鄰居的練習曲尚未停止。阿妾大概在精心化妝,還沒有回來。先生一邊思考往昔的事兒,一邊忍著等待吃晚飯的空肚子,於將要熄火的地爐上雙手托著兩腮,任嘴裏信口哼著:

時世變化古到今,戀草暗生誰人采?——鄰居歌聲頻傳。終宵等待,含恨至曉,聽曲人兒亦煩惱。同守地爐旁,河風寒,窗欞搖,靜候蓮步未到。身圍被衾往外瞧,河岸上,夕陽迷濛,枯柳渺渺。

還沒有回來。先生把平日裏滿腹思緒盡皆寄於熟悉的地爐:

春水為永春水因寫言情戀愛小說,獲“傷風敗俗”罪而被處罰,鬱悶至死。被逮,海老藏海老藏是歌舞伎演員市川團十郎七世(1791—1859)的別號。曾選定歌舞伎十八番。後獲罪被驅出京城達八年之久。流放。我若生江戶,亦飄然赴遠島。硯海起風浪,筆底生禍端。到頭來,隻剩荒灘一片。世道無情,古今一體,憂思何堪?蘭橋夢醒,爐灰冷,臂猶寒。

一陣小跑的木屐的聲音。嘩啦一聲,這回格子門開了。阿妾潔白的粉頸深深露出,令人吃驚。淺黑的顏麵揩拭得如同煤煙熏黑的竹子。梳著“銀杏返古代婦女發型,將頭發分開,挽成兩個圓髻。”發髻的兩鬢,插著細長的尖齒梳子。她一下子坐到長火盆對麵的紅漆的鏡台前,咯噔一聲扭亮電燈,與此同時,黃色的光芒射入唐紙的隙縫裏。先生慢騰騰從地爐邊爬向下麵一間房裏,用常備的長煙袋吸了兩三鍋煙,專心致誌注視著阿妾化妝。先生對於女子綰發時的千姿萬態,雖然已經通過各種場合盡皆有序地諳熟於心,但至今依然是看不夠的熱心的觀眾。先於密會的小廳內,將身子靠在反轉折疊的沉重的被褥上,再把懷中鏡架在半蹲半坐的穿著長襯裙的膝蓋或船底形枕頭的橫腹上,隨手拿出預先準備好的黃楊小梳,先向上梳一梳鬢角的短發,然後斜撚著前身,用牙齒銜著梳背,高懸兩手。這時想到長襯衣的袖口會滑落下來,兩隻皓腕要是長著黑痣,就容易暴露出來,所以才將兩肱支成菱形,整了整後麵的發髻,最後宛若揪住絲瓜的梗子一般,用兩根指尖輕輕夾著一束前發,另一隻手用梳子從額際由下向上迅速攏成圓形。嘴裏總是銜著一兩隻發卡。女人在做著頗費時間的熱心的手藝時,決不會使默默看得入迷的男人感到厭倦的。她會在這種繁忙的動作之中不時插些話語,什麼下次再約會啦,今後不願再到外頭的宴會上去啦,等等。雖然是些寸鐵殺人的片言隻語,但卻說得那般自在、有力。先生雖然身處觀眾席之中,但女人時時想起什麼似的傾斜著麵孔、如佛畫中的人物那樣用漂亮的手指不住調整鬢發的樣子,一點也沒有逃出他的視線。因此他認為,那剛剛出浴的冰雪玉肌,那不管家破人亡、天塌地陷、一切與我無關的漠然表情,那身心投入、對鏡而坐的姿影,這才是最能體現真正的日本女人形象的時候。用經過幾個世紀洗練的Alexandrine十二音詩句,讓繆塞自在地歌唱巴黎姑娘的舞裙吧。我們也有頗有來曆的京都淨琉璃劇“一中派”的《黑發》。單是黃楊小梳一詞就會給我們的情緒帶來無比強有力的激動!但說到這裏令人遺憾,各式各樣的彩帶雖然美麗,鑲嵌寶石的時髦的梳子雖漂亮,但由這些物的形狀和顏色進而誘發對新時代女子生活的幻想,還必須經過許多年月,還必須更多地借助新時代的藝術的力量。然而,臻於完善的江戶藝術所表現的充滿豐富生命內容的下町女子的日常起居行動,並不隻拘限於化妝時的姿態。不論是春雨中在格子門內剛剛撐開蛇目傘時的身姿,還是在那長火盆對麵抄起長煙管的手勢,以及夕暮之中埋在衣領內的沉思的雙頤,甚至經風兒吹起的一綹鬢發,自然鬆解的衣帶的一端,都會產生萬般風情。“風情”是什麼?不正是那種隻有經受藝術洗練的幻想家的心靈才可體味、而無法用言語表達的複雜而豐富的美感的滿足嗎?而且這是輕淡、明快、降半音的mineur的調子。珍珍先生觀看藝妓出身的阿妾的晚妝,就像欣賞一幅活生生的浮世繪。他想,在這種和明治的婦女教育無關的風塵女子淫靡的生活中,傾聽爛熟的過去文明遙遠的私語。僅僅這樣一點慰安,足可以使珍珍先生有理由不穿洋服,在這座妾宅中鬱鬱度過半日。“妾宅”這兩個字,已經多少帶有廢滅的味道,如果再將其登在雜誌上,定會引起那些稱文藝為惡德的老人們的種種物議。這就更會令先生歡喜不盡。

阿妾化妝完畢的時候,正巧下女來釜底引火,開始準備晚飯。在這妾宅裏,遵照珍珍先生一流的趣味,吃飯時為了不致使人聯想到新時代的餐館或小型宴會廳,不允許使用上等的紫檀餐桌,也不允許使用廉價的蟲膠漆的餐桌。擺在長火盆對麵的是古舊的油漆剝落的大型貓足飯盤。先生最初憑感情衝動寫小說,一旦出版,立即被內務省假以傷風敗俗之名而禁止發售。書店也來緊急交涉,要求賠償損失。文壇接二連三傳揚著所謂“歡樂、哀傷、放蕩的追憶”等惡名。所幸,現在又墮落成在以高等遊民和不良少年為對象的文藝雜誌上賣文混飯吃的家夥。或許不能忘懷出身名門的往昔,或許在一切限製藝術大膽自由的範圍內,先生期望著自然具備的端麗的貴族形式和明晰的古典線條,他的這種一流的藝術主張,不知不覺就表現在日常瑣細的起居坐臥之中(這些均不為作者所知)。總之,珍珍先生每坐在飯盤前必定整整衣襟,緊緊腰帶,到廊子外側淨過手,一副端端正正的樣子。即便有時膝蓋張開來,也決不盤腿或露出長著汗毛的小腿來。吃飯時,像法國人那樣,必定將Serviette餐巾。從腮邊懸掛下來。先生必定將折成三折的懷中手帕置於膝頭,每嚐一下阿妾斟好的酒,就徐徐望一下飯盤。

小而髒的木桶內放著海參腸,小碟上放著三片紅紅的鬆脂般的東西,那是魚子醬。千住的名產醬烤冬鯽魚、河蝦串,還有今戶的名產甜柚子醬,這些都是阿妾吃茶泡飯時愛食的不可缺少的東西。先生慢慢取下髒汙的桶蓋,用筷子挑了挑那像痢疾患者的糞便般顏色的海參腸長長的細絲,接連不斷,挑起來掉下,掉下又挑起來,等到變成不長不短的時候,順勢移到旁邊的小碟裏,然後再仔細蓋上桶蓋。好一會兒沒有送進口裏,隻是恍惚聞到荒涼的海灘上腥臭的氣味。不論是海參腸的味道和顏色,不論是髒汙的木桶,所有這些都沒有通過人為的技巧著意加以修飾和調理(至少未能表示出來)。這些天然而粗劣的野生物被盛在陶器漆器中擺在菜肴的中央,表現了無法形容的大膽而意外的不調和性,並由此而感受到一種極為雅致的似是而非的美感的滿足。由此,這種雅致叫某一派愛國主義者斷言,可以解釋為日本人獨特而固有的趣味。舉室內裝修為例,房柱必定使用留有樹皮的天然樹木,插花時一定使用剛砍的青色的竹筒,這在Rococo③分別為洛可可式和帝政時代式藝術。式和Empire③式中都是沒有的。但是這種議論必須附帶某種條件或控製於某種程度之上。如果過分強調這一點,隻用這種理論進行東西文明比較的話,那就不必舉出一些細小的特例,就可以說明,居住在所謂Maison de pdpier(紙房子)裏,夏天和昆蟲類同睡在地板上的日本式的生活,比什麼都雅致得多。珍珍先生漫不經心地考慮著這些事情,多年的美食經驗使他有一個病態的過敏的舌頭,不管是苦、辣、酸,那些難以名狀的各種奇妙的食物的味道,都可以品咂享受。不論國之東西,時之古今,沉湎於文明極致的人,務必要如此愛好食物。藝術遂至於和國家不相容時才尊貴起來,食物及至背戾於衛生才生出真味。然而要達到這種境地,有妻子、有金錢、有地位的普通人到底有些畏怯而無法實現。珍珍先生認為,體物自然有專家和外行的差別,他為自己頹廢的趣味附加了絕對的藝術價值和威信,聊作得意之感,以試圖給荒寂的生涯以慰藉。然而,這未來的生涯總覺得有些可怖。啊,人一到這種地步就算完啦。那些把富有滋養的牛肉和做工考究的鹽烤鯛魚當成美味的極致而加以享用的健康樸訥、天真無邪的人們才是幸福的。自己如果還能再一次回複到那種程度,那真該三呼萬歲,大大慶賀一番!……因惆悵而傾杯,一而再,再而三。隻見阿妾剛剛撫平的頭發上頂著新毛巾,跪在廚房的地板上正在做白魚和其他菜肴,這些她都不放心交付給女傭。阿妾用塗著柿液的團扇頻頻扇著炭爐。

多麼淒豔而優美的姿態啊!挽著的手巾明顯地映襯出晚妝的發際,高領的窄袖和服,肩頭就要滑落下來的“半纏”,圍著圍裙,隨便打著結的黑白腰帶,正如歌川國貞浮世繪上畫的半老徐娘,這些都會使現代的道學家不由蹙起眉頭,使警察睜大懷疑的眼睛。她那在廚房裏勤奮勞作的身姿,同廚房門口破舊的水障子,拉窗的繩索,炭爐,水罐,灶台,還有旁邊煤煙熏染的柱子上張貼的灶王爺像等汙穢的雜亂無章的道具互相映襯,顯示出草雙紙江戶時代的繪圖通俗讀物。上那種困窘無奈、清苦寂寥的生活情調;抑或也顯現著哥澤歌謠中做伴奏的古老三弦琴的情調吧。先生不光是在阿妾侍候他吃飯的時候,當她獨自坐在長火盆旁,將身影映在汙穢的牆壁上,靜靜縫著男人衣服的時候,或者在伺候男人睡到床上之後,她的身影仍在靜靜折疊男人的羽織和服,把角帶放在上頭,查看一下枕頭旁煙盤的火,擰小油燈的撚子,把弄曲的屏風的一端拉直,這才坐在枕頭上,將一隻膝頭放在被子上,再把吸罷一袋煙的煙管遞給男人——在這樣一些時候,先生對阿妾有著說不出的無限的哀傷和無限的感謝之情。無限的哀傷,是因為他發現可怕的專製時代的女子教育的感化,遺傳般傳到了下町未受過教育的女人身上。無限的感謝,是因為對時代企盼的女子教育的效果和專製時代相比,無論在德育、智育,實用或審美上,都不可同日而語。眼前就是實例。不識字的阿妾沒有煤氣灶,沒有圍裙,沒有西洋出版的烹調書籍,甚至連粗劣的工具也沒有,但卻能做出香甜的飯菜。與此同時,她還能根據四時變化,巧妙選購使人感到富有俳諧詩趣的菜蔬魚介。盡管如此,她總以為自己出身卑賤,萬事都表示謙讓。不管使家庭如何和美親善,不管給男人帶來多少滿足與幸福,卻不居功自傲,沾沾自喜。決不能像現今女子學校畢業的某某女士那樣,丈夫不在家,借著報紙雜誌記者來訪的時機,把平時的照片拿出來,大談什麼“我的家庭”。汙言穢語動輒罵人的先生,也不是從根本上否定女權主義,他認為,婦女參政問題毋寧說是當然的事。但是,人不分男女之別,即使正當自然的事情,自己不以為正當而搶先出馬,處處小心謹慎,老老實實,不是更能顯出深沉而優雅嗎?現代的女性們,也許都會這樣回答:“采取這種好好人態度,權利將越來越被蹂躪,到最後沒有出頭之日。”如果沒有出世的機會,為強者所埋沒,所消滅,這就是所謂陰雲蔽月、花遭風雨的風情,證明了消滅弱者的強者的下賤和無禮野蠻,同時也證明了被消滅的弱者是多麼高尚美麗。使自己下賤醜惡還有何必要繼續存在下去呢?不如變成潔白似雪的落花而消失。不論何事,侈談什麼正當的權利正當地行使,捕風捉影,強詞奪理,實際上這不正是那些訟棍、小報記者、鄉間議員的作為嗎?相對之下,對自己的罪科漠然不覺,亦不建立任何證言,悲哀地走上刑場,遂之化為晨露……這種方法倒使人無形之中產生東洋固有的殘忍與無道之想,不是反而更痛快嗎?青山、原宿一帶外形美觀氣派的公寓樓上,勸業場式的椅子、圓桌等小道具也很精巧,女子大學畢業的妻子穿著肥大灰布襪子,責罵丈夫的不軌行為,這也許有點舶來的娜拉NORA,挪威作家易卜生戲劇《玩偶之家》的主人公,為尋求自由離家出走,被稱為新女性的典型。的味道。但是,單從所見的外觀上說,要想真正體現其中屬於娜拉的深沉與堅強的一麵,似乎依然靠那黃頭發和藍眼睛,如果可能,語言也最好采用英語或德語。日本女子真正的女性美——不便於步行的長大的絲綢衣飾,昏暗的紙糊的居室,母音較多的緩慢的言語,所有這一切相互調和、不可動搖的日本女性之美,不應是動態的,而應是靜止的。不在於爭論和表露,而在於苦澀、惱恨和哀憐無奈。不管多麼悲傷和心酸的事,決不會像賽拉·貝爾娜Sarah Bernhardt(1845—1923),法國女演員,以主演《茶花女》聞名於世。的長篇台詞一般加以辯白,她會躲在昏黃的燈影下,口中吟著“如今想起半七君”半七是岡本綺堂所作《半七破案錄》中的英雄和破案能手。的歌詞,蜷曲著身子默然沉鬱。自古所稱道的“煩愁海棠雨,幽怨柳條風”的風情,不單用來說明日本女性的美,也用來說明日本這塊莊園式的國土所產生的無序、淡泊、可憐和疲勞的生活以及思想的纖弱虛幻等一切詩趣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