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蟲聲
我生在東京,而且在這裏度過了幾十年漫長的歲月……
過去,在日常生活中,各種東西的顏色和聲音,都未曾使我感到珍惜和懷念。隨著時光的流逝,逐一地消失了,再也看不見聽不到了。然而現在,卻使我一一清晰地回想起來。我的心頭第一次感觸到綿綿無盡的奔湧著的思緒。猶如分別的戀人,回味著往昔的情愛。
岑寂的夏夜,木屐踏過板橋的聲音。門外的雨滴嘩嘩地淋在油紙傘上。掠過夕月的雁叫。短夜夢醒,驀然傳來的杜鵑的鳴聲。雨裏黃昏,呼喚著渡船的過河人。夜間,投網入水的聲響。貨船的舵音。……歲月過去了幾十年,所有這些音響以及當時的情景,都從我們的記憶中消失得無影無蹤了。
每逢季節變更的時候,總有一些叫賣節令必需品的小販,他們的吆喝,給東京都市的生活帶來了固有的情趣。隻有這個,如今還留在老人們的談話之中。
今天,時代過去了,思想變了,風俗變了。出生在這座城市,老朽在這座城市的人們,今後直到死去之前,他們要想尋求往昔永恒不變的情趣,又能得到些什麼呢?
林木茂密的郊外庭園裏,黃鶯很少飛來鳴唱。屋簷下鳥雀歡噪的日子也一天天少起來。我為什麼突然要說這些呢?兩三年前,已聽不到梵鍾的聲響,一想到這件事,我一年比一年更加焦灼地等待院子中蟬和蟋蟀的鳴叫。——這裏,我想說說焦灼等待的緣由:如今早已是昭和十八年了,我所能聽到的令人懷戀往昔東京生活的聲音,隻剩下蟬、蟋蟀的叫聲了。不久的將來,也許蟬和蟋蟀也同大雁和杜鵑一樣,成為前一世界的象征吧。
有一年,我在淺草公園一家劇場裏排練節目直到天明才回家。走過寺內的街道,兩旁的小店依然靜靜地酣睡著,而四周的蟋蟀卻叫個不停,那聲音蓋過了石板路上的足音。我一陣欣喜,仿佛半路上撿到一塊寶石一般。算起來,這是七八年前的事了。
每年,秋天降臨東京當在八月七八日光景。今年一入秋,我照例日日盼望夜裏能聽到蟋蟀的初音。然而,根據我這般年齡的人的體驗,蟋蟀的叫聲傳到人的耳朵,要等夕陽下的樹梢傳來蟬鳴之後,弄不好,要等上十天半個月哩。蟬聲起初是極細微的,不是一個勁兒叫個不停。往往是那邊樹上一陣短唱之後,便是沉默,接著,這邊樹上的蟬兒仿佛窺測一下動靜,然後答禮一般,悠然地鳴叫起來。
這時節,雖說已入了秋季,夕陽的暴烈並不亞於已經過去的夏季,白晝也沒有明顯地變短。淩霄花越發開得紅豔了。夾竹桃的蓓蕾一朵朵地綻放開來,散落了。百日紅依然旺盛。夕風驟然停止的晚上,比起盛夏要酷熱得多。夜闌人靜,抬頭仰望一下銀河清晰的影子,往往也會感到暑氣蒸逼,難以成眠。
時光一天天過去。有時,驟雨襲來,白天晴上一陣子,夜裏又繼續下起來。這時傲然挺立的向日葵葉子,忽然發黃,花盤沉重地低垂著,再也挺不起腰來。絲瓜和南瓜自由舒展的蔓子尖上開放的小花,一個個萎縮了,花的數目也明顯地減少了。與此同時,一場雨過後,晴明的天空也和昨日不同,變得湛藍、高遠,有時,一團雲彩遮蔽著大半個天空,即使是無風的日子,也可以看到濃雲的飄動。玉米濃密的葉子,以及包裹著果實的纓子,不住地顫動。眼看著大蜻蜓飛來飛去,就要落在玉米的上頭,忽兒又飛走了。盛夏季節一時不見蹤影的蝴蝶,又款款地飛翔起來。螳螂長得像拇指般大小,聽到人的足音,不但不逃;反而舉刀相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