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鍾聲

在久居的麻布家的二樓上,時不時可以聽到鍾聲。鍾聲不太遠,也不太近,即使在思考著什麼的時候,這鍾聲也不會打亂我的心緒。就這樣,一邊沉思,一邊靜聽鍾的音色。有時候什麼也不想,身子疲倦,神情恍惚,聽到鍾聲,心中更覺一派茫然,像做夢一般。仿佛西洋詩中的搖籃曲輕柔的音響,使人心情舒暢。

從那響聲傳來的方向推測,我斷定那是芝山內的鍾聲。

過去芝地的大鍾聽說設在新辟的山道上,如今那裏見不到了,現在的鍾聲是從增上寺境內什麼地方傳出的,我不知道。

我在現今的這個家裏,已經居住將近二十年了。剛搬來時,近處的崖下還殘存著茅草房屋,正午可以聽到雞鳴,照理說,更可以比現在頻頻地聽到鍾聲了。可是不管我怎麼回憶,都不記得那時候曾經一邊傾聽鍾聲,一邊沉醉於思考之中。也許因為十年前不似今天這樣老邁、這樣專注於傾聽鍾聲的吧。

然而,大地震以後,這鍾聲不知打何時起,漸次傳來了我過去所未曾感知的音響。同時,我心裏也產生了一種期盼,希望今天也像昨天一樣,天天都能聽到鍾聲。

鍾聲不分晝夜,不用說,到時候就有人去撞擊。可是,由於受到車聲、風聲、人聲、收音機、飛機和留聲機等各種聲響的阻礙,這鍾聲很少能傳到我的耳朵裏。

我的家位於崖上,從後窗可以望見西北方的“山王東京日枝神社的別稱。”和“冰川指位於大宮市的冰川神社。”的森林。整個冬季,西北風呼嘯不止,崖上的竹叢和院中的樹木騷然一片。不僅窗戶,有時房屋也被搖動了。風向因季節而改變,從春到夏,鄰近各家的門窗洞開,隨著從東南方吹來的風,四方湧起的收音機的音響,從早到晚一直包圍著我的家。為此,有一陣子,鍾聲也全然被忘卻了。正當這時,突然一聲巨響,使我震驚不已。

根據這幾年的經驗,鍾聲最使我欣喜的時候是:隨著短暫的冬日黃昏的迅速降臨,刮了兩三日的北風戛然而止,寒冷的夜晚更加寒冷,更加靜寂,坐在剛剛點燃的燈下,獨自舉箸用晚膳的那一瞬間,“咚——”,最先撞擊的一聲巨響傳到了我的耳畔。我大吃一驚,手中握著筷子,不由得回首遙望著遠方。在那幽邃而神秘的夜空,看見長庚星孤零零漂浮於天際,有時還可以看到幹枯的樹梢上掛著一彎新月。

不久,天變長了,傍晚時分尤感到明顯。白晝已盡,黑夜尚未降臨,這時讀讀寫寫倦了;或者於獨對寒檠的夜晚,不知做些什麼好,始終提不起勁來。這時,猝然傳來的鍾聲,會使你雙手支頤於桌上,即使臂膀麻木也渾然不覺,沉迷於對無邊的往昔的回憶之中。正是在這種時候,我會慌忙拿出朋友的遺著,埋頭讀到深夜。

新葉簇簇遮掩著庭院,房舍的窗戶也籠罩在一團暗綠叢中。尤其是在午後,細微的雨滴從葉梢無聲地墜落下來,這時,總有低柔的鍾聲自遠方傳來,仿佛欣賞鈴木春信古老版畫的色彩和線條,使人感到疲勞和倦怠。與此相反,到了秋末,在一夜比一夜更加強勁的西風裏傾聽那斷斷續續的鍾聲,就好比閱讀屈原的《楚辭》呢。

自昭和七年夏天以來,隨著世風的改變,鍾聲也使我覺得有一種明治時代我所未曾感知的音響。這是一種靜靜的絮語,是在解說著忍辱和諦悟的道理。

西行、芭蕉、皮埃爾·洛蒂、小泉八雲,他們各自生活在某一時代,這巨響,這聲音,這絮語,他們都沉下心來靜靜地傾聽了。但是,不論在什麼人的傳記裏,曆史都沒有載明這殷殷鍾聲曾經激勵他們昂揚奮發的意氣。時勢變遷是一種不可曉諭的力量,它強於天地異變的力量。佛教的形式和佛僧的生活已經變化,再不像芭蕉和小泉八雲等人傾聽佛寺鍾聲的時代了。隻有僧人夜半起來撞鍾的習慣,將會一如既往,永遠持續下去吧。

鍾聲陣陣傳入耳朵,每當這時我不由憂心忡忡起來。我想,我可能是最後一個帶著和往昔的人們一樣的情懷傾聽這鍾聲的人了……

昭和十一年三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