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部分: 暮風中的潁河(1 / 3)

第六部分: 暮風中的潁河

我們看到了死神的影子

在夏季裏的一個陰鬱的黃昏裏,丁南和夏嵐氣喘噓噓的爬上了的潁河南岸的國防大堤,一條河道深邃的河流出現在了他們的麵前,突然而來的空曠與開闊一下子鎮住了他們。丁南似乎有些迫不及待地說,你看,這就是潁河。

這就是潁河嗎?那條總是陰雨連綿的潁河嗎?黑衣老者在哪?扳網在哪?那個扳魚的女人呢?順著丁南的手夏嵐看到了一片停泊在水邊上的船,盡管在黃昏裏他們仍然能看清那些寬大的鐵皮船上的顏色,那種桔紅色在波動著的河水裏是那樣的熱烈。由於視野的轉變,或者是波動的河麵和桔紅色的船的緣故,天空在突然間明亮了許多。但是,這些依然沒能擋住黃昏的腳步,黃昏已經悄無聲息的來到潁河的兩岸,對岸的樹仿佛突然被誰一刀削去了樹杆,它們嘩地一下子落在了地上,那些樹和那綿綿不斷的岸已經渾然一體了。

夏嵐說,你聽,這是什麼聲音?

丁南說,是水浪,是水浪拍打船幫的聲音。

夏嵐說,河裏這麼多的鐵船。

丁南說,這兒跟以前大不一樣了。那時候河裏都是一些木船。丁南想起了木船上的船尾艙,想起了空空的船尾艙裏鋪著寬寬的木板。他想,這些鐵船上也一定有船尾艙,船尾艙裏也一定會鋪有寬寬的像床一樣的木板,我們到船尾艙裏去……

風從河道裏湧上來,丁南看到夏嵐藍色的長裙像旗幟一樣從身後揚起來,發出獵獵的聲響。他看到夏嵐用手攏了一下自己的頭發,她說,這麼大的風。然後她把雙手絞在胸前,她想,林子裏為什麼沒有風?都被大堤擋住了嗎?那個老人呢?那個有些神秘的老人呢?她轉回身來,她看到大堤下所有的林叢都在她的視野之下,那綠色的樹林現在變得一片灰淡,朦朦朧朧像一帶一望無際的湖水,在那片湖水裏她沒有看到老人居住的土屋,她不知道那個老人現在在幹什麼,還有那狗呢,那條狗為什麼不叫了?

丁南也轉回身來,在他的視線裏,那些桃樹園葡萄園還有公路上那輛白色的中巴都已無從分辨了。

夏嵐說,他們是不是已經走了?

丁南說,怎麼可能呢,丟了一個美工還不夠嗎?

他們肯定回來了。

沒這麼快,要兩個小時呢。丁南說著從腰帶上取下傳呼機湊到眼前看了一下說,還不到六點半,早哩。

萬一要是回來了怎麼辦?讓那麼多人等我們多不好意思。

那好吧,咱們回去。

我們從哪兒回去?夏嵐看了一下堤腳下的樹林。狗、墳地、兔子、駝背老人、像墓地的葡萄園這些事物從她的腦海裏一閃而過。天已經黑了。她說,你看,這林子裏沒有路呀。

我們從渠首那兒回去,渠首那兒肯定有通往公路的大道。丁南說完就立住了,他抬頭朝東觀望,一片黑濃濃的樹林子出現在了他的眼前。那就是白靜講的渠首嗎?那些高大的楊樹,那些如雨水一樣落下來的嘩嘩作響的蟲屎。這聲音就是那個瞎眼老人喋喋不休的話語嗎?

夏嵐說,你在看什麼?

丁南說,渠首。

白靜講的渠首嗎?

是的。丁南側臉看了她一眼,這回他看清了她長長的睫毛,還有她那高高的鼻梁和她厚厚的嘴唇。黃昏是一個巨大幕布嗎?你就立在被一種神秘的光照亮的天幕的麵前嗎?你看那柔和的光把你臉上的輪廓線映襯得多麼的動人呀!他說,那個渠首我去過,四周和院子裏都長著高大的楊樹,就像白靜講的那樣,渠首那座安放抽水管道的主體建築真的很高大,它的下層終日不見陽光,即是白天那裏也漆黑一團,我從來沒敢下去過。那裏到處充滿了神秘感。多少年過去了,這種感覺在我的記憶裏一直是那樣的清晰。可是今天我突然覺得那個神秘的渠首比起你來真是太微不足道了。

夏嵐看了他一眼說,什麼意思?

丁南一邊走一邊說,你不覺得你很美嗎?你的眼睛比那個渠首更具有神秘性,你看看你嘴角邊上的兩個酒窩兒,就像兩朵常開不敗的鮮花,你沒感覺到在你的身上到處充滿了誘惑力嗎?

他在恭惟我?還是在向我求愛?如果是求愛,那檔次可就有些低了。夏嵐想到這兒笑了,她說,真是這樣嗎?

丁南說,真是這樣。這是我的感覺,我的感覺從來都不會有錯。

夏嵐說,你就這樣充滿自信?

丁南朝她點了點頭。夏嵐說,那我應該先謝謝你。不過我想問你,渠首那兒真的像白靜講的那樣,有一個盲眼老人嗎?

丁南說,有。

他現在還在嗎?

在。丁南笑了笑說,那個盲眼老人他現在就站在你的身邊,他一直在這兒等了你好多年了。

你千萬別像他那樣喋喋不休,如果是那樣我可受不了。夏嵐故意四處看了看說,他在那?

丁南說,你看不到他,他是一個隱身人。

就像那個戴鬥笠的黑衣老者嗎?夏嵐說,或者像那個扳魚的女人。哎,我怎麼沒有看到河裏有扳網?

夏嵐的話使他們的腳步再次停下來,他們一起朝河道裏觀望。河道裏現在已經漸漸暗淡下來,岸邊的泥土已經被灰暗的光改變成灰褐色,而水麵卻越來越來明亮了。那片在水裏臥著的鐵船也改變了色調,在河水的映襯下更加有立體感了。潁河號子。丁南想,這會要是有人在河道裏喊潁河號子那該有多棒!丁南不由得哼出了一首旋律:

1 53 1--1 5 5-- 1 341-- 65 57 1--

吼 嗨 吼 吼 嗨 吼 打罷 好日 喂!

夏嵐說,你在哼什麼?

丁南說,潁河號子。

夏嵐說,潁河號子?

對。小嵐,你好好地感受一下,要是這個時候突然從遠遠的河道裏傳來一曲優美的潁河號子,那該有多棒呀!

夏嵐說,劇本裏有這樣的場景嗎?

我還不知道,但我想肯定會有,你看,這樣的場景要是拍成畫麵,哎呀,你看看該有多棒,從河道的那邊遠遠地過來一條小船,你就坐在船頭上,我拉著一跟長長的纖繩走在岸邊。

你說那是小妹妹坐船頭。

對,就是你小妹妹坐船頭。這時畫外再傳來聲音渾厚的潁河調子,你說那號子讓誰來唱?

唱《三國演義》的楊洪基。

對,楊洪基,給浪子建議就讓他來唱這潁河號子,滾滾潁河東逝水,吼嗨吼,打罷好日喂!你知道那個時候我在這兒收集了好多潁河號子。有打蓬號子,有搖櫓號子,有拉纖號子,還有行船號子。

現在還能唱嗎?

當然能唱。唉--你看,扳網。丁南突然拉住了夏嵐的手,另一支手伸向了河道,他說,那就是扳網。

在哪?夏嵐順著丁南的手在那片鐵船的下遊果然看到了一個單薄的架子垂到河水裏去。扳網,那真是扳網嗎?

這還用說,那肯定是扳網。魚頭上有火呀!右派分子說,你看,鯉魚打響哩。丁南說,我們去看看吧?扳兩網試試。

還去嗎?怕是要晚了。

你呀,他們回來了會給我打傳呼的,你怕什麼怕?再說你跑到河邊幹什麼?不就是想看看扳網嗎?不就是想到船上蹦一蹦嗎?不就是想來感受一下嗎?

那好吧。夏嵐說,可是我們從哪兒下去呢?

丁南說,我們對著那些船走,那兒肯定有下到河底去的路。

夏嵐跟著丁南朝前走去。她的目光在一些物體上滑動。多麼漂亮的大堤呀。這麼多樹叢。是柳叢嗎?可能是。西安很少有這樣的樹叢。陳林,你看這草就像剪子鉸的一樣整齊。你別以為你了不起,陳林,你想找我也找不到,我把傳呼關掉了,你就是打一百次我也不會理你。這是什麼花?紅色的花,哎呀,多好看。夏嵐彎腰攬了一下裙子,在一片小紅花麵前蹲下來,她伸手摘下一朵,放在鼻子邊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夏嵐聞到了一絲淡淡的清香。她看到小紅花上的雨水打濕了她的手指。她想,這是你的眼淚嗎?這是你身體裏流出的血液嗎?真是對不起,小紅花,真是對不起,我傷害你了嗎?對不起,我是太喜歡你了,所以……因為喜歡所以就要傷害嗎?陳林?夏嵐感到眼睛裏有些潮潮的,她小心翼翼地把那朵小紅花插在自己耳邊的頭發上。我就是你嗎,小紅花?我這是幹什麼?在這黃昏裏,在這異鄉他地,我就是為了來看你一眼嗎?你孤獨嗎?你同我一樣孤獨嗎?媽媽。你看,這四周都是什麼,我一點都不知道。渠首。河道。風。船。扳網。浪子。駝背的老女人。一切都是這樣的陌生。丁南。前麵有下到河底去的路嗎?

哎,你快點。這時丁南在前麵停下來,他朝夏嵐叫道,你看,這有一條路。

夏嵐跑過去,她果然看到有一條通到河底去的寬寬的土路,在路上他們看到有一些機動車輛的輪胎留下來的痕跡。丁南說,我們走。說著他們順著這條路朝河底走去。這好像是一條碼頭。路上哪兒來這麼多沙子?走上去好像還有彈性,一點泥都沒有。以前可不是這樣。以前這裏沒有碼頭。對岸有碼頭嗎?丁南抬起頭來,他邊走邊往河對岸觀望。有。樹叢裏泊著一隻渡船哩。是渡船,我多會兒怎麼就沒有看到呢?碼頭上好像有一個人走下來,是的,穿著一件紅上衣。那是一個女人。右派說,你們猜猜看,對岸那個洗衣服的是個小媳婦還是個小閨女?田偉林說,是個小媳婦。浪子說,不對,是個小閨女。右派分子說,恁倆說的都不對,那是個老太婆。浪子說,你咋知道那是個老太婆?右派說,你聽那棒錘捶衣裳的聲音不就知道了?要是小媳婦,那棒錘聲又狠又急,狠是捶的公公婆婆的衣裳,急是家裏有吃奶的孩子。要是小閨女,那棒錘聲又輕又急,輕是捶的自己的衣裳,急是等著回去會男人。你聽,隻有老太婆的棒錘聲才會在天黑的時候這樣不緊不慢。她是個小媳婦還是個小閨女呢?她快下到河底了。現在脫衣服不冷嗎?魚頭上有火呀?插在水裏的一叢又一叢的柳枝。老田,你怎麼知道鯉魚會到那些柳叢裏來呢?泛魚子。夜裏你沒聽貓在叫春嗎?是它的季節了,啥都在發情。狗發情,貓發情,魚也發情。那人呢?人?人啥時候不發情?你說說。哎,鯉魚在水裏打響了。快拿網,脫。魚頭上有火呀!

咕咚咕咚……在他們走到河底的時候,從對岸傳來了有人弄船的聲音。

船。夏嵐的目光越過那片停泊在水邊的大鐵船看到了對岸的那隻小船,她說,那邊也有船。

那是一條渡船。丁南想,她是一個小媳婦還是一個小閨女?她肯定不是一個老太婆。怎麼就她一個人,她會撐船嗎?她拿起船篙了嗎?她會撐。丁南仿佛看到那個女人把篙支在岸上,那船就離開了岸。他說,這裏的女人大多都會撐船。

夏嵐說,你會嗎?

我也會。我不但會撐,我還會劃槳。他們一邊說一邊沿著河邊接近那架架在水裏的扳網。

岸邊怎麼沒有塑料棚呢?那個守扳網的女人呢?夏嵐說,哎,守扳網的真的會是一個女人嗎?

說不準。丁南側身看了她一眼,她的麵孔在他的眼裏開始有些模糊不清。天真要黑了嗎?他側回臉來,他看到那架立在水邊的扳網在灰暗的天空下突然顯得高大起來。三根細長的檁條斜立在水邊,它們在空中被捆綁在一起,架著一根長長的木桅子。那木桅子斜放在高高的三角架上,一頭高高地翹到空中,尾端上有一根繩子垂下來。丁南看到那上麵綁著一截廢棄的鋼軌。他看到木桅子的另一頭探到水麵上,吊著扳網的六根用竹竿紮成的軟翅。網被下到水裏去,擋得流水發出嘩嘩的聲響。在水裏,在接近網麵的地方,丁南看到有一個用木棍釘成的像長凳一樣的支架,架子上架著兩塊長長的翹板,在翹板上放著一個用黑色的絲線織成的魚舀子。守扳網的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