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已幾度記述過住在木造紙糊的日本傳統房屋中,對於春風秋雨四季氣候具有怎樣的鄉土的感覺。棲息在如此脆弱而清爽的房屋和如此充滿濕氣而富於變化的氣候之中,同過去在寬廣堅固的西洋居室中高視闊步時相比,對於諸般事情自然有各自不同的嗜好。如果我也擁有相當的財富,可以橫躺在麥羅科皮的太師椅上,飯後於圖書室內抽抽雪茄,那麼我當然也想得到鋼琴、油畫和大理石雕刻。然而不知是幸還是不幸,現在我仍是一個兩腿盤曲於榻榻米上,靠火盆裏一星炭火驅走寒冷,靜聽那掀動竹簾的暴風和敲打房簷的夜雨的人,一個喜歡清貧、安逸和無聊的生涯、努力滿足於醉生夢死的人。陰霾天空的微光被廊緣遮擋著,透過窗紙在這裏形成一個特殊的陰影。適應於此種居室的美術,首先其形不能不小巧,其質不能不輕盈。然而現代的新作品中,不幸的是我至今未見到有類似西洋的miniature袖珍畫。或銅版畫的東西。浮世繪木版畫不正好彌補了這個缺陷嗎?

都門的劇場一上演拙劣的翻譯劇目,便朋黨相結立即有人叫嚷新藝術的出現。官營的美術展覽場一有卑賤的畫工爭名逐利,猜疑和嫉妒的俗論便轟轟然鬧得沸沸揚揚。秋雨淅淅瀝瀝,蟲聲次第消隱的郊外的蟄居裏,午後人倦,也沒有朋友來訪,此時獨自取出浮世繪來展眺,啊,春章、寫樂、豐國,仿佛將江戶盛時的戲劇搬到我的眼前;歌麿、榮之邀人去不夜城同享歡樂;北齋、廣重在遊覽閑雅的市中風景。憑借這些,我自能得到不少慰藉。

近世大詩人維爾哈倫Emile Verhaeren(1855—1916),比利時詩人,戲劇家。的詩篇,有一章盛讚了其故鄉佛蘭德古畫中出現的橫溢的生活欲:

佛蘭德的美術嗬,

隻有你了解那個淫婦,

好好愛那個乳房豐腴的淫婦吧。

佛蘭德美術的傑作,

哪一件不是最好的明證。

描繪那妃子,那女神,

描寫那群居於紅島漂浮於波間的仙女,

還有那妖豔的美人魚,

還有那取材於四季景色、肌肉豐滿的果樹女神。

大凡佛蘭德名家的大作,

沒有不描繪淫蕩的婦女的。

讀這首詩,如果隻感到卑猥,便不能真正懂得詩的深意。維爾哈倫是憑借出現於佛蘭德美術中的裸婦,想象和讚美人的偉大的活力。他置身於以清淨、禁欲為主導的傳統道德及宗教的藩籬之外,以充實的生活和向上的意誌當作人生的真正意義。人生意誌的所向是未來的理想。這裏有偉大的感情,有悲壯的美,有崇高的觀念。汙辱和淫欲不是人類活力的一個現象又是什麼呢?它的可貴正在於深沉而旺盛的意誌力。

風景絕佳,山水明媚;

粉壁朱欄,宮闕壯麗。

佛蘭德畫上的婦女,

身著典雅的古代服飾,

個個冰清玉潔,顏色嬌豔;

人人身體健康,香汗淋漓。

這些女人意氣揚揚,恣情淫蕩,

絲毫不感到一點羞赧。

這是歐洲新思想的急先鋒維爾哈倫吟詠鄉土美術的最後一章。佛蘭德本是自由之國,佛蘭德人是掙脫西班牙政廳的羈絆,駕乘新近的19世紀的文明,嚐試過一次大飛躍的國民。維爾哈倫看了魯本斯、凡·戴克和特奈斯等17世紀畫家的名作,為其強烈的色彩所感動是毫不足怪的。但如果我今天要反省自己的話,那麼我不是如維爾哈倫一樣的比利時人,而是一個日本人,是一個天生的命運和境遇各不相同的東洋人。不用說戀愛之至情了,就連對異性的一切性欲的感覺都被當成社會最大的罪惡而冠上法製的帽子。我們是從小就受著“哭鬧的孩子和地頭蛇惹不起”的教育,是深知“禍從口出”的國民。使維爾哈倫感到興奮的鮮血淋漓的羊肉,芳醇的葡萄酒和明快的女人畫,這些又算得什麼?啊,我愛浮世繪。苦海十年,為父母而賣身的遊女的畫姿使我悲泣。斜倚竹窗、茫然眺望流水的藝妓的身影使我歡喜。叫賣蕎麥麵條的燈火淒然的河畔夜景使我迷醉。雨夜初霽,杜鵑啼月。時雨霏霏,秋葉飄零。落花當風,鍾聲遠逝。日暮途窮,雪滿山路……大凡這世上無依無靠無望無著恍如春夢令人嗟歎的事物,悉可使我親近,使我懷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