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浮世繪鑒賞

看到我國對現代西洋文明的模仿,從都市改造到房屋器具庭園衣服,一概迎合時代趣味和一般趨向,使餘不能不悲歎日本文化之末路。

餘自法國歸來之頃,時時看見立於芝靈廟門前明治政廳初期某官吏的銅像,苦於全然不解製作者的意圖:為何選擇使新舊兩種美術均無法發揮效能的地點呢?數年來,餘每見稱之為市區改建的土木工事,為何毫不可惜地將稱作“見附”的舊都古城門拆除,並趁勢濫伐四周繁茂的古鬆,不能不懷疑日本人對曆史有沒有絲毫的尊重。泰西都市裏即使一株古樹,一宇堂舍,都被當成體現民族之光榮的貴重寶物受到尊敬,這不已為許多旅行者所親見嗎?然而在我國,尊重曆史僅成為保守冥頑之徒便於謀取功利的口實,而對於一般國民反而成為學藝進步和知識開發的重大障礙。這些實際上僅有一兩例證。餘甚感憤慨而悲戚。然而所幸的是,這種悲憤和絕望不久便成為一種階梯,使餘進入對日本人自古以來的遺傳性喪失信心的無差別觀念。君不見,上野的老杉默默無語無訴,深知自己命數已盡而從容枯死。無情之草木不是遠勝過有情之人嗎?

餘始知現代之我國社會屬於現代人,是餘等決不容置喙的。在這裏,古跡之破壞,時代之醜化,亦不能激起任何憤慨,反而提供了無上的富於諷刺意味的滑稽的材料,故而一變成為最有詭辯意味的中心。然而,鬧劇到頭來隻不過是鬧劇。不管多少瀟灑的幫閑,總不能徹頭徹尾僅靠用扇子打頭打發日子。我努力每日為時代的鬧劇插科打諢,同時又不得不潛心回想已經整頓的過去的生活。要想夢見過去,就不能不依仗保存下來的過去的文學美術的力量。我希冀依靠廣重和北齋的江戶名所繪想見都會及其近郊的風景,依靠奧村派牌坊的製作尋覓衣服的花紋和器具的技藝。我想根據天明時代疲憊墮落的平民生活,以尋求充溢全身的悲哀的美感。

浮世繪著實使我神遊於渾然夢想之世界。浮世繪不像外國人所欣賞的那樣僅僅止於美術的價值。對於我來說,著實感到了宗教般的精神慰藉。這種特殊的美術產自受壓迫的江戶平民之手,不斷蒙受政府的迫害,並且獲得完滿的發展。當時受到政府保護的狩野家亦即日本18世紀學院畫派的作品,決沒有將那個時代美術的光榮傳給後世。而這不正是那些流放於遠方海島、戴著手銬、受盡屈辱的城鎮畫家的功績嗎?浮世繪不正隱隱奏響著不屈於政府迫害,顯示著平民意氣的凱歌嗎?它不正標明對抗官營藝術的虛妄的真正自由藝術的勝利嗎?宮武外骨氏的《筆禍史》一書,詳盡無餘地考證和敘述了這些事跡。我於此未見有多說的必要。

浮世繪是經木板印刷在紙上,通過顏料配合獲得特殊色調,又憑借極狹小的規模表現出顯著特征的美術。浮世繪一般用奉書紙和西之內紙奉書紙和西之內紙皆為印刷浮世繪版畫的專用紙,分別產於福井縣今立町和茨城縣山方町。前者純白而精良,後者略粗糙而富彈性。印刷,其色彩皆如脫退了一般淺淡而無光澤。試將其與富有活力的油畫色彩相比較,一方赫赫如烈日之光炎;一方暗淡令人想到夜半的燈影。油畫的顏色具有強烈的意味和主張,能顯示作者的精神,與此相反,如果說木板印刷的睡意蒙矓的色彩中也有作者精神的話,那隻能是專製時代中人心萎微的反映。在暗示黑暗時代的恐怖、悲哀和疲勞這一點上,我仿佛聽見娼婦隱忍的啜泣。我怎能忘記這底裏蘊含的悲哀和無奈的色調。我接觸現代社會,常見強者極為橫暴而甚感義憤,這時便翻然想起,如果說憑著這種無奈的色彩美中潛藏的哀怨的旋律再現著黑暗的過去,那麼我也就知道了東洋固有的專製精神究竟是什麼。同時也不能不深深憬悟到侈談正義是多麼愚蠢。希臘美術產生於稱阿波羅為神的國土,浮世繪憑借著形同蟲豸的町人之手製作於光線陰暗的橫街的客棧內。如今聲稱時代完全變革了,但歸根結蒂這隻是外觀,一旦用合理的眼光看破其外皮,武斷政治之精神便和百年以前毫無二致。江戶木版畫的悲哀的色彩,全然沒有時間的懸隔深深浸入我的心胸,時常對我親切地低語,其原因決非偶然。我不知何故,近來在對有強烈意識的西洋藝術宛如仰望山嶽隻感到一派茫然;相反,一旦轉眼麵對缺乏個性、單調而疲勞的江戶文學美術,忽而從精神到肉體都感到一種麻痹的慰安。我對浮世繪的鑒賞或研究,本來就不是出自嚴密的審美理念。如有人問起,我隻能回答,隻是在一種特別情況下喜愛一種特別的藝術罷了。何況泰西人關於浮世繪審美工藝的研究,遠在十年前就已探幽入微、臻於完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