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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葉又徹夜未眠。人接近四十就開始總結過去了。杜葉就是這樣,可每次回想,總是一臉茫然。杜葉不知如何定義自己的過去。
早晨起來,杜葉眼睛有些浮腫,腦袋也昏昏沉沉的。不管心裏裝著什麼事,一走進大院杜葉就調整好了情緒,以一個女副縣長的形象出現在眾人麵前。杜葉的化妝品都很廉價,而且從來不用口紅,她的形象主要是精神狀態。
老戴已在門口候著了,老遠就擠出一臉皺巴巴的笑,和杜葉打招呼。杜葉忽然就想,老戴麵相老實,其實城府深得很。杜葉掏鑰匙時,老戴似乎很隨意地說,杜縣長手機一直關著吧。杜葉唔了一聲,說手機沒電了。
老戴說怪不得。
杜葉問他有什麼事,老戴說彙報建樓招標的事。老戴簡單介紹了一下過程,說最後中標的是牛二侉。杜葉一聽就叫,怎麼是他?老戴說牛二侉中標是有些意外,這次招標絕對公正。杜葉不好再說什麼,說重就成針對老戴了。杜葉和牛二侉打過交道,對這個人沒有好印象。去年有個鄉鎮中學就是牛二侉承建的,由於鄉裏資金一時沒到位,牛二侉鎖了兩個教室,那兩個班停了半天課,最後杜葉出麵協調,才處理下去。
杜葉說和牛二侉打交道你得小心,合同上該寫的必須寫清楚。
老戴說,那是,就怕有想不到的地方,需要杜縣長提醒一下。
杜葉和老戴就自己所能想到的細節說了半天。
老戴走沒多久,屋裏湧進一撥上訪的,為首的婦女和杜葉年齡相仿,問杜縣長能不能給她們答複。杜葉聽她話有所指,忙翻開文件夾。文件夾裏果然有封上訪信,是喬縣長批轉過來的,讓她解決。杜葉粗粗看了一下,說,我今天就查這個事情,查完一定給你們答複。那婦女問,杜縣長不會騙我們吧?杜葉說,你信不過我,我還怎麼解決?婦女盯著杜葉,似乎竭力想摸清杜葉話裏的虛實。杜葉也望著她,婦女唇上塗著尖紅尖紅的口紅,十分刺眼。她們是計生局的,反映計生局裁減人員不公布方案,暗箱操作。把這些人打發走,杜葉一個電話將計生局長召來,狠狠訓了一頓,讓他把方案公開。杜葉說,她們再上訪我就把你交給喬縣長。計生局長答應得很痛快,但又不甘心地解釋半天。杜葉說,我不聽理由,隻看結果。
中午,杜葉去小餐廳吃飯,見餐廳內隻有喬縣長和任曉明兩個人,便端了飯坐在他們旁邊。任曉明顯然正向喬縣長彙報什麼,杜葉在座他就馬上停住不說了,而轉口講了一則笑話。喬縣長哈哈大笑,差點把飯噴出來。任曉明讓杜葉也講一個,說杜縣長的笑話一定逗。杜葉說,我這人太死板,講不了笑話。任曉明話裏帶刺,杜縣長要是死板,我們都是出土文物了。喬縣長笑笑,低下頭吃飯。杜葉張了張嘴,把反擊的話咽了回去。
任曉明和喬縣長吃完,先走了。杜葉從窗戶望著兩人的背影,那種灼熱感又慢慢襲卷上來,她立刻坐不住了,丟下飯碗,走出餐廳。杜葉走路的樣子急匆匆的,似乎有什麼事要辦,但她實在不知道自己要幹什麼。她機械地走進辦公室,焦躁不安地轉圈。後來,她抓起電話,沒頭沒腦地亂撥。確實是無意識的,沒想到竟撥通一個,對方喂了一聲,聽出是二號,忙扣了電話。杜葉做賊似的,心嗵嗵跳,臉有些燒,胸前的兩隻兔子拚命往外拱。
杜葉閉眼坐了片刻,那種灼熱感慢慢退下去。
天黑透後,杜葉離開單位,步行走出縣城,然後從公路拐下去,走進田野。那是一塊菜地,一對父子頂著淡月在幹活。杜葉一直往前走,走到連蟲鳴都聽不見了,方站住。她朝四處望望,透透地哈了口氣。她突然想狠狠地罵一場,像農村的潑婦那樣。小時候,杜葉見過婦女罵大街的情形,都是站在大街上,叉著腰,跺著腳,嘴角溢著白沫,罵人的話像鐵珠子一樣一粒粒往外蹦。杜葉張張嘴,卻不知怎麼罵。罵大街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憋了半天,杜葉到底罵出句髒話。沒有稱呼,沒有語氣。像條小鯽魚,撲唧一跳,便溶入夜色中。
體力真是不行了,從田野返回,走在大街上,兩條腿困得像跑了幾千米。杜葉邊走邊掃著兩邊的飯館,這時候飯館都爆滿。據說全縣大大小小的飯館加起來百十多個。也真怪,哪來那麼多吃飯的?飯館咋賺錢呢?可很少有關閉的,今天關一家,明天沒準兒開張兩家,大紅燈籠照樣高高掛著。杜葉想,一個人回去懶得做,找個地方吃一口算了。又怕碰見熟人,目光搜尋著,腳步卻沒有停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