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個習慣,夏天每晚都要出外納涼。眼下這時節,吃罷晚飯,照例外出。有時到熟人家裏,會一會久未見麵的朋友,不覺間夜已深了。回家的路上,夜風不知何時變得清涼起來,戴著帽子的額際也不見汗,自感腳步的輕鬆。想到今年,秋季已漸深,多麼想聽一聽那似有若無的風的低吟。

回到家裏,點起桌上的燈,我感到那火影也和昨夜不同,驟然清亮了。感官也和夏夜迥異,我驚詫它的清靜,不由得注視著燈光和周圍的物體的黑影。也許就在這想不到的瞬間,我聽到這年秋天蟋蟀最初的鳴聲。

但是,蟋蟀的初次鳴叫,和蟬兒一樣,很快停止了,直到第二天的夜間也沒能再次聽到。為了等待蟲聲,有三四個夜晚就這般白白地度過。夕暮變得驚人的短暫。蟬聲日益喧騷和急迫,一陣接一陣,直叫到周圍一片漆黑為止。

月兒出來了。夕陽的餘暉尚未從西邊的天空消退,月亮就及早地放出和深夜裏一樣的光芒。不知打哪裏漂來木樨的香味,像柔軟清涼的絹紗,撫弄著人的肌膚。這寧靜的難以名狀的靈與肉的感觸,都明顯地帶著秋天的色調而來,叫你目不可見,耳不可聞。小試初音而沉默的蟋蟀,在這樣的晚上又鳴叫起來,仿佛覺得已到了自己的季節,那聲音也一夜比一夜更強烈,更高昂。

到了九月初,雨水漸多,每下一場雨,蟲聲也就增多起來,像瓦格納的交響樂一般,絲竹管弦,一起鳴響。

不久,到了秋分時節,十五賞月,有時正趕上秋分前後。晝夜相平的時節,蟋蟀的合奏愈演愈烈,達到了高潮。

山手地區,從那人群熙來攘往的道旁;下町地區,從那路邊的垃圾箱裏,天還未黑,就徹夜放送出微妙的秋曲。不光是路旁的垃圾箱,不多久,格子門內、浴室和廚房的每個角落,也傳來了蟋蟀的鳴聲。在朝夕的寒氣裏,蟋蟀仍像慣於夜遊的浪子一般,但在風霜冷雨的侵淩下,家裏就更值得留戀了。

這是個各種往事從心底泛起的時節。接近冬日的秋天,空中陰雲密布,既無雨,也無風,沉靜的白晝像無盡的黃昏,再沒有比這時節更適於追憶和冥想的了。我想起平日忘卻的波德萊爾和凡爾納的詩篇,那詩情強烈地震撼著我。白天,從枯草的葉蔭下傳來的蟲鳴,多像一首秋的詠歎調。

就枕之後的不眠之夜,傾聽蟋蟀的鳴聲,勝過戀人的私語,令人懷想不已。對於不眠之人,無論它怎麼啼鳴,都無法消除充溢著全身的生命的淒苦和悲傷。蟋蟀為了啼鳴而生存,它為自己悲苦的生涯無端地歎息。它以無人知曉的語言訴說著生命的苦惱和悲哀。

九月十三的月亮漸漸缺虧,暗夜在繼續。人們已經穿起了夾衣。雨夜,有人在火盆裏生著火,已經是冬天了。

生存到今天的蟋蟀,唱出了一年裏最後的歌。這時,西風吹落了樹葉,石款冬比菊花開得早,茶花流溢著芳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