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部分:在夜裏(1 / 3)

第七部分:在夜裏

《風車》(續)

發生在多年以前的一些荒唐而真實的故事

理論家和隊長趕到空地的時候,那裏已經聚集了許多人。一個白須老者已在空地上擺放了許多用方磚改做成的焰花。一個光頭漢子蹲在地上迅速地點燃焰火的撚子,火焰就連續在廣場上噴放出來,噴放的火焰發出"哧哧"的聲響,把人們的臉都照得熾黃。不知誰在空地的中央點燃了一堆篝火,人們歡呼跳躍在濃烈的硝煙氣息裏開始扭起秧歌來。有人不斷地從那輛太平車上搬來門板投到火裏去,篝火照亮了天空,冬夜裏的寒冷遠遠地止住腳步不敢走過來。人們在這裏一直鬧騰了半夜才慢慢散去。理論家沒有找到隊長,他望著安靜下來的廣場不知道應該到何處去。他站在已經熄滅的篝火邊,仍感到有陣陣熱氣朝他撲過來。那車門板已經化成一堆漆黑的灰碳,殘留下來的木塊還在不時地發出哀歎。理論家感到有些疲勞,他想,應該找個地方去睡一覺。他朝四周看看,全是影影綽綽的棚屋。有幾盞馬燈的光在遠處或者近處被黑夜圍困著。(馬燈。神秘的馬燈。是那一盞嗎?當然不是。不過在拍戲的時候可以借來做道具。)他思索了一會兒,就盲目地走進一間棚屋。他在棚屋裏的馬燈下看到那裏整齊地排放著十幾口黑色的棺材。棺材的出現使他感到恐懼。(他是一個假無產階級理論家。一個假唯物主義者。)他不知道這裏為什麼會有這麼多棺材,他想退出去,就這時他聽到了老牛嚼草的聲音,接著他看到了那頭拉車的老牛。老牛的出現使他感到了溫暖。他猶豫一下還是走到老牛的身邊。那頭老牛正臥在棺材的後麵大口大口地吃著幹草,在它的嘴邊還放著一碗雪白的肥肉,可是老牛一點也沒有動。理論家感動地蹲下來,他撫摸著老牛的頭說:"這才是我們無產者的本質,吃苦耐勞,卻從來不講任何享受。"老牛抬頭看看他,老牛的眼裏含著熱淚。理論家說:"你不要難過,我們不能因為這碗肥肉而敗壞了你偉大的品質!來吧,我替你把這碗肥肉吃掉吧,我來替你打消這個顧慮!"理論家端起那碗肉,在老牛的身邊坐下來。可是肥肉已經冰涼,他想:為了老牛的榮譽,哪怕是一碗藥我也要喝下去!他用手撮起一塊放到嘴裏,堅硬的肥肉就一點點地軟下來,隨後他的牙齒就發出與肥肉的磨擦聲。

"你這就不對了,無產階級不應該吃肥肉的。"

突然間,在棚屋裏響起了一個聲音。理論家慌忙站起來,瞅了一圈也沒有看到一個人影。這時他身後的棺材裏發出"咚咚"的響聲,接著,從棺材裏冒出一個人頭來。在燈光裏,理論家看清了那人是右派分子。(我躺到棺材裏去了?)理論家說:"你咋在這裏?"

"我正在和老牛交流階級感情,我正在學著老牛吃幹草,可是不知怎地我一口也咽不下去。"

"人是不能吃幹草的。"

"可無產階級也不能吃肥肉呀?你沒有看到電影裏那些吃肥肉的都是地主資本家,國民黨反動派嗎?無產者都是吃糠咽菜的。"(這個熊碴子老田,他真會說這樣的熊話,這我知道。劇本裏有這樣的台詞嗎?應該有,多棒!)

"你有什麼資格來這樣評論無產階級?"理論家放下手中的肉碗說:"你是右派,是無產階級的敵人!(沒有理了,就使用手中的權力殺別人的頭?當官的曆來都是這樣。)"右派分子再不言語,他愣愣地坐了一會兒又躺到棺材裏去。

理論家說:"這才對,棺材裏才是你們的歸宿!"

右派分子說:"不管怎樣說,我是要睡了,你不睡?"

"你用心何其毒也!(毛主席。《炮打司令部--我的一張大字報》?劉少奇,你老人家用心何其毒也!)你想叫我們無產者也躺到棺材裏去嗎?你辦不到。我清楚地告訴你,我們在本質上有著根本的區別。"理論家說著在老牛的身邊坐下來,他說:"牛同誌,我來陪伴著你。"他倚著老牛,手伸到牛肚子上,牛的身體使他感到了溫暖,這種溫暖使他想起了家,想起了舒軟的大床,想起了妻子伸到他胸前光滑的手,他的眼睛不由得濕潤了。他在這種柔情綿綿的思想中慢慢地沉入夢鄉。

不知過了多久,處邊的口號聲驚醒了理論家。他惺忪著眼睛離開仍在咀嚼的老牛,來到棚屋的外麵,深夜的寒氣使他不由得打了一個冷顫。他看到有一夥人正在空地上從太平車上往下卸一棵大樹。理論家走過去看到了雜在其中的木匠,木匠一手提著馬燈(又是馬燈!)高高地擎著,一邊朝那幾個漢子喊著口號。那棵大樹終於從太平車上滾下來。木匠把馬燈放在太平車上,燈光照亮了木匠的臉。理論家看到木匠的臉被樹枝所劃破,幹涸的血一道一道地凝聚在他的臉上。從他的身上理論家看到了一種獻身精神,這使他很感動。他為自己剛才坐在老牛身邊所產生出來的那種小資產階級似的溫情而感到內疚。他想,自己在向他們傳播共產主義理論的同時,還應該加強自身的改造,使自己的一言一行更加布爾什維克化。他對木匠說:"我能幫著幹些什麼呢?"

木匠看了他一眼說:"你去吧,我們這裏不需要你。"這句話使理論家的情緒頹喪起來。他這樣獨自立了一會兒,等那夥人走散了他才往回走。可是他怎麼也找不到那所存放棺材的棚屋。他猶豫了一會兒走進一間棚屋,棚屋裏漆黑一團,他從兜裏掏出火柴劃一根,在火柴微弱的光亮裏他看到這間棚子裏存放著從四處運來的門板,那些門板一疊一疊地放在那裏沒有一點生氣。火柴燃完了,他從棚屋裏退出來,又走進緊挨著的另一間棚屋裏。這間棚屋裏同樣沒有光亮。他又劃著一根火柴,他看到棚屋裏到處存放著許多大大小小的鐵鍋。(這並不像駝背老人所說的那樣,這些鐵鍋還沒有被砸碎。)他想,這些鐵鍋都是從小農經濟者那裏收來的,這些鐵鍋過不了多久就會被重新煉成鋼鐵,(哦,還是要砸碎。)為我們的事業而顯示著它們的神威。火柴燃完了,他又從那間棚屋裏退出來。他站在棚屋中間的土道上,一種孤獨感油然而生。他怔怔地望著前麵棚屋前掛著的馬燈出神,夜風吹得馬燈下的黑影搖擺不定。(就像那盞掛在車轅上的馬燈嗎?一輛馬車從公路上走過來,叮當叮當的馬蹄聲。)最後,他走進了那所掛著馬燈的棚屋裏。在棚屋兩側的地鋪上,理論家看到了因勞累而沉睡著的公社社員們。棚屋裏散發出來的熱烘烘的臭屁氣使他感到溫暖。這才是我們無產階級的氣息!理論家行走在地鋪的中間,他想,到他們中間去!他選擇了一個狹窄的縫隙,在兩個社員的中間和衣躺下去,很快就睡著了。

第二天,在池塘工地上,理論家徹底地感受到了人民公社力量的強大。盡管天氣逐漸寒冷,可是人們的幹勁仿佛一台巨大的蒸汽機烘烤著整個工地。公社社員們組成各種各樣的戰鬥隊,他們從四麵八方彙集到這裏,要在這塊平坦而肥沃的土地上毀去上百畝綠油油的麥田,挖一口一平方公裏大的池塘,他們要把這裏的土一筐筐地搬運到異處去堆積如山。那裏在不久的將來將被改造成人民公園,在公園裏種置上鬆柏垂柳,四季都將有綠色的冬青在生長。在假山上或者假山下將出現雕梁畫棟的涼亭。在春季裏,公園裏開滿鮮花。在香氣四溢的公園裏到處遊人如織。而在這裏,在社員們現在正在勞動的地方,將出現一口蕩漾著綠波的池塘。人們在水上劃船在岸邊垂釣。理論家想:那情景該是多麼的動人呀!

現在,在麥地裏,人們正在向著那個美麗的目標奮進,他們用鐵鍁挖掉麥苗裝進條筐裏去的同時,有許多正在開始腐爛的紅薯也出現在黃土裏條筐裏。右派分子一邊收撿著紅薯一邊自言自語地說:"真可惜,真可惜呀。"

隊長說:"你別這樣磨磨蹭蹭的,像你這樣我們啥時才能實現公社的計劃?"

右派分子說:"我說應該派出一些人把這紅薯收起來。"

隊長說:"你這人真是,幹活婆婆媽媽的!你知道嗎?這二十畝紅薯地是我們五個社員一天出完的!這是大躍進的年代,你知道嗎?"

右派分子固執地說:"可紅薯都爛在地裏,也太心疼人了。"

"到底是右派!你沒有看見在我們的住地到處都堆放著糧食嗎?"

"可是,這也是辛辛苦苦地幹出來的呀?這也是社會的財富,為啥要爛在地裏呢?我真不明白。"

"你有權力來管我們的事情嗎?"理論家看了隊長一眼說:"他是個右派分子,有什麼權力來對我們指指點點?"隊長的鼻孔因理論家的眼光而劇烈地扇動著,他丟掉鐵鍁走過去一把抓起正在彎腰拾紅薯的右派分子說:"你想明白嗎?這回我就叫你明白!"他一伸手就給了他一個耳光,又用力一推,右派分子就踉踉蹌蹌地往後退,還沒站穩,又被他身後的人推過來。在很短的時間裏,他的周圍就站滿了人,那個圈子密不透風。在公社裏,社員們曾一度熱衷於這種對敵方式,他們無師自通地把這種方式改造得完美無缺。這種鬥爭形式將同我們的事業一樣而被載入史冊!右派分子在這個圈子裏被人們用拳頭推來推去,他感到渾身到處都遭受到了拳頭的襲擊,他感到天旋地轉,太陽在他的頭頂上一會兒蕩到南邊一會兒又蕩到北邊去,他多麼想倒下去呀,倒到土地上去。可是有一種仇恨他的力量把他推過來推過去,不讓他停下來,也不讓他倒下去。他想,這就是那使人一提起來就嚇得麵色灰黃的籮麵戰吧?!他在恍惚之中看到了老母親坐在那口麵箱前籮麵的情景。母親手裏的籮不停地在兩根光滑的小棍上滑動,母親手裏的籮不停地撞擊著麵箱,細小的麵塵從籮裏飛蕩出來,落白了母親的頭發……

"讓他倒下去吧!"

"讓他閉上他腥臭的嘴巴吧!"

"可是他的腦子裏還殘留著右傾機會主義的思想。"理論家說:"他的腦子裏還需要我們無產階級來占領!"

人們不再言語,人們站在冬日的陽光下看著右派分子像一條死狗躺在那裏,他的嘴角裏流出了鮮紅的血。(這下化妝師該忙了,你看她的眼角和鼻梁,到處都是細小的皺紋。)隊長說:"他這種人的嘴裏為什麼會流出紅色的血?"

"看來他還有挽救的希望,他身上的血還沒有變黑。"理論家說著突然想起了黨委書記的話,他接著說:"我們幹吧,等他醒過來之後,讓他繼續接受我們的改造。"

在工地的另一處,公社社員挖塘的計劃遭到了地主婆的幹擾。理論家和隊長趕到那裏的時候,那個地主婆還趴在一個墳頭上哭嚎。在這片墳地裏幹活的社員都停下了手中的工具。

隊長說:"為啥停下來?"

"她在咒罵我們,她說我們挖了她家的祖墳。"

隊長走過去拉著地主婆說:"起來起來!"

地主婆一下推開隊長的手,她坐在地上一把鼻涕一把淚地哭嚎:"這可是喪天害理的事呀,你們不能挖我家的祖墳呀!"

"她賊心不死,還在夢想著她失去的天堂。"理論家走過去說:"你為啥在這裏哭?"

"這是我們家的祖墳。"

"你知道這些墳裏埋的都是一些什麼樣的人嗎?他們都是喝人民的鮮血撐死的罪人!好吧,讓這些罪人從我們的土地上滾出去吧!同誌們,把這些罪人的臭骨頭扒出來扔到路溝裏去吧!"

社員們在理論家的號召下開始挖掘那些墳頭,地主婆瘋了一樣用身子去護那些墳,她滾到一處那裏的社員就無可奈何地停下手中的活。

隊長說:"你找死呀?"

"我找死,我就找死!我不想活了!"

隊長說:"好吧,我叫你死!"他命令人們拿來繩子,分別綁在她的兩隻手上和兩隻腳上,然後又用四根粗壯的木橛子把地主婆緊緊地固定在地上。地主婆四肢分開像一個大字仰麵躺在那兒,太陽光刺得她睜不開眼睛,可是她仍舊不停地嚎叫,她的棉衣被風撩開,露出滿是皺紋的肚子,一根紅線腰帶(他媽的,這細節。)在陽光下格外地刺目。

隊長命令說:"挖!"

在很短的時間裏,許多棺材顯露在陽光下,他們對那些沒有腐爛的木頭感歎不已。隊長說:"砸爛它們,他們憑什麼躺在這麼好的棺材裏?!"接著就響起了鐵器撞擊棺材的聲音,那聲音每響一次地主婆就在那裏嚎叫一聲,仿佛那些錘子就砸在她的身上。一口棺材破裂了,裏麵除了一些白色的骨頭就是些零碎的陪葬物。

隊長說:"把那些骨頭堆到她的身邊去,讓他們團聚去吧!"社員們就用鐵鍁把那些頭骨肋骨什麼的都端到地主婆的身邊。隨後許多具人骨頭像許多件被拆散的機器零件一樣堆放在地主婆的身邊,陽光下仿佛一片陪葬的白淩。

接下來人們遇到了一套棺槨,這使許多沒有見過世麵的青年人止住了手腳。隊長讓人請來了老會手。老會手哆哆嗦嗦地指揮著人們去掉外槨,人們看到在棺的四周還積存著一種燦燦的黃水,人們不明白這些水為什麼不流開或者浸入到更深一層的土裏去。

老會手說:"這是九少他爹的墳,聽說埋在這兒快有四十年了。"

隊長說:"扒!"

人們在老會手的指揮下用撬杠撬開了棺蓋,讓人驚訝的是死者的屍首還沒有化去,他麵目平靜地躺在那裏,但在打開棺蓋的片刻間。棺裏的人和物都迅速地退去本來的顏色。老會手說:"好風水呀,好風水呀,這下可就完了!"

理論家說:"讓他滾出來,應該叫他橫屍荒野!"

隊長說:"對,把他弄到地主婆那兒去!"

理論家說:"對,讓他罪惡的靈魂和肉體團聚去吧!"

在這同時,在工地的其它地方,也挖出了十幾座墳墓,在那些墳墓裏甚至找不到一塊木板。一根根一塊塊發黃的骨頭被挖出來。理論家說:"那是我們的階級兄弟呀!你們想想,他們在萬惡的舊社會死去了,可是他們連一口棺材都買不起,他們就那樣用領破席被埋掉了,這是多麼的不公平呀!來,同誌們,把我們階級兄弟的寒骨請一些到這棺材裏來,讓他們得到現在應該得到的權力,他們會在九泉之下感激我們的!"

在理論家的號召下,社員們紛紛把一些發黃的骨頭放進那口棺材裏去。在這之前,那具埋了四十多年還沒有化去的老地主的屍體已被移到那個地主婆的身邊,開始在陽光下腐爛,發出陣陣臭氣。社員們紛紛離開這裏,理論家想:讓這地主婆躺在屍體的身邊,飽嚐他祖先為她留下來的氣味吧!

年邁的地主婆躺在她老公爹的身邊,越來越感到呼吸困難,她的思想越來越接近一片白茫茫的世界,她不知道那是撒滿陽光的空間,她感到自己變得輕飄飄的,像一片葉子升到半空中去,她不知道那就是她的靈魂。(這是什麼聲音?是誰在敲打?)

丁南放下手中的複印件,他順著聲音,看到了一個模糊不清的麵孔貼在布滿了水汽的車玻璃上。他是誰?鬼嗎?那個從墳墓裏被挖出來的老地主嗎?那個被捆住四肢釘在地上的地主婆嗎?丁南--是誰在叫我?

現實中的事物都被蒙上了一層黑色

丁南,是我,開門。

哦,是老喬。丁南把腳從座位上放下來,打摸著了他的鞋。呀,涼呀,難受死了!但丁南還是咬咬牙把那雙濕鞋穿上了。他走過來拉來車門,他聞到有一股子酒氣隨著老喬湧上車來,老喬一邊用牙簽剔著牙一邊打著飽嗝說,小白還沒回來?

沒有。丁南朝老喬的身後看了一眼,他的身後站著一個陌生的青年人。

老喬看了一下手表說,去了三個多小時了,怎麼搞的?

丁南看到那個身穿紅色T恤衫的青年依在車門邊,車裏的燈光照得他消瘦的麵孔有些發白。丁南說,浪子呢?

老喬說,他今天不走了。

丁南說,不走了?

老喬說,他改變了行程。明天他要走水路到潁河鎮去。

丁南說,走水路?為什麼?

不為什麼,就為他高興。哎,老喬一邊在座位上坐下來一邊說,你認識田偉林嗎?

田偉林?

怎麼,你連田偉林都忘了?人家可還記著你啦,你們插隊時的老朋友,河對岸田埠口的,哎,我看這人挺講義氣。

丁南有些急切地說,他在哪?

就在河邊的渠首那兒,我們到渠首那兒正好碰到了他,說什麼他也不讓走,所以浪子才打算明天乘船去潁河鎮。人家也讓你去,還特意讓個小青年來請你。老喬說完朝車外指了指,隨後又說,你把他們幾個的提包也都帶上。老喬說著就朝車下的青年招呼道,你上來,把這幾個包帶著。

丁南說,你見到白靜她們了?

老喬說,見到了。

丁南說,夏嵐呢?

老喬說,也見到了。

丁南感到老喬的語氣有些變化,他看到老喬嘿嘿地朝他笑了。老喬說,你放心,她沒事兒,送去的衣服都穿上了。

小舅子,什麼意思?你撅尾巴我還不知道你屙啥屎?拿衣服就是讓她穿的,不穿拿它幹什麼?丁南說,她們三個也走水路?

那當然,要不你們多寂寞。老喬回頭朝丁南笑了笑說,是不是?

丁南說,那你呢?

我還得等小白和攝影師,等車修好了我們就直接去潁河鎮。

去潁河鎮?你們不留下?

留下怎麼辦?那兒還有一個小羅在等我們呢。

小羅有消息了?

沒有,一個人丟了,我們總得去找一找吧,不然,見了麵怎樣交待?

丁南把座位上的那本《風車》裝進旅行包裏,然後自己把包掛在肩上,又隨手把夏嵐的旅行包提起來,他說,你們在潁河鎮等我們嗎?

是的。老喬說著走到車箱後麵把浪子的提包拎過來遞給那個小青年說,我們在潁河鎮等你們,到地方我會給浪子打電話的。老喬又說,你看,白靜、化妝師和浪子的包都帶上了。老喬指了指那個小青年說,你跟著他,他會把你帶到渠首那兒。

小青年說,那我們走吧?

丁南說,好吧,我們走。丁南跟著那個小青年來到車外,他感到一陣清涼的風迎麵撲來,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氣,他回過頭來看了老喬一眼,他看到老喬那肥胖的身子在灰紅的燈光下顯得更加虛腫,他身上的脂肪怕是有半尺那麼厚,他要是進到火葬廠也得比人家多燒半個小時。丁南看到車箱頂上的那盞燈從他的頭頂照下來,一些陰影使老喬顯得是那樣的不真實。

老喬在車上看著他笑著說,這回想泄火找不著地方你可別怪我呀?

不怪你怪誰?丁南笑了一下說,你說話不算話。

那你跟我一塊去潁河鎮吧,我保你痛快!怎麼?不樂意了吧?我知道你舍不得夏嵐。老喬說完又嘿嘿地笑了。

他的笑聲在丁南的感覺裏像風一樣蹂躪著四周的樹林,丁南說,你喝多了吧?丁南說完不再理他,他轉身朝前走去。小舅子!浪子也這樣看嗎?白靜她們也這樣看我?好在夏嵐和那個王一欣在一起。夏嵐現在怎麼樣?這些熊人,真沒意思,心裏整天都想的啥?女人,女人。女人躺到床上閉上眼睛都是一個樣。屁話,老喬,這就是你的水平?你知道丟人幾個錢一斤嗎?葡萄胎。怎麼會一樣呢?那要的是一種感覺,感覺你懂嗎?你他媽的就知道喝酒,你懂什麼感覺?那怎麼會一樣呢?你他媽的你就是那種豬。葡萄胎。閆芳。你那像瓷器一樣的東西,到底是處女呀。耿麗麗,你就是一個深潭,怕是我這一輩子也探不到底了。楊玉,你那火一樣的激情!那夏嵐呢?夏嵐是什麼味道?你知道嗎?不知道,要想知道她是甜的還是辣的那你就得親口去嚐嚐,嚐嚐你懂嗎老喬?丁南跟著那個陌生青年往前走,他想,老喬,你知道螞蝦從哪頭放屁?我看你隻配去吃小姐定(腚)。你除了會喝兩杯啤酒你還會幹什麼?你看你那肚子一泡尿就能尿出個酒廠來,回家多買些盛酒的家夥,你們一家人就可以自產自銷了。丁南跟著那個小青年拐向土路的時候又回頭看了一眼,那輛中巴車遠遠地被蒙上了一層夜色,車裏的燈也變得瞎紅瞎紅的,我剛才就是待在那裏看《風車》的嗎?是的,現在那些都已成了回憶。現實隻存在於一瞬之間。這他媽的是誰說的?真哲理,我算服了,深刻得叫你看不到底是不是?你看,我現在在也看不到老喬了,老喬,你的麵孔在我的回憶裏是那樣的模糊,你就像一頭狗熊在我的眼前晃來晃去。他媽的,這人,真是奇怪!

這時小青年說,你慢些,路不太好走。

丁南抬頭看了那個青年一眼,他又是背又是掛的,手裏拿著電燈,還回過頭來招呼我,真夠忙活的。看樣子他還是個孩子,身子正在發育,你聽他的聲音,就像一隻公鴨。丁南看到他手中的手電燈隨著的走動在土路上一晃一晃的。這路上鋪的是什麼?煤碴嗎?可能是,你看,路上一點泥都沒有。這小夥子走起路來就像一陣風似的。他是田偉林的什麼人?兒子?不會吧,田偉林會有這麼大的兒子?難道他離婚了,現在又要和王一欣結婚?哎,丁南一邊走一邊說,田偉林是你什麼人?

小青年說,他是我們的老板。

噢--他媽的,現在幹什麼的都有老板。你隻要是個頭頭,就有人稱你是老板。飯店裏的老板,裁衣服的老板,你站在大街上叫一聲老板,起碼得有十個人從屋裏探出頭來回應你。現在連各部門的黨委書記也都私下裏被稱做老板了。你就是站在廁所門口賣張票也有人會說,哎,老板,尿泡。中國人,別的不會,就他媽的會趕趟。你算算,從解放到現在有多少?反右,大煉鋼鐵,小麥畝產三萬五,小四清,大四清,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一打三反,批林批孔,反擊右傾翻案風,哎,說起來還挺壓韻合轍哩,熱鬧著哩,中國人幹啥?趕趟。你看,一會兒流行詩人,一會兒流行雙眼皮,一會兒流行哈羅,一會兒流行買單,一會兒流行離婚,一會兒流行婚外戀,一會兒又流行找小老婆,現在誰還有道德準則?沒有了,現在的人都沒有廉恥了!現在中國人隻講錢了!錢能使你變得委瑣,錢能使你變得卑微,錢可以使你喪失尊嚴,錢可以使你失去人格。他媽的,錢是人造的,可它又來奴役我們!錢是什麼?錢他媽的不就是紙嗎!嗯?可是現在隻要有了錢你就什麼都可以擁有,有了錢可以買官,有了錢花姑娘也大大的有了。麵包會有的,牛奶會有的,一切都會有的。瓦西裏,你現在是小巫見大巫了,你知道嗎,錢真是好東西,有錢能使鬼推磨,有錢就可以橫著走路,這叫財大氣粗。你們俄國佬不行,什麼麵包會有的,牛奶會有的,看看俺老祖宗造這詞?瓦西裏,怎麼樣?蓋了帽了吧?哈哈,我們這兒有錢就能當老板!他媽的浪子有錢能當老板,這田偉林有錢也成了老板了,田偉林,哼哼,田老板!丁南說,你們是什麼廠?

骨頭加工廠。

骨頭加工廠?駝背老人?人骨頭?丁南說,加工什麼骨頭?

牲畜的骨頭。

噢,賺錢嗎?

賺,咋會不賺。我們生產的有機複合肥、骨粒還有骨粉都出口了,這幾年光美元都賺了幾百萬了。

噢--田偉林,你小子現在腰粗了,我說你為什麼又要結婚,你總不會是娶小老婆吧?你敢這樣明目張膽的娶小老婆?田偉林,你現在不是二十年前和我一起被押上審判台的田偉林了。人頭攢動。萬人審判大會。他媽的,這人真是十年河東十年河西呀。你想到你小子也會有今天嗎,田偉林?咚咚咚,是你的腳步聲嗎?多冷的天氣呀,你看,地都給凍實了。田偉林,是你小子在叫我嗎?打架?你說什麼?村裏人今天夜裏會來打我們?為什麼?就為你們栽到我們地裏的那幾十棵大桐樹?那是村裏的樹。我知道那是你們村裏的樹,那塊地沒有劃給我們農場的時候那些樹你們就栽上了是不是,這我們知道,可是我們就是要出!你們不能這樣不講理,你們到村裏偷雞摸狗那都是小事,這樹你們可千萬不能出。我們就出,看看他們能怎麼著?這樣會鬧大事的。鬧什麼大事?鬧不好會打架。打架?那好呀,打架我們就給他們來著!你看,越說你越上勁,弄不好會出人命的。你別拿大話嚇人了,他們不是今天晚上來嗎?來吧,我們等著呢。你別亂嚷嚷好不好,因為咱們是朋友,所以我才來偷偷地告訴你的,要是讓村裏人知道了那我不就完了?田偉林,真讓你小子給說準了,你真的就完了。那一架一打你就完了,他媽的那個時候的人都不要命了,為了幾棵樹就打得頭破血流呀,打呀!田偉林,你小子到底毀在誰的手裏了?到底是誰把那事兒偷偷地告訴田狗的?是浪子嗎?不知道。浪子,這事兒真要是你幹的你小子可真不夠朋友,人家一心好意來告訴咱,可你一句話就把人家給毀了,我知道因為小草你恨他,可整人也不是這個整法呀,浪子。田偉林一下就完了。田狗個小舅子也夠毒的,他怎麼會想起來拿著一張紙讓全村人往上麵簽字呢?簽呀,誰往上簽字就分給誰家一棵大桐樹,不簽,好說,狗屁沒有!簽!誰不簽呢?一棵大桐樹呀,是傻X才不簽呢。結果全村人都一口咬定領著打架的就是你,破壞知識青年上山下鄉,你不是反革命你是什麼?不判你判誰,你就是跳進潁河裏你小子也洗不清了。這人,真他媽的,十年河東十年河西呀,你看人家鄧小平,翻過來倒過去,那是最好的例子?信不信由你,反正我信。你看,田偉林現在不又翻過身來了嗎?浪子,你還有臉在人家這兒住一晚上?你還好意思明天讓人家用船把你送到潁河鎮去?渠首,渠首還有多遠呢?丁南停下來,他朝遠處黑濃濃的樹林裏探望。

那個小青年也停下來,他說,累了嗎?

不累。丁南說,渠首還有多遠?

快了。你看,小青年說著滅掉了手裏的電燈,他朝前指了指說,看到了嗎,那片有光亮的地方。丁南順著他的手,看到前方有燈光從一片黑濃濃的樹林裏射上去,把林子上的天空都映照得一片暈黃,他說,那就是渠首嗎?

那就是渠首。

渠首。那就是渠首嗎?怎麼這樣高,就像一座小山似的。那是大堤的緣故嗎?神秘的渠首。高大的白葉楊。嘩嘩作響的蟲屎。喋喋不休的瞎眼老人,你會拉住我的手,向我講述那群人的死亡故事嗎?這是什麼在響?是風嗎?是風吹動樹叢的聲音嗎?葡萄園?桃樹園?《雨中的墓園》。這是什麼在響?是風嗎?這風怎麼會一陣子一陣子的。風,你在搖動渠首那兒的高大的白楊樹嗎?

小說中的渠首出現在我們的現實生活之中

這就是渠首嗎?可是挨黑時我從這裏過的時候怎麼就沒有看清渠首是在大堤的裏側呢?是不是那個時候我手裏提著馬燈?或者是那個時候渠首院子裏的電燈還沒有亮?在大堤上,丁南更加清晰地看到了那些被燈光照成粉綠色的葉子在空中一邊舞動一邊發出嘩嘩的聲響,這是什麼聲音?嗩呐?哪兒來的嗩呐聲?好像從地下鑽出來的一樣?丁南對小青年說,這是什麼在響?

小青年在前邊停住腳步回過頭來看著丁南說,響器。

響器?噢,對了,潁河鎮這一帶都把嗩呐叫響器。可是哪兒來的響器呢?遠處的河道裏嗎?河對岸的村子裏嗎?丁南說,這響器在哪兒吹?

渠首。

渠首?

是呀,明天我們老板要結婚,今天在渠首待客。那小青年邊走邊說,你們來的真是時候。丁南沒有再吭聲,在那個陰沉沉的黑夜裏,他跟著他越來越接近那片被燈光照亮的院子。我記得渠首不是在這個位置呀?現在丁南立在院子裏,但他已經沒有辦法使自己回到深深的記憶裏去,眼前的一切都是那樣陌生,他想,這就是那個我來過許多次的渠首嗎?在燈光裏,丁南看到有一堆白森森的骨頭堆放在院子的空地上,這是什麼氣味?這麼難聞,是從那堆骨頭裏麵發出來的嗎?是的, 從那堆骨頭裏散發出來的,一種死亡的氣息。田偉林,這是雨天呀,氣味還這麼難聞, 那要是烈日當頭呢?這還不把人給熏死?這裏隻有一個瞎眼老人嗎?瞎眼老人,你在哪兒?怎麼沒有嘩嘩作響的蟲屎?噢,對了,那是秋天的故事,現在是夏季。丁南不由得抬起頭來,在院子的四周,由於燈光的緣故,丁南看到了那些白楊樹更加高大,那些楊樹占滿了整個天空,從下麵射上去的燈光改變了下層葉子本有的顏色。粉綠色。在那個陰沉沉的黑夜裏丁南再次想起了這個詞。由於這個詞的出現,丁南再次想到了小羅,藝術家小羅。他想,小羅,或許隻有你才能描繪出這種顏色的真正含意。鬼拍手。老田,怨不得人家把你打成右派,嘩嘩作響的楊樹葉子你怎麼會想象成是鬼拍手呢?

走呀。那個小青年再次停下來,他看著丁南說,他們都在等著你。

丁南緊走幾步趕上了那個小青年,他說,人呢?

他們都在下麵。

下麵?

對,下麵。小青年說著伸手朝前指了指說,渠首的下麵。順著小青年的手丁南果然看到了那座藏在樹影深處的高大建築,他不由得打了一個冷顫,噢,原來你在這兒藏著?丁南聽到嗩呐聲真的是從那裏傳上來的。

丁南說,怎麼會在下麵?

下麵有地方。小青年一邊走一邊說,那是俺廠的夥房,正好在下麵待客。

噢。是這樣。丁南跟著那個小青年沿著一個老大的蓄水池往前走,這麼大的池子,黑乎乎的,看就看不到底。白靜,池子裏長滿了青草嗎?十幾個粗大的抽水管道一齊往裏麵灌水,嘩嘩嘩--丁南跟著那個小青年繞過蓄水池來到楊樹的陰影裏,有一條狹窄的通道突然出現在他的麵前,那條兩邊是高深的牆壁的通道被一種混濁的光所籠罩,丁南看到那種光來自渠首底部的一道小門。從那裏射出來的光被那道小門斬斷了,那光像一個白色透明的立體三角形堵在門前,使得通道裏所有的空間都混濁起來。那條通道像一條被誰拋下懸崖的細長的帶子在丁南的感覺裏搖晃。同時,在一瞬間變得強烈起來的嗩呐聲夾雜著劃拳的聲音像風一樣從深深的渠首的底部卷上來。

走呀,小青年說,他們都在下麵呢。

走。丁南似乎沒有聽到自己說話的聲音,他跟在他的後麵往下走,就感到腳下的台階像含滿了水分的地毯。青苔嗎?長滿了青苔的台階。一階又一階,這麼長的通道,好像沒有盡頭似的。那個瞎眼老人就在這裏麵嗎?白靜?這麼長的通道,千尺幢?哪來的水?又下雨了嗎?丁南停住腳步,他伸手扶住了身邊高高的牆壁,他感到牆壁也異常的潮濕。他抬起頭來,他看到有一道黑色的東西壓在他的頭頂之上,他知道他已經接近了渠首的底部了。同時,在那道黑色的東西之外,他還看到了一線長長的天,這使他有一種跌落到井底的感覺。他低下頭來,他看到了那個小青年灰黑色的背影已經接近了渠首底部的那個充滿了燈光的小門,他又往下走了幾個台階,他通過那個小門已經能看到那個支在牆邊的大案子和一個正在忙活著的光頭廚師,深紅色的塑料盆。那些盆裏裝的是什麼?菜嗎?是菜,待客的菜。一盆又一盆,就像喂豬的一樣。丁南看到在廚師的右邊有兩個竄著火苗的鍋灶,鍋灶上坐著兩口大鍋,鍋上架著的蒸籠正在哧哧地往外冒著熱氣。這時丁南突然看到有一個人出現在渠首底部門口的燈光裏,接著,他聽到了一個陌生的聲音從那裏傳過來,丁南,丁南嗎?

誰,他是誰?田偉林嗎?由於那個人背著燈光,丁南看不清他的臉,他看到那個人兩步竄到他的身邊,伸手抓住了他,他說,是你嗎,丁南?

是我,丁南說。丁南隨著那個人穿過渠首底部的小門,來到燈光裏,一切聲音仿佛在突然之間都消失了,嗩呐聲,劃拳聲,廚師的刀聲,突然出現的強烈的燈光使他有些不能適應。他看到有幾盞大燈泡依次排列在空中,由於燈光的強烈,他沒有看清吊燈的房頂,因而渠首底部的空間濕得特別的寬敞,高大潮濕的牆壁在燈光的照耀下有點像一個古老的城堡,那些一字排開坐在方桌前吃喜酒的許多人在這個巨大的空間裏顯得那樣的單薄。但是,丁南看到那些人都停下來看著他,那麼多目光仿佛突然打來的水浪使得他有些站立不住,要不是那個拉著他的人或許他就真的經受不住那目光的拍打倒在地上了。他看到那個拉著他的人用一種親切的目光盯著他,他仍舊這樣問道,丁南嗎?

丁南看著他,但他不認識這個人,他不可能是田偉林,田偉林還不會有這麼老,你看他已經是滿臉的皺紋了。丁南說,你是田偉林嗎?

那個人笑了,丁南看到他的臉像一朵盛開的菊花。那個人說,不是,我們廠長有事出去了,他專門讓我在這兒等你。

丁南說,我們的人呢?

你看,那不是。

丁南順著他的手越過許多陌生的頭顱果然在最裏麵看到了化妝師,化妝師站在高大的用混凝土澆灌的牆壁下朝他搖動著手臂,她的臉被強烈的燈光映照得有些發白。

這時那個小青年已經把他帶的行李送到裏麵又走了回來,他一邊從丁南的手裏接過旅行包一邊對丁南說,他們都在裏麵。說完他又頭前往裏走。那個滿臉開著菊花瓣的男人鬆開了他的手,他說,你先過去,我們廠長一會兒就來。

丁南朝他點了點頭,就跟著那個小青年往裏走。丁南一邊走一邊朝那些陌生的男人們點著頭,這些都是來吃喜酒的人嗎?是的,他們之間有田埠口的人嗎?右派分子老田來了嗎?還有田狗。田偉林會請他嗎?說不準。那幾個人是幹什麼的?吹嗩呐的,民間藝人。說起來我們還都是吃藝術飯的,怎麼會呢,他們怎麼可以跟我們相提並論呢?你看看他們幾個那灰蒙蒙的沒有靈性的眼睛。蹲在街頭賣唱的流浪藝人。藝術家小羅。都是一些陌生的麵孔。他們都變了樣了嗎?他們中間也總得有一兩個認識我的呀?他們都不是田埠口的人吧?浪子,白靜,化妝師。小嵐呢?小嵐到哪兒去了?浪子這貨會怎樣看我?丁南看到他們三個人坐在最裏邊緊靠牆壁的一張桌前,白靜和化妝師坐對臉,浪子背著眾人獨自坐在一條長凳上。他想,這貨,明明知道我來了連頭也不扭一扭,他真的生氣了?

丁南看到白靜和化妝師都在朝他微笑。那個小青年放下旅行包和丁南打了一聲招呼又沿著來路走回去。丁南看到那些陌生的男人們又劃起拳來,那些劃拳的聲音仿佛突然間又塞滿了渠首底部的空間,那些聲音顯得是那樣的噪耳。丁南看到化妝師用手拍了拍靠著牆壁的長凳,他就走過去,在浪子的對麵坐了下來。化妝師把一個小碟子和一雙筷子往他麵前推了推,說,餓了吧?先吃。她說著又提起一把棗紅色的小瓦壺給他瀉酒。

丁南看著那隻綠寶石的小酒杯慢慢地被從小酒壺裏流出來的無色的液體所注滿,他沒有看去浪子,但他感受到了他的目光,你小子,心裏不高興了是嗎?這時丁南想起了王一欣,他不由得暗自笑了一回,哼哼。他想,你也不用這樣看著我,我一會兒讓你心疼。

這時白靜說,小白和攝影師回來了嗎?

丁南端起酒杯看了朝他說話的白靜一眼,說,沒有。說完他一抬手把那杯酒喝了下去,噢,這麼辣,老田,還是紅薯片做成的燒酒嗎?丁南接著又說,這會兒可能回來了,但我來的時候他們還沒有回來。丁南放下酒杯,他拿起筷子看了浪子一眼,他看到浪子麵無表情地坐在那裏。

浪子想,我倒要看看你怎樣給我演戲。

丁南想,這小子,就因為夏嵐嗎?那我就故意說說她,磨磨你的耳朵。丁南說,夏嵐呢?

化妝師說,她在上麵睡覺。

丁南裝著有些意外的樣子,她怎麼不過來吃飯?她在哪兒睡著?

化妝師說,在新郎官的房間裏。

丁南用很關心的口氣說,就她一個人嗎?

化妝師說,你放心,有人在那兒陪著她。

丁南說,誰?還是那個王一欣嗎?

這時白靜插話說,王一欣?王一欣是誰?

丁南看了浪子一眼說,就是在船上陪夏嵐的那個女孩。

化妝師說,對,是她。哎,你們到底怎麼回事兒?怎麼就掉到河裏去了?

丁南說,扳網。我不給你說過了,她去舀魚的時候不小心就掉進水裏去了。

白靜說,哪有扳網,我怎麼沒有看到?

就在河邊上,離渠首不遠。丁南夾了一片牛肉放進嘴裏一邊嚼一邊說,明天我領你去看。哎,丁南看了浪子一眼,這小子還在給我玩深沉。他說,田偉林呢?

浪子沒有說話,他端起一杯酒自己喝了,然後把酒杯敦在了化妝師的麵前。

化妝師說,還喝嗎?

浪子說,瀉。

白靜看了浪子一眼又回過頭來看著丁南說,田偉林是誰?

我們在這兒下放時認識的朋友。這不是骨頭加工廠嗎?這個廠就是他的。怎麼,你們還沒有見到他?

白靜說,沒有。

浪子,丁南看著浪子說,你也沒有見到他?

浪子想,看著他又怎麼著?我日你二哥,你以為我是想喝他這兩杯酒?老子什麼樣的酒沒有見過?浪子說,你不是喝酒嗎?

丁南說,是呀,喝酒。這可是喜酒呀,田偉林的喜酒。哎,丁南看著那兩個女人說,新娘子長得怎麼樣?

浪子想,他結他的婚,跟我有什麼關係?我留在這裏又不是為了看他結婚,我是讓他出讚助你懂嗎?

化妝師說,我們怎麼會知道?我們又沒有見。

丁南說,沒見?怎麼會沒見?

化妝師說,我們怎麼會見著她?

丁南說,那個在船上守著夏嵐的不就是新娘子嗎?

呀,就是她嗎?白靜說,如果田偉林和你們是一茬的,那他可比新娘子大的多呀?

丁南看著浪子說,大二十多歲。

二十多歲?化妝師不由得驚叫了一聲,真沒有想到,那這個田偉林一定是個很有錢的人啦?不然這麼漂亮的姑娘怎麼會嫁給他?

浪子看著丁南,他想,漂亮?她能有多漂亮?比七仙女還漂亮?就田偉林現在那個熊樣他還能找個多漂亮的?

丁南仍舊看著浪子說,你知道她是誰嗎?

浪子用眼睛盯著他,他想,我管她是誰呢,日你二哥。

丁南感覺到了浪子的眼睛裏掠過一絲冰涼,他看到浪子慢慢地把眼睛細眯起來,他感覺到從他眼睛裏射出的那種涼颼颼的光在他的臉上掃過來掃過去。這個時候放在浪子麵前的手機突然響了。浪子把手機拿起來,他站起來一邊往外走一邊打開機子,他在眾人的注視下走過潮濕的水泥地麵,最後拐進那個靠近東邊牆壁的小門不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