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妾宅

打從他明白無論如何不能心甘情願與世俗同流合汙那一天起,大都是一個人蟄居於護城河畔的妾宅,獨自倦怠地過著夢幻般的日子。因為今日的世界很少有趣的事,看到的也多是不想看的事,令人不堪忍受。他以為,主動進攻衝破這些東西,不如退而隱蔽為好。對於世俗時事一種無可無不可的川柳以諷刺和滑稽見長的短詩,形式如俳句。式的無奈,是遺傳對於他的精神加以訓練的結果。自然要生活過日子,那就穿洋服吧,自從落地以後,在榻榻米上蜷著雙腿長大,柔曲的身子上也有當今流行因素的話,那就堂而皇之地采用直立的國人們所穿的洋服吧。有事情就乘時常停電的電車,也可乘汽車,去看遊園會,聽浪花小調由三弦琴伴奏的大眾說唱藝術。,從下邊窺探女優的秋千,看莎翁的戲劇。欣賞雜入洋樂的長歌。要是有人約稿,也可以寫寫小說,看到粗劣的紙上印著滿是誤植的文字也歡喜非常。聽聽對此諸多粗疏的超現實主義的批評吧,即使默享於同僚的友誼,不好的時候也會成為爭論的對手。總而言之,這些都是尋常生活。身負漂泊之憂,搦一管細細的筆墨以度世,實乃出於無奈。說起他,倒是個堂堂的現代文士,然而他有一個鮮為人知的別號,叫珍珍先生,也是個半瓶子醋。此先生為了在現代生存競爭中立於不敗之地,對於現代人們所做的事,無論善惡都努力作一番體會。為了做到這一點,他感到必須當個人人不知的精神隱士,時時作生命的洗濯。連那無處棲身的乞丐不也要找個橋下的地方睡覺嗎?對於已經倦於接客的傾城美人,必須允許她去幽會個別來訪的情夫。先生為了更巧妙地用現代生活的假麵裝扮自己,他也應該有秘密地脫去假麵還其本來麵目的更衣室。位於自古以來為大隱士藏龍臥虎的町中後街和護城河邊日陰下的妾宅,就是為達此目的所建造的他的精神安樂窩。

妾宅是連門口的二疊加在一起一共隻有四間的古舊的租賃房。磨光的格子門,屋內的隔扇和唐紙,因為討厭現在工匠的承包作業,還是先前吉原沒有焚毀時,從歇業的藝妓家原樣買下的古物。除了二樓的一間僅欄杆能照射到陽光外,下麵的客廳和飯廳光線晦暗,人從外麵走進去,連臉孔都分不清。至於連接廁所廊緣的小庭院是一塊不見陽光的潮濕的地麵,陰淒淒的。但先生卻對這又暗又潮的房舍反而更加懷戀,他喜歡那種遠離塵世的失敗後歸隱的心情。放置石菖蒲水盆的窗欞下,有一個塗著紅漆的鏡台。牆上貼著藝妓舉行婚禮時的牆紙,上麵懸掛著兩把裹著鬱金香包袱包的三味線。隔著隔扇的下一個房間,也是一片陰暗,那更加陰暗的壁龕裏掛著極豔麗的豐國歌川豐國(1769—1825),浮世繪歌川派始祖歌川豐春的初代弟子,擅長舞台人物。畫的美女圖。透過石州流的插花的花影,顯示著過去時代的風俗。角落裏放置著地爐,上頭蒙著係有傘形的“命”字的紅色友禪織的棉被。後頭有兩扇屏風,上麵嵌著或許已經故去的演員和藝人的更名布告和畫稿。其中夾有兩三幅田之助半四郎等人的生前追念畫。他特別眷戀這座薄暗的妾宅,不是風鈴傳來涼意的夏夕,不是蟲聲清越的長夜,而是於寒冷陰霾的冬日,釀雪的傍晚,坐在這間地爐邊,貓兒臥在膝頭,懶散地直打哈欠的時候。聽著窗外小販們的叫賣聲和遠處大街上轟轟隆隆的車輪聲,還有那越過廁所對麵建仁寺老朽的院牆、從鄰家傳來的拍打塵埃的聲音,不由使他感到莫名的悲戚。阿妾總是在這個時候去浴池洗澡,他一人守著家,在沒有燈火的房間的地爐邊曲肱而臥。寒冷的河風從牆縫裏鑽進來,時時顫抖著身子。珍珍先生很清楚:他即使不來這裏,這個世界上有的是更溫暖、更明麗熱鬧的去處。然而他想,要是意氣風發地出入於那種明朗華麗的場所,自己即使不拋頭露麵,在這勝者為王敗者為賊的物欲橫流的現世,總有一幫子人出入於那種場合,說一些令人齒冷的話。他想到這種尷尬事,就覺得還是廝磨於清寒的妾宅的地爐旁更好些,這裏使人喜悅、寂寞、悲哀地流淚,但同時也能獲得一種帶有諷刺意味的自得。一傳來河岸道路上日暮刮起的空寂的風聲,妾宅的紙窗不知是哪一扇總響起有氣無力的沉悶的咯嗒咯嗒聲。每當這時,寒冷便接連浸入脖頸,廚房那邊一聲碎響,總在瞌睡的女傭似乎又打破了一隻盤子。炭團兒已經完全化成了灰燼吧,先生這才切身感到這正是日本人祖祖輩輩送走的日本家庭冬天的心境啊!寶井其角的家中也曾多次度過這樣的冬天吧?喜多川歌麿握著畫筆的手指也許被這寒氣凍僵過吧?馬琴、北齋也深知地爐的火氣即將消散時的淒涼無奈吧?從京傳、一九、春水、種彥到魯文、默阿彌,那些多少體現著日本文化過去的驕傲的人們,個個都和自己一樣感受過相同的日本家庭的寒冷吧?但是,他們對寒冷和薄暗,既不痛恨也不反抗,他們甘心忍受著命運的成敗,被鎖上鐐銬,被搗毀了畫版。看來,時代的思想無論到何時都是往昔所無法替代的。在現今的世界上,先生坐在模仿西洋形式的俱樂部和茶館的暖爐旁,吸著雪茄,同新時代的人士一起飲舶來的威士忌,恐怕頂多隻是議論一下天下政事,這又能怎樣呢?我們日本藝術家先天注定了命運,依然隻能是一副守在地爐邊曲肱而枕之的心情。

鑒於人種的發達和與之俱來的深深紮根於這個國土底層的思想的濫觴,經過幾個時代的遺傳的修養,學會了自覺的忍從和棄權,但也有不由得正襟而對之的時候。先生時常於暮色漸近聽鄰家的孩子學習彈奏三味線,那聲音反而比吃罷午飯的白晝更加來得熱鬧,不停搖撼著他那似睡未醒的寂寞而疲憊的心靈。房裏已變得漆黑一片,而門外必定還斜掛著無力的冬日的殘陽。啊,這三味線的音色何等虛幻飄渺,催發著消亡衰敗的哀感。他想起曾幾何時,自己也是在這種天真無邪的時代,寫作了長篇小說,在其中的一節內,對三味線和西洋音樂試圖加以比較。他想到,正如現世中有這樣的山主,在保存社寺的名目下,不是修繕古社寺的建築,而是加以破壞或俗化一樣,有些熱心的音樂家不是努力改良國樂促其進步,反而扼殺國樂的真正生命。然而先生已經把這看成是無可奈何的事了。用這樣的事例談論三味線,是對三味線的最大侮辱。江戶音曲之所以成其江戶音曲,正是在於它為時勢踐踏得無影無蹤,在於它不能和時勢一同進步。然而它不是一下子就被扼殺被消滅的,而是經過新時代形形色色的野心家的髒手輾轉玩耍,受盡屈辱之後,最終落得個被戲弄而死的悲慘的命運。其後產生的無限的哀傷,亦即江戶音曲的真生命。在20世紀的今天,這至少是我們這些一邊穿著洋服,吸著雪茄;一邊傾聽音樂的人應該震響於心間的三味線的低語。應該說,將此改良或者將此撲滅,無論如何,對於已經滅亡的三味線本身來說都是同一回事。珍珍先生之所以不推辭去帝國劇場聽《金毛狐》新曲,是出於一種茫然的興味,如同從灰燼中尋找寶石一樣,他想於新式的曲調中撿拾殘存下來的往昔的舊韻。同時,他還喜歡在擬古派的歌舞伎座中聽“大薩摩”江戶中期淨琉璃的一派,其後被長歌曲調所吸收。,因為他悟到一個不可避免的無常的真理:舊事物中不知不覺侵入了新的病毒,過不多久舊事物就會全部腐爛,倒塌。想想反而有些不可思議。對於殘存到今天的江戶音曲,先生抱著滿腔的哀愁,他把它想象成為一個逃出遊廓、獨自於暗夜跣足行走的女子,見到了心上的情人又未能說出永遠相親相守的誓言,隻是手挽手口念南無阿彌陀佛而死去。假如遇到惡人抬轎,於野陌荒塚的竹叢中被隨意侮弄,即便一息尚存,也必將被遠遠拐賣他鄉。一旦被追捕送回原處,又要受到禁錮責罵,夜夜憂心如焚。論死論消亡,是今日世上女人所期望得到的最大的幸福。這樣一想,先生耳中所震響的“二上”或“三下”的音曲,聽起來仿佛都在一起唱道:“這世界是場夢,死心吧,死心吧!”因此鄰居家吟唱的歌詞中的“想到夢境便一片清心”、“向彌陀起誓,南無阿彌陀佛,南無阿彌陀佛。”通過這種曲調和三味線的彈奏,江戶音曲中佛教思想的音樂表現,在其藝術價值上,簡直可以和音樂劇《帕爾希法爾》中的例如《聖·禮拜五》的主題相媲美。

不論是諦觀也好,感悟也好,珍珍先生依然心懷凡夫之悲不經意地回想起已逝去的昨日的青春之夢,從偶然的事件上反複思慮著身邊阿妾的身世和熟悉的往日。這位妾當然是藝妓,在仲之町一時叫得很響,技藝超群,但胸無點墨。除了識字課本上的字母之外,什麼也沒有讀過,是個睜眼瞎。這個社會上的人所具有的諸多迷信、偏見、虛偽和不健康,像遺傳一般都被她一個不漏地全盤接受下來了。論起衣服的花色十分清楚,至於乘電車獨自一人遊曆新都城,至今尚不能實行。就是說,是一個和明治新型的女子教育全然無關的女人。從練習曲的歌詞知道不為父母所允許的色戀是不好的事,所以和初戀的少爺硬被拆散開來,心中縱然痛苦,也隻是當場哭上一陣,或者隻知道自暴自棄,並不怨天尤人。不久,為周圍的環境所迫,委身於無聊的男人而隱忍苟活,從屈從一個討厭的男人忽而又想到和情夫密會的快樂。在變成眾多人的玩物的同時,又玩弄著眾多的人。這種浮沉不定、無德淫蕩的生涯,到頭來隻好在這河岸的妾宅裏送走餘生。生長在深川的濕地,為吉原的水所撫育,顏色天生的淺黑。頭發曾一度被拔得精光。據說曾因飲酒過量而吐血。打那以後,身體出奇地結實起來。中音的嗓門也變得渾厚響亮了。因為經常頭痛,太陽穴貼著速效膏藥,眼下倒很少感冒。有時突然肚子疼,大鬧一陣,扒上三碗納豆茶泡飯就平安無事了。除了參拜社廟,從來不去看戲和聽書。愛睡懶覺,修理頭發不惜時間。喜歡和男人徹夜談些鄙俗的笑話。但很會過日子,借起錢來能說會道。年紀二十五六,有著當今社會上的女子獨具的淺黑的顏色,滑膩的如打磨過一般的肌膚,泛著奇妙的光澤,好似經眾人之手仔細揩拭的桐木小手爐。眼瞼始終凝重地下垂著,夢幻般的眼色猶如似明若暗的晚春的天空,蘊蓄著不可言狀的沉滯的情韻。——先生想給她這樣一番評價。實際上,在現今的社會中,像珍珍先生如此喜歡藝妓、對風塵女子病態美不惜大加稱讚的人恐怕絕無僅有了。他曾自我解釋為何喜愛風塵女子的原因,其中包括道德和藝術兩個方麵。在道德方麵,正如他在短篇小說《殘夢》中所寫的,產生於特種時代私製度下的整個花柳界,從一開始就明白地標榜虛偽。正因為如此,他反而從中看到有些並非虛偽的事而感到高興。這樣看來,憎惡社會的偽善的正當精神一旦變調,經過幾多硬性的修煉,其結果隻能於不正當的黑暗的方麵殺開一條血路,僅僅因此而獲得一些滿足。或者對那種過分陷於枯淡的典型而缺乏真情滋潤的古來道德抱著反感,故意歡迎惡德和不正並歡呼一時之快哉。總之,這種厭世的詭辯精神的傾向,是一種產生於具有破壞性的浪漫主義主張的弊病。他自己是非常清楚這一點的。他雖然知道,但認為決沒有必要改悛。他對於這種弊病抱有藝術的崇拜。因此,要論說風塵女子之美,隻好運用流於極端的近世的藝術觀。那些既不訴諸理性也不訴諸同情,僅僅以過敏的感覺為基礎,而不會鑒賞近世的極端藝術的人,照他說來隻是一些與藝術無緣的芸芸眾生。沒有必要對討厭女人的人強行說教女人之美。酒有害,不說也明白。然而,隻有具備不害怕其毒害的覺悟和勇氣,才能懂得酒的益德。據聞,在北美合眾國,對於美國印第安人是絕對禁止出售威士忌的,因為印第安人一旦醉酒,就會立即變成狂暴的野獸,因為印第安人的神經沒有受過淺酌微醺的文明的訓練。在不知道有修養的感覺之快樂的原始而健全的某帝國社會,認為婦女的裸體畫會直接敗壞國民的風俗。南非的黑奴隻知張著野獸般的大嘴哄笑,而不知無聲無語優美的微笑正是表白無法形容的複雜的內心感情的手段。某健全帝國的法律將有關戀愛和婦女的一切藝術皆看作是宣揚色情,想到這點也就不難理解了。——議論不覺滑入歧路——妾宅的主人公珍珍先生就是這樣一反社會輿論極端的嚴格、枯淡、褊狹與單一,又從另一極端上斷言:凡一切賣色的行動,皆潛隱著一種莫名的悲壯的神秘。在冬天的暗夜,身染重病依然上街拉客的“野雞”的哀號,不正是罪障深重的人類難於止息的真正的悲歎嗎?正像法國詩人Mareel Schwob所說,“野雞”是僅“在我們沉淪於悲慘深淵的瞬間,才在唯一的夜晚唯一的一次出現在我們眼前的人物,即使想再度相會也是不可能的了”。關於神秘的“野雞”他寫道:“那些女人不會永遠呆在我們的身旁,因為她們不堪長久忍受那種悲慘的身世帶來的恥辱。那些女人隻有在看到我們為她們的流淚而悲傷時,才會有勇氣仰視我們的麵孔。我們隻有心中可憐那些女人的時候才可能了解她們。”看了近鬆的“心中物”近鬆門左衛門(1653—1724),江戶中期淨琉璃、歌舞伎腳本作者。“心中物”即指男女殉情劇。不就明白了嗎?容貌傾城的阿誠不為揮金如土、仗勢欺人的紈絝子弟所理解,每夜輾轉於枕上而悲泣的妓女阿誠的內心,隻有那些背叛了父母的慈愛和妻子的柔情,因獲罪而哭泣的浪子才能知其內心。川柳詩中已有了這樣的句子:“縱有傾城貌,難遇相知人。”珍珍先生是生來性格古怪的人,被父母趕出家門,被學校開除學籍,其後,他的心情變得像歌舞伎劇中遭遇大盜的主人一樣,尤其討厭強悍與驕縱,很自然地從年輕時候起就受到妓女的愛戀。正因為是這種玩世不恭的主兒,雖說喜歡藝妓,但對於當時新橋第一流的名花和名噪一世的名古屋出生的美人卻不屑一顧。在深川河畔的深夜,他愛那種從石料場背陰處爬出來的“野雞”一般水性楊花的感情,包裹著惡病的腐敗的皮肉上,可以使糜爛的悲傷的心得到休息。因此,呆在河畔妾宅中的先生的阿妾,以一般世俗的眼來看,隻不過是稍有修煉的廉價之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