往一邊又指了指,她說,那裏呢?
丁南順著她的手又看到了一座墳,接著,在沒有樹杆的空間裏,他們看到了一片墳墓,那些墳墓接連不斷地出現在他們的視線裏,那些墳墓好像突然間從地裏冒出來似的一個又一個排列在那裏。丁南想,我剛才為什麼沒有看到呢?這就怪了。許多事物會同時出現在我們的視線裏,但由於我們的思想和注意力的問題,我們先注意到一些物體,而往往又把另一些給忽視了,是這樣嗎白靜?你是這樣說的。那些墳墓本來就是存在著的,可是剛才我們把它給忽視了。
這就是那個雨中的墓園嗎?夏嵐說,你看,這麼多的墳墓。
先前這裏可能是一個墓地,後來有人在這裏種上了桃樹。
這些人是在同一天死去的嗎?他們一塊中了毒?或者被一個正在氣頭上的司機帶到河水裏去了?或者是在同一條船上炸死的?可是為什麼就沒有墓碑呢?一九六六年九月七日,離現在已經三十多年了,夏嵐想,又過了十年我才來到人世上,原來在沒有我的時候這麼多的人都已經死了,那歡樂呢?那痛苦呢?這些人,這些死去的人都是姓啥名誰?現在還有誰能記起他們呢?好在他們都死在一塊兒,做鬼也不孤獨。夏嵐說,你說,這些人是在同一天死去的嗎?
丁南說,怎麼會呢?這時林子深處突然傳來了一陣狗的汪叫聲。
夏嵐有些驚慌地,狗,誰家的狗?
丁南看到有一條狗從墳地裏竄出來,伏著前蹄子對它們汪叫。夏嵐驚叫著躲在丁南的身後,她嘴裏不停地叫著,狗,丁南,狗。
丁南也有些緊張,哪來的大黃狗,田狗家的大黃狗嗎?我這不是在夢裏吧?他說,別怕,我們不動它就不敢過來。可是那條大黃狗仍在不停地汪叫,它前腿伏地,弓著後腿,一副隨時都要撲過來的架式,它叫一聲,身上的毛發就抖一下。它叫一聲,丁南的頭皮就跳一下。
狗--
這時他們突然聽到一個陌生而濕啞的聲音從林子裏的某一處傳過來,那條狗就不汪叫了,那條狗轉回身甩著尾巴跑回去,他們的目光追隨著那條狗就看到了一個人彎著腰朝他們走來。盡管林中的光線暗淡,但他們還是看到那是一個白發老人。
他們立在那裏,看著那個駝背女人繞過一個墳頭來到了他們身邊,她側著身子偏著頭看了他們一眼,她說,你們買桃嗎?
是的。在灰暗的光線裏他沒有看清她的臉,丁南說,是的。
你們是從哪兒進的桃園?
從公路那邊。
噢--我說的。她說話的聲音雖然沙啞,但非常清晰。她說,你們是錦城的? 不是,我們從外地來。
她重新偏著頭看他們一眼,從外地來?你們準備用汽車拉嗎?
不是,我們隻是路過,我們的車就停在公路上,聽說你這兒的桃特別好吃,所以我們就過來了。
噢,是這樣,你們隻想買一點嚐嚐鮮是嗎?
對對,是想嚐嚐鮮。
那你們跟我來吧,我這邊有兩筐剛剛卸下來的桃子。說完她就往回走,那條狗也跟在她的身後。丁南和夏嵐互相看了一眼,丁南抓住夏嵐的手使勁捏了一下,他們就跟過去。
她的背駝的太厲害了。丁南看到那個行走的老人的腰像一座小山似地弓起來,她麵朝著土地,她褂子的前襟幾乎垂到地上。是什麼使她變成了現在這個樣子?年輕的時候她肯定不是這個樣子,她年輕的時候跟著她的男人在河道裏拉纖嗎?那她一定知道潁河鎮。丁南突然叫了一句,老大娘。
那個駝背老人在一個墳頭邊停住了,她側過臉來看著她身後的兩個青年人。
丁南說,這兒離潁河鎮遠嗎?
不遠,旱路二十,水路二十五。
夏嵐說,水路為什麼比旱路遠呢?
河有彎,所以水路就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