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部分: 林中的墓園(3 / 3)

那你這樣說這兒離田埠口不是很近了嗎?

田埠口就在河對岸,那是我娘家.老人說完又看了他們一眼,你咋知道田埠口?

二十多年前我在那兒插過隊。

在村子北邊的農場裏嗎?

丁南說,是的。

噢,原來是這樣。他們一邊說一邊走,他們跟著那個駝背老人繞過一個又一個墳頭,最後來到一座土屋前,由於土屋前的一小片空地,這裏顯然比林子裏明亮了一些。駝背老人指了指放在門前的兩個裝滿了鮮桃的筐子說,你們自己挑吧。老人說完就在門邊的一隻小凳上坐下來。

丁南走到那兩個筐子前,他說,多麼好的桃子。說完他又叫了一聲小嵐,但是他沒有聽到夏嵐回應他。丁南回過頭來,他看到夏嵐並沒有跟著他過來,而是攬起自己的長裙在那個老人身邊的另一隻小凳子上坐了下來。夏嵐朝那間土屋裏看了一眼,可是那個門洞裏黑黢黢的,她什麼也沒有看到。

這時老人仰起臉來看了夏嵐一眼,她說,累了吧。

不累,夏嵐說,老大娘,這裏就你一個人嗎?

可不就我一個人。

這個大桃園都是你的嗎?

可不都是我的。這片桃園是八幾年那會兒栽的,一晃十幾年都過去了,你看,現在這些桃樹。

你一個人守著這麼大一個桃園就不怕嗎?

老人笑了。夏嵐看到她抬起的臉上刻滿了皺紋,她張開的嘴唇往裏歐著,夏嵐不知道她的牙齜都到哪裏去了,她看到她長滿了白色舌苔的舌頭在她嗬嗬的笑聲裏抖動。

聽到老人的笑聲,丁南停住自己的手,他回頭望著那兩個女人,哦,上帝呀,你看這兩個女人,她們一個青春美貌一個醜陋不堪,一個那樣灰暗一個那樣閃閃發光,可她們竟坐在了一起,她們兩個好像是一個生命的過程,那個快走到盡頭的老女人為什麼發笑?她在她的身上看到了她已失的青春了嗎?她在笑她身邊的那個美麗的女孩將來會同她一樣蒼老嗎?那個女孩為什麼那樣傻呆呆地看著她?她在她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將來了嗎?,哦,上帝呀!你是多麼的殘酷呀!他手中的兩個桃子滑落在地上,桃子落地的聲音使那兩個女人朝這裏看了一眼,但她們沒有理他,那個老女人說,這有什麼可怕的,我一直在這裏住了十幾年了,這裏就是我的家。

我是說,夏嵐朝他們剛才走過的樹林看一眼說,林子裏有那麼多的墳。

你說那些墳呀,那有什麼可怕的?那些墳裏埋的隻不過是一些骨頭。

骨頭?為什麼要埋一些骨頭?

先前這兒是一個墳地,可是在六幾年的時候,是六幾年吧?可能是七幾年,是什麼時候我已經記不太清楚了,人老了,就這一點不好,記不起個啥事。反正有一年上頭來幾個領導要村裏的人把地裏的墳都平掉,說是不能讓死人給活人爭地。村裏的人就把這片墳地給平了。平墳那一天我正好不在家,我去了河對岸我娘家,回來一看那些墳都給平了,那些扒出來的骨頭扔得滿地都是,我找不到哪些骨頭是俺爹和俺娘的。俺爹和俺娘都埋在這墳地裏,你說說這咋弄?那可是我親人的屍骨呀,我不能看著俺爹俺娘的骨頭就這樣亮在地裏被那些狗拉來拉去的吧?我就把那些骨頭都拾了起來,我當時又分不清哪是俺爹俺娘的骨頭,這人死了漚成骨頭咋就啥都一樣呢?都是白花花的骨頭,我沒有辦法就隻好把所有的骨頭全都拾了起來,一下子拾了整整兩魚鱗袋子,我把那兩魚鱗袋子骨頭背回了家,放在門後頭,一放就是好多年。

你把死人的骨頭堆在家裏?

可不是堆在家裏,一堆就是好多年,要是大熱天,夜裏頭那些骨頭就哧哧地冒出青色的火苗苗。

那是磷火。夏嵐說,你就不怕嗎?

那有什麼可怕,自己的親爹娘有啥可怕的?我知道那是俺爹娘在給我說話呢。以前他們在地裏躺著的時候多孤單呀,現在我把他們弄回家了他們還會不喜歡?他們見天蹲在門後頭看著他們的閨女進進出出還有啥不知足哩?

可是,現在你為什麼又把他們給埋在土裏了?

這說起來話長了,八幾年的時候鄧小平不是叫分地嗎?我就對隊長說,我哪也不要,我就要河邊上那塊亂墳崗子。那兒是我們田家的祖墳。我們田家的墳院就在河南沿,咋會在河南沿呢?我也說不清,反正當時我一說,隊長就同意了。我得了這塊地就都栽上了桃樹,說起來你不信,我們田家人老幾輩都置買的有大桃園,我十來歲就跟著俺爺學拆樹,我拆出的桃樹結出來的果子都是又大又甜,你看看這些桃樹,老人說著伸出她的手,在夏嵐的眼前晃了一下。

夏嵐看到老人的手哆嗦個不停,她的手像一隻拔去了羽毛的鴿子又縮進了她的懷裏。她看到老人陷下去的嘴唇也在哆嗦著,從她嘴裏飛出來的話語也仿佛哆哆嗦嗦的。

老人說,你看,我整天守著這片林子,我爹娘在家就不樂意了,他們就托夢給我說,你這閨女真不孝順,咋就把爹娘給丟在家裏了?光知道自己守著一片大桃林?我就回家把爹娘給背回來了,常言說,人老了入土為安呀,現在有地了我總不能還讓爹娘的屍骨亮在這兒吧,我就把他們埋了。可是我又分不清哪塊骨頭是爹的,哪塊骨頭是娘的,我幹脆就把那些骨頭分成三十二堆,就在桃樹林裏的空地裏埋了三十二個墳,可是哪一個是爹的墳呢?哪一個是娘的墳呢?我不知道,可能那些墳裏埋的都是俺爹,埋的可能都是俺娘,我有三十二個爹,也有三十二個娘。老人說完又抖動著歐陷的嘴唇笑了。

由於光線漸漸加暗,夏嵐再也不能像最初那樣能清晰看到老人抖動的嘴唇了,她隻看到她頭頂上的白發在晃動的時候漸漸的染上了一層灰色。可是,你為什麼要把那些骨頭堆成三十二個墳呢?

當初埋在這裏的時候就是三十二個墳,三十二個死人。

那些人是一天死去的嗎?

不是,斷斷續續的,在三天裏頭就死了三十二口子。

他們是怎樣死的呢?

得了傷寒,他們全都得了傷寒。

他們為什麼不到醫院裏去治呢?

醫院?沒有,那個時候他們全都在挖池塘的工地上。

正在那兒揀桃子的丁南突然停住了手,他回過頭來看著那個老人,他想,她說的是《風車》裏的池塘嗎?他把手裏的桃子放在地上,地上已經放了一堆他揀好的桃子,他站起來拍了拍自己手上的桃毛也來到她們的麵前蹲下來,他說,老大娘,你剛才說的是什麼池塘?

老人說,那是五八年挖的池塘,刮共產風那會兒,這一晃都快四十年了,那時候還沒有你們。

丁南說,我知道。

你知道?老人嗬嗬地笑了,你怎麼會知道?

丁南說,我是在書上看的。

老人說,書上?書上會有?書上會有扒房子?書上會有合大夥?書上會有餓死人?我不信。你們小,你們咋會知道五八年那會的事兒?你知道嗎?要合大夥,要合村子,要把我們田埠口合到潁河鎮去,那個時候的人就是瘋了,村子裏的房子都給你扒掉,門都給你劈了,鍋都給你砸了,一個好好的村子就像遭了土匪,全村的人都搬到鎮子西頭的關帝廟裏,壯勞力都集中到鎮子東北角的土屯去挖池塘。

土屯?丁南想,她說的是《風車》裏的土屯嗎?

老人說,那池塘大呀,方圓有幾裏地那麼大,民工住的都是新搭起的大棚子,一個挨一個,你望都望不到邊。

丁南想,不錯,《風車》裏就是這樣寫的。

老人說,一說上級來檢查哩,那些人都是脫光脊梁幹,那是大冬天呀,地都凍得用鐵鍁敲著當當的,好些人都得了凍瘡,腳手都凍爛了。那個時候我那個二叔也在公地上,他是個醫生,先前在鎮子裏的醫院裏,後來不知怎地就被打成右派了。

丁南有些暗暗地驚喜,沒想到她會講到右派分子,這使他感到親切,他說,他現在身體還好嗎?

老人說,好,比我的身子骨還硬朗。他現在開了一個門診,光床位就有幾十張,哎,他的門診就開在你們農場的場部裏。

是嗎?丁南說,這次我一定要找到他好好地聊聊。

老人說,你可能不知道,農場早就散了,空下一大片房子在那裏,我二叔他就把那片房子租下來,見天都有好多人到他那裏去看病。現在可不同五八年那會兒,那會兒沒藥,民工都去找他看凍瘡,沒法,他就給大夥出了個單方,到地裏去拾白狗屎。白狗屎可不是白狗屙的屎,是狗屎都中,但得是霜打的。

丁南想,方舟,你後麵是這樣描寫的嗎?

老人繼續說,後來就有人得了傷寒了,誰知傷寒那種病傳染,兩天沒過就有幾百人得了那種病,嚇死人了。那個時候俺爹、俺娘、我都在工地上,本來我和娘是不該上工地的,可是那個時候工地上吃得好,都是肥肉好麵,我就跟著娘到工地上去找爹,本來活也中,我和娘都被隊長派到工地的大夥上。

丁南想,她就是被理論家抱上太平車的那個女孩嗎?這真是太巧了,就像小說寫的一樣,巧得都有些讓人不敢相信了。

老人說,可就沒想有了傷寒病,光我們田埠口一個村就死了三十二口,三十二口呀,俺村子裏一下就少了半個天呀,村裏大人哭小孩叫哩,我最慘呀,俺爹娘一下子都死了。

老人淒傷的情緒使夏嵐感到黃昏像一堵黃土牆似的突然豎立在了她的麵前。渾濁的光線如水一樣在她的四周湧來湧去,她聽到了那些如同渾濁的河水一樣的光線在她的眼前流動時所發出來的那種絲絲的聲響。天就要黑了。她看到她抬起衣袖擦了一下自己的老眼,而後又伸出她那隻樹皮一樣的老手,去撫摸她身邊的那條黃狗。它是什麼時候臥在那兒的?夏嵐看到那條黃狗臥在那裏不停地用鼻子嗅著老人的手,它的尾巴豎起來不停地搖動著。她想,這就是寂寞和孤獨嗎?這是夢嗎?一切都是這樣恍惚。

這時丁南用胳膊碰了碰夏嵐,然後湊近她的耳朵說,她可能就是你要找的生活原形。

夏嵐看了他一眼,又看了老人一眼,然後她對丁南說,你怎麼知道?

丁南說,你要是看看那本《風車》就會知道了。

夏嵐說,《風車》裏是這樣寫的嗎?那些人都死於那場傷寒嗎?

丁南說,我還沒有看到結尾,我想可能是這樣。

老人說,可不是嗎,結果那場傷寒死了好多人。

夏嵐又回過頭來,她想仔細地看一下麵前這位老人,她想,我就演她嗎?她年輕的時候是個什麼樣子呢?但是由於光線的緣故,她沒有看清她的臉,她隻看到有許多黑色的小蟲在老人的頭頂上飛動,隨後她就聽到了那些小蟲飛動時所發出的嗡嗡聲在她的頭頂上響了起來,她抬頭看到自己的頭頂上也有黑壓壓的一片,她的身子不由得哆嗦了一下,夏嵐忙站起來,她嘴裏不由得叫道,丁南,你看,這麼多的蚊子。

丁南說,別怕,這些都是雄蚊子。

雄蚊子?

對。雄蚊子隻吸植物的汁液,雌蚊子才吸人畜的血液。

老人說,你說啥?啥是雄蚊子?啥是雌蚊子?

丁南說,雄蚊子就是公蚊子,雌蚊子就是母蚊子。

老人一聽嗬嗬地笑了,蚊子還分公母吧?我長這麼大還沒有聽說過,啥樣的蚊子不咬人?連啞吧蚊子還咬人呢。老人說完又嗬嗬地笑得抖成一團,她一邊笑著一邊站起來往屋裏走。

老人的笑聲仿佛一條響尾蛇在渾濁如水的光線裏遊動,夏嵐不由得哆嗦了一下,她看著老人被那個黑色的門洞吞沒了,她的太陽穴突突突地跳了幾下。

你冷嗎?丁南也感覺到了老人的笑聲仿佛空氣裏的一些細小的顆粒順著他的呼吸鑽進了他的鼻孔裏,他感到自己的鼻孔癢的難受,就不由得揚起頭來,打了一個響亮的噴嚏。他一邊用手揉著自己的鼻子一邊說,誰在說我?

夏嵐說,是浪子他們吧。

丁南抬頭看了一下天說,或許是吧。

我們走吧,說不準他們已經回來了。

丁南看了一下天說,沒那麼快吧。

夏嵐朝黑濃濃的屋裏看了一眼,她在屋裏幹什麼?夏嵐對著屋子叫道,大娘,我們走了。

老人在屋裏說,把桃子帶上。

丁南四處看了一下說,你有東西裝嗎?袋子什麼的?

有。老人說著走出屋子,她的左手裏拿著一個暗紅色的食品袋,右手裏提著一個白色的盤子秤。她把食品袋遞給丁南,去裝吧。

夏嵐看著丁南朝那堆他揀好的桃子走去,她說,你賣桃也用食品袋嗎?

老人說,鄉下人誰用這,這是我那孫女從城裏帶回來的。

你孫女?

老人說,是的,她在城裏打工,這前幾天才從城裏回來,要結婚了。

結婚?你孫女多大了?

二十了。對像是河對岸她姥娘那村裏。

河對岸?丁南一邊提著桃子過來一邊問,是田埠口的嗎?

是田埠口哩,說不準你還認識哩。

丁南說,誰?

老人說,叫田偉林。以前因為和農場裏的人打架被判了刑。

是他?丁南脫口叫道,那他比你孫女大的多呀?他今年四十多了。

老人說,可不是,大二十多,現在這些小孩子,沒法說,誰說都不聽,還張口合口愛情,我看她是在城裏跑瘋了,我看她就是看中了他手裏的那兩錢。

丁南說,田偉林現在幹啥了?

老人說,開了個骨頭加工廠,還叫個啥有限公司,不就是個收破爛的嗎?

丁南說,他現在在哪?

老人伸手朝前指了一下說,就在河邊渠首那兒。

渠首?白靜講的那個渠首嗎?夏嵐看了她說,離這兒遠嗎?

不遠,從這兒上了大堤往東走就到了。

大堤?丁南說,這兒離河近嗎?

可不是近嗎?你看,那不是嗎,往外走幾步不就是大堤嗎。

丁南蹲下身來,光線盡管昏暗但他仍然看到了前邊不遠處的潁河大堤的堤腳。

夏嵐也蹲下來,她說,在哪兒?

那不是。她順著丁南的手真的看到了潁河大堤的堤腳。

上帝呀,原來那條神秘的潁河離我們這樣近,可是,剛才我怎麼沒有看到呢?她就離我這麼近,近在咫尺……

夏嵐突然感到自己的呼吸有些急促,她轉身想看一眼那位老人,那個老人卻不見了,在老人剛才站著的地方,現在那裏隻放著那杆白色的盤子秤,一架很像扳網的盤子秤。她到哪兒去了?他們同時聽到從那間黑色的小屋裏發出了一種絲絲的聲響,夏嵐伸手抓住了丁南的衣服,她在屋裏幹什麼?她幾乎有些顫抖地說,走吧,我們走吧。

丁南說,走。丁南連自己也沒有聽到自己說話的聲音,他丟下手中的袋子,拉住她,飛快地鑽出桃樹林,往大堤邊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