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然而,在多年的嚴酷的製度下,我們的生活變得因襲式的缺少活氣、貧乏無味、不可指望、粗俗呆板。鏟除這種不堪容忍的寂寞和沉悶最起碼的手段,不是無能為力的反抗,也不是憤怒和怨嗟,而是要放達些,通融些,從那些極平凡單調的生活的各個細節,發現些滑稽有趣的事,以此作為極機智的輕形藝術,或加以嘲笑,或加以戲謔。盛開櫻花、彈三味線的國家雖然同是專製國,但不像中國、土耳其那樣,沒有金錢和力量,故不能建造萬代不易的宏大的建築,沒有荒涼的沙漠和原野,故沒有孔子、釋迦牟尼和基督等人提倡的宗教和哲學。雖然也有溫暖的海洋,不知何故,沒有產生希臘那樣的藝術。即便有一兩種舉足輕重的漂亮物件,但還不足以貫通古今,稱雄世界。那麼,什麼才可成為世界上無與倫比的東西呢?除了那些於貧乏枯燥的生活的細處發現些滑稽趣味,並加以吟樂觀賞的俳句、川柳,小曲小調之類的文學作品外,想尋覓也無處尋覓。作為此論的證據是:先試著翻翻《詩經》,再打開《唐詩選》和《三體詩》,像我們俳句中所有的那樣,用漏雨的頂篷、破舊的障子、人馬鳥獸的糞便、廁所和廚房等寄托純藝術趣味的作品是不大容易找到的。希臘、羅馬以降泰西的文學盡管那般興旺火熾,但還未曾有一人像我們的俳諧師其角即寶井其角(1661—1707),江戶前期俳人,蕉門十哲之一。、一茶即小林一茶(1763—1827),江戶後期俳人,善以俗語方言入詩。那樣,敢於大膽地將放屁、小便和野外出恭寫進詩裏。將日常會話中低級下流的事通過輕鬆、幽默的筆墨加以處理,不能不說是日本文明固有的特征。形成這一特征的偉大天才,同樣是創造一切日本固有文明蟄居的“江戶人”。關於這一點這裏不想多說,如有人不同意珍珍先生以上論述,那就請觀察一下依照舊習建築的極平凡的日本人住居,首先看看那個和廊緣、客廳的格子門、庭院等對應的廁所具有怎樣的審美價值吧。看看離開主屋的又小又矮魚鱗般的屋脊,看看竹格子窗還有入口處的杉木門,尤其要看看廊緣處供洗手的水盆、木勺,還有那將身邊生長的葉蘭、石款冬當作護根草、背倚籬笆牆挺然屹立的南天竹和紅梅等庭樹。春晨,黃鶯飛來停在杓柄上飲洗手盆的水,夏夕,廊緣下的大蛤蟆用肚皮蹭著濕漉漉的青苔爬來爬去。家中主人把石菖蒲、金魚缸置於廊側觀賞也是在這洗手盆附近。旅店的女老板總愛把蟲籠和風鈴懸掛在靠近廁所門口的地方。通俗讀物的封皮和扉頁製作十分精巧,由此可以得知廁所的門以及懸掛的手巾和洗手盆如何被頻繁地利用著。都市家庭如此優雅的方麵,城中住居的詩的情趣,專門能從廁所和周圍的情景中求得,這隻有日本才會這樣。西洋的家庭決不使人知道廁所在何處。即使是無視習慣和道德的極端狂激的法國畫家,似乎還沒有人以廁所的詩趣為主題作畫。這樣說來,江戶的浮世繪畫家將廁所和女人相配搭,這巧妙的冒險不是取得了成功嗎?隨便挽著細帶、身著睡衣、風情萬種的女子,口中銜著懷紙日本人平時備用的白紙。,支著一條香豔的小腿,用木勺舀洗手盆裏的水洗著手指。旁邊臥室裏射出的燈光作為這一流派的常規,將陰影極度加以誇張,在一定的範圍內顯現出夜雨疏疏、海棠花朵飄零的小院風景。這不正是人人知曉、人人喜愛、人人都會被誘惑的微妙的無聲的詩嗎?不要說這是荒唐無稽吧。一些人認為戲劇就是戲劇,繪畫就是繪畫,這些藝術情趣沒有特別的奢侈豪華之處,也不會為日常生活所品味。對於這些獨斷之人來說,不容易得到他們的首肯,其實運用廁所使下町女子的身姿倍增嬌豔,這事不僅限於豐國和國貞的錦繪。如果認為此是虛言。眼前便是三坪清靜的住居,珍珍先生如今就呆在這座妾宅裏,正在廉價地實地體味這種情趣呢。
九
當今之世,唯有文學美術被人僅從弊害的一麵加以觀察,認為十惡不赦,避者猶恐不及。在這裏大談為日常生活添加藝術趣味以加深生存之快樂,這話對於那些把文學美術看成是危害社會和國家的老人們來說,一定會使他們大吃一驚。但要振興國民性的大藝術,無論個人或國家,都必須付出相當的金錢、力量和時間的犧牲。萬一失當,也有可能隻留下損害的危險。像日本這樣的貧窮之國,考慮其思想上的價值,如果發起上演瓦格納的一出歌劇,說不定連大米食鹽都得課以重稅,而使人民遭受塗炭之苦。這事雖然如此,但也有許多種類的藝術不必擔心會和二宮尊德二宮尊德(1787—1856),江戶末期農學家、創立神、儒、佛之思想為宗旨的報德教,力行陰德、積善、節儉。的教義相抵觸。好在日本的老人們隻要一提起英國,不管什麼皆安然欣喜。
說說威廉·毛利斯這位英國人吧,他是汲取健全的約翰·羅斯金理想之潮流的近世裝飾美術的改革派。毛利斯對現代裝飾以及工藝美術的墮落總是說,不能把趣味Got和華奢Luxe混同起來,也不能將美Beaute和富貴Richesse等量齊觀,他呼籲以趣味代替華奢。毛利斯作為他的主義的倡導者,他憎惡藝術專門的褊狹,始終追求一般的鑒賞和實用。為此,他有時反而作極端過激的議論,但他的言論有不少不光對英國,尤其對於我們日本社會聽起來都是絕好的教訓。試舉一例,現代一般的藝術沒有趣味的一點就是富人和窮人都一樣,毛利斯作為世上所謂高尚優美的紳士,去意大利、埃及等地旅行,他慨歎那些對古代文明造詣很深、談起古美術來絕不比別人遜色的熱心家,卻很坦然地毫無感覺地住在經過承包修繕的醜陋俗惡的居室之中。這是痛罵即使那些有智識有階級的人,對家具及室內裝飾等日常藝術也是一向麻木不仁。在我們日本社會也是一樣。被稱為書畫古董的古美術品的優秀清雅,和聲稱愛好這些東西的現代紳士富豪的思想與生活相比較,誰能夠不啞然失笑呢?但是這裏更叫人不能不啞然的是那些提倡新藝術新文學的近世年輕人的日常舉止。他們口中談論著意大利複興期的美術,談論法國近世的抒情詩,侈談什麼藝術即生活,生活即美,但他們那些言行不一的行為卻甚為可憐。請看,他們不是連適合自己容貌體格的日常穿著的質地花色,都不能作出滿意的選擇嗎?或如辯護士之門衛,或如牙醫之零落,或如業餘之巡警,或如說唱藝人,如少壯官吏的狗腿子,其外觀雖然千差萬別,但人們能覺察出他們都有一塊肮髒的遮羞布。他們對於堪稱自己思想伴侶的桌麵上的文房四寶毫無興趣,也不愛好。他們有著卑俗商人推銷商品的非美術意趣,又無意於進一步經營此道。他們單是把自己的居室弄得又髒又亂倒不要緊,他們一旦進入公眾設施如飯館的客廳,就將滿是油汙的外套扔到掛有繪畫和放置雕刻品的壁龕,將吸剩的煙頭扔在掃得幹幹淨淨的小院裏,把榻榻米烤焦,向火盆的灰燼裏吐痰,從一舉一動上對於居室、家具、餐具和庭園等美術,毫無尊敬之意和愛惜之念。如果是軍人或工頭,倒也情有可原,假如是個口口聲聲談論美和調和的畫家文士,每日過著這種粗暴的生活,對自己的藝術良心毫不知恥,實在是怪而又怪的事情。因此,依靠這些毫無用心的藝術家,剛剛興起的新文學、新戲劇、新繪畫、新音樂,就無怪乎那麼流於皮毛,那麼缺乏精神氣魄了。當前文學雜誌紙質之粗劣,誤植之許多,體裁之卑俗,這恐怕不能說單純是因為經濟問題吧……
閑話休提。妾宅的廚房裏阿妾精心烹製的海膽醬白魚已經端出,夫婦對領,觚觥交錯,這時正想說明一下,關於“浦山吹”這一場,隻得留待下一卷了。查未詳。故以後部分不再寫了,讀者見諒。
明治四十五年四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