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身後的豺狗
機會沒有來,豺狗卻來了。一到春天,豺狗不去村子上覓食,整天在山上轉悠,轉轉就轉到紙坊來了。豺狗走過時,茅草和灌木被它們碰得嘩啦作響。
天一黑,外公就自己一人出去。“你把門關嚴,”外公說,“我一把老骨頭了,豺狗不吃我……”
這一天,外公又該去溪裏攪料,天氣很好,月光幽明,各處都潑灑了水似的月光。清明坐在棚寮裏,聽棚外風濤水響,鬆明火一跳一跳地燃,把清明的黑影放大了跟鬼怪似的在牆上趴伏。清明心裏空落落的,他感覺到今晚會有個什麼事,但他又想不出能有個什麼事。他就一個人呆看鬆明火忽暗忽明,編排自己想象裏的故事。
然而山外的事情並沒有按清明的編排那麼發生。蘇區紅軍數年來第一次仗打得這麼窩囊,白軍官兵蝗蟲似的漫山遍野擁來,戰壕裏紅軍拚殺得勇猛,這是一場史無前例的惡戰。代可的連隊擔任阻擊任務,他的槍管打得通紅,陣前成堆的敵人倒在那,後來他們就和白軍官兵白刃拚殺。代可滿頭滿臉的血,但代可沒有負傷,他好好的。他看見白軍官兵潮水般湧來,就勢那麼一滾就滾在死人堆裏,他感覺到死人堆裏血水粘糊邋遢,一股腥氣拂起直衝口鼻。他看見那些屍體奇形怪狀麵目扭曲,因此代可也就做出那種奇醜模樣。他聽到幾個白軍士兵朝這邊走來,緊接著聽到白軍士兵朝傷兵捅刺刀的聲音和傷兵的慘叫聲。他以為那結局很快會輪到自己,卻清楚地聽到兩個白軍士兵的說話聲。
一個說:“娘東西,都他娘窮鬼,一個毫子也搜不到。”
另一個說:“三歪他走狗屎運,他敲到兩顆金牙……”
那個就說:“嘖嘖,咱沒那個命,咱隻搜到點烤煙,來,咱抽煙。”
兩個士兵就停止了戳殺,蹲在死人堆裏抽煙,抽一口又抽一口,過足煙癮的時候天就黑下來了。他們沒留心到五步外偷偷喘氣的代可。天黑下來代可就借了夜幕的遮掩逃出屍堆。他想去尋隊伍,但試了試就放棄了這打算,四處都是白軍官兵。他想:我先去山裏躲躲,他想:待紛亂過去後我從容穩妥地找隊伍。
代可摸黑從地裏摳了兩個生薯嚼了充饑,接著不敢多耽擱緊趕慢趕往山裏走,但代可沒想到黑暗中還會有人把他認出來。村裏的痞子阿三和兩個白軍士兵正在溪子裏衝涼,有人從石橋上晃一下,眼尖的阿三就認出那人是代可。痞子阿三“呀”了一聲,喊道:“那是清明他爺……”
白軍士兵中一個說:“看你,我當是個什麼,看你。”
阿三說:“赤匪裏特務連一個連副……”
那白軍士兵說:“哈,送到嘴上一塊肉。”
三個人從水裏躍起。
阿三說:“恐怕不止就一塊肉,是一頭肥豬呢,他們特務連在國軍進剿前往山裏藏了些東西……都是貴重東西,大洋、槍炮、貴重文件,凡帶不動的他們就放在隱蔽地方,是代可領人去藏的……”
白軍士兵中另一個說:“哈哈,我知道了……這家夥早有算計的,槍一響他就開溜,想獨吞哩。”
阿三說:“咱跟了他,咱或許真能牽出頭豬。”
代可不知道身後盯了三雙眼睛。三雙眼睛被欲望刺激得格外明亮,他們準確無誤地在月光下緊跟了代可。代可正一門心思趕路,他沒有留心後麵那種難以察覺的響動。
那時候,呆坐在棚寮裏的清明連著打了兩個噴嚏,他覺得不對勁。有個什麼事咧?清明想,肯定有個什麼事。
他開始打瞌睡,上下眼皮黏黏糊糊,但他莫名地有點恐懼。他朝外麵喊:“外公!外公!”
外公在碓屋那邊應著,外公說:“我弄好了事就回!今夜裏說不準會有雷暴,我拴好那些料就回!山裏大水一來,衝了料就一切空空……”
清明沒聽清外公後麵的叨叨,清明實在撐不住,悠悠地飄入夢鄉。
清明又做了那個夢,夢裏槍炮聲響成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