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詩意地棲息在煥然一新的“老昆明”(2 / 3)

多年來,這一帶的街道、商鋪和宅院,在許多人眼裏,已殘破不堪,甚至慘不忍睹。但事實上,這裏對人們一直存在著巨大的吸引力,一直保持著罕見的人氣。上個世紀八十年代,在甬道街和景星街一帶,自然形成了昆明的一大“奇觀”——花鳥市場。那曾是一個色彩繽紛和喧囂異常的世界,陷身其中,隨處可見花鳥、魚蟲、玉器、陶瓷、牙石、木雕、根雕、雲子、銅製品、民族首飾、蠟染和紮染……那個時候,像我這樣不喜歡花鳥,也不喜歡古董的人很多,但奇怪的是,我們大家都喜歡到這一帶遊逛,喜歡把自己莫名其妙地放逐在這個混亂的時空之中,來來去去,尋尋覓覓,麵對形形色色的人,麵對五花八門的“藝術品”,我們感到好像抵達了生活的深處,賞心悅目,樂不思歸。對於外省來的尊貴友人,我也常常把他們帶到此處,讓他們度過一段極其美妙的時光,並從中窺見我們昆明的某些曆史秘密和生活“情操”。這種安排也次次讓友人們大為讚賞,他們為此留下了對現代昆明最彌足珍貴的記憶。

這種“喧囂”和“混亂”,一直在昆明的這個核心地帶延續著,延續著。即便在“老昆明”一天一天被無情地消解和改寫的高潮時期,這裏依然如故,我行我素,保持著它特有的聲音、氣息、色彩和風貌。這也許得力於此地“寸土寸金”的身價讓那些開發商們敬而遠之?也許應證了中國那句俗話,在越危險的地方越安全?或許是被那些手執“老昆明”生死大權的新城市的崇拜者們在無意之間忽視了?總之,在舊城改造的滾滾塵灰中,在四麵被高樓大廈“圍攻”的時候,這片古老的街區卻萬分幸運地留存下來,安然地保持著它固有的殘破、滄桑和美麗,陡然變成了現今昆明市的“靈魂”、“記憶”、“文化內核”和一本“活著的城市史書”,成為現代昆明唯一保留著老城風貌的曆史街區。許多人堅信,有了它,新昆明將由此複活成一座“美麗之城”。

從2001年5月開始,昆明的某些領導人“從夢中醒來”,將這片老城區命名為“文明街曆史街區”,按照“修舊如舊”的原則對346幢老房子陸續進行維修保護,既要求做好單體重點建築的保護,也要做好街區傳統格局、整體風貌的保護,還特別強調“福林堂”是絕對保護的建築。到了2006年12月,曆時3年,集中了浙江省設計院、同濟大學、美國馬達斯班設計事務所、北京中華建築規劃設計研究所等5家設計單位的心血與智慧的“文明街曆史街區保護修建方案”,終於出來了。這片老城區的曆史開始被改寫,開始進入它在和平時期的“變形”季節。

現在,我們看到街麵上一幢幢修葺一新的“單簷垂柱重樓”緊密相連,它們在人們的精心保護之下,已定格為二至三層的土牆木樓,上層是主人生活的小樓房,樓麵微微向外挺出,自然地在牆上或木板上開著幾扇小窗,窗外的下部大多裝飾著各色各樣的雕花垂柱。看上去,似乎每一間都露著幾分真實的生活景況,但又確是讓人仰視的私密性很強的浪漫空間。在那裏既可以窺視日月星辰和街道行人的秘密,又可在瓦簷下和窗子背後營造自己的午眠和夜夢。下層一律是大大小小的商鋪,大多數都微微向內收縮一點,顯得很謙遜、平和,無形中透露出一種吸引力和親和力。各個店鋪之間,一般都有風火牆相隔,它們像一道道風景線,改變著房子頂部的空間關係。走在這樣的街上,在表麵的嘈雜、忙碌之中,的確存在著一種“寧靜”,存在著一種緩緩流動的歲月或時光,讓我怦然心動。我想起一首小詩,那是許多年前的一個晚上,建築學家林徽因來到這條街上,以詩人的眼光看到的景象:

那上七下八臨街的矮樓,

半藏著,半挺著,立在街頭,

瓦覆著它,窗開一條縫,

夕陽染紅它,

如寫下古遠的夢。

在這個城區,我越來越相信傳統房屋是有生命的,它們遠離了鋼筋混凝土、馬賽克、瓷磚、塑料、膠合板和鋁合金,與大地上生長出來的草木、泥土和磚瓦親密結合,成為一個生命體係,成為一個永恒的整體。當然,它們也會衰老,也會死亡,但它們從不與時間作鬥爭,而是與時間對話和合作,繼續用草木、泥土和磚瓦來改變或增強自己的軀體,豐富自己的血肉,以延伸自己的生命。帶著這樣的感情和思想,我像一個文物工作者或探險家,幾乎跑遍了這個老街區,把20多幢保存完好的私宅、庭院漫遊了一遍。我深深愛上了它們——小銀櫃巷7號、8號,居仁巷10、11號、西卷洞巷1號、吉祥巷18號、文明街11號。這幾幢最為精美的宅院,每一幢都是由木柱子、木樓板、石柱基、土坯牆、雕花隔扇、天井、回廊、照壁、花台、水池、廳堂、房間、樓房……組合而成的,每一幢都是人性、靈性與詩性交融而成的空間,每一幢都有自己的曆史和故事,都傳達著自己的理想,都有一股拒絕不了的魅力。我麵對著它們,就像麵對著一幅幅廣袤無垠而又高深莫測、不可言喻的古老風景。我從走近它們的那一刻起,某種特定的心緒就已油然而生,我對這些老房子的一切,包括它們的每一個細節,都心生崇敬。我看到,它們的“重簷”、“漏角天井”、“吊廈”、“跑馬轉角”、“正房”、“耳房”、“廂房”等等,組成了獨特的空間結構,猶如音樂,有著迷人的節奏、聲音和調子。無論是我開門、關門或走在樓梯上時,房子裏都回響著木頭發出的獨特聲響,蘊含著某種動人的韻味。這些老屋的梁柱、椽子和木板,在漫長的歲月裏,已被時間的煙塵浸染成黑色,但在人們的手和腳能觸到的地方,木紋就更富有質感,更富有生命的意味,也更能讓人感到溫暖,心緒安寧。在這樣的老房子裏,我還感歎祖先們對光與影的敏銳感覺和巧妙利用,他們好像既愛光明,也愛幽暗。他們在每一座庭院裏,至少也要建造一個天井,把自己的內部生活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讓陽光直接投射進來,讓生活在屋子裏的人能夠沐浴在日光之中,充裕地享受光線的撫愛。同時,他們也非常迷戀柔弱、幽寂、虛幻的光線,他們把許多房間處理得非常陰暗,好像養成了一種癖好,喜歡在陰暗中發現美、享受美。在庭院的內部,我們常常看到一扇扇極其厚重而又雕刻繁複的門窗,表麵上似乎阻礙了光線,但實際上卻讓我們感受到了光亮的穿透作用。許多時候,我們坐在黑屋裏,眼看著那些異常明亮的光線從外麵的庭院裏穿過門窗,變成一束束光影,朦朦朧朧地落在牆上、地上、床邊、桌椅上,甚至晃動在我們的臉上和身上,好像要把我們融化在裏麵,這是何等美妙的時刻?何等安詳和寂靜的空間?有時,在這種幽暗的背景下,我還看到屋內的神龕、屏風或木雕隔扇門上貼金的地方,時而反射出太陽一樣的光芒,時而像烈焰一樣的跳動,但它們都包含著罕見的深沉,罕見的色彩,宛若來自天外。也許隻有在這樣的百年老屋裏,才能產生如此微妙和美麗的光影和美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