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運基先生囑我為本書作序。我想越過常規,在“題中應有之義”以外,說說作者是怎樣的一個人。他於我,亦師亦友,交往接近30年。依“知人論世”的老規矩,我這麼寫,也許對本書的讀者有些微幫助。
我第一次見到黃運基先生,是在1981年前後。那年頭,我是“上埠”不久的新移民,土插隊之後的洋插隊,連根拔起之初的艱難與尷尬,一一身曆。至於文學夢,早已被種種當務之急諸如惡補英語養家活口擠掉。我在西餐館當練習生,那是一個休息日,出國前就已和我合寫新詩,移民後更是情同手足的詩人老南,興致勃勃地帶路,兩人沿著唐人街附近一條七拐八彎的巷子,走進《時代報》的舊社址。社長兼總編輯黃運基先生在堆滿白紙、油墨和各種各樣中英文讀物的狹小房間裏接待我們。那時我30歲出頭,老南40歲出頭,黃運基先生50歲出頭,共同的特點是對明天充滿信心。黃社長介紹了報社的運作,領我們去認識報社的義工們,鼓勵我們給《時代報》寫稿。這以後,老南成了勤快的投稿者,我無暇分心,但半夜裏不時被老南的電話吵醒,“喂,剛剛寫好的,題目是‘獻給聖誕樹’,聽著——”我在蒙矓中聽著他以殘留唐音八聲的鄉音朗誦新詩,嘟囔幾句,是為品評。幾天之後,老南這一作品便出現在《時代報》副刊的版麵上。兩年以後,我終於技癢難耐,也加入了老南的陣營,成為固定的撰稿人,新詩和隨筆都開了專欄。這段時間,最大的收獲,是筆名“劉荒田”無意而得,先用在一首新詩上,後來取代了本名。
1986年春天,由於在《時代報》擔任副刊編輯的台山文壇名宿陳中美先生推薦,我和老南一起進入報社,我當加州新聞版的編譯,他任校對。這是我居美30年中唯一的白領生涯,在阿姆斯特丹街1600號的倉庫型磚木結構建築物的閣樓裏,擁有一張桃花心木做的大辦公桌。黃運基先生任社長,仍舊兼總編輯,但他外出頻繁,日常編務由政治經濟係出身的孟副總編負責。黃社長為人謙和,上班總是靜悄悄地進來,在以一行書架為間隔的開放式辦公室裏緊張工作,從來不會對下屬頤指氣使,總以商量的口吻對話,更不事巡查、監督,也從來不會在記者、編輯犯錯後揪住不放。那年代,辦這樣一份日報,編輯、打字員、印刷工、發行、勤雜,一共有二三十人,都拿上千美元的工資,但廣告收入極少。他身為法人代表,主要精力放在賺錢上。1986年11月,一個中午,我們像平時一樣,聚集在地下廚房外麵的簡易餐廳,吃廚娘做的午飯。飯後,黃社長神色凝重,宣布一個突然的消息,大意是:由於財源枯竭,無力經營,即時停刊。眾人匆忙收拾物件,在驚愕中告別。在最後一期報紙上,社長的公開信登在頭版,其中不乏怨憤。原來,黃社長一直殫精竭慮地籌措的,是一筆可供報紙長久營運的基金,可是,多方奔走,無處不碰壁,隻好一關了事。
離開報社20多年以後,社址出售,我為了拿一些過時的《美華文學》雜誌作為紀念,進內徘徊良久。編輯部的辦公桌,四壁的掛畫,接收美聯社電訊稿專用的老式傳真機,架上的書和剪報集,一切照舊,隻是蒙上了漫長歲月的厚塵,讓我感慨無限。那一段時間,黃先生的心情也處於低穀。我那時才較為透徹地理解,他作為中國人社區最早支持中華人民共和國,最積極最忘我地宣傳新中國的一代報人,1972年獨力創辦《時代報》,家當是一台花200美元買來的二手打字機。他一路拚搏,靠打工來挹注辦報的虧空,懷著何等深重的愛國之情,故土之思!時隔14年,幻想部分地破滅,壯士斷腕,是怎樣的無奈與遺憾!
《時代報》關門至今,又是四分之一個世紀。這些年,我和黃先生過從甚密。我的家和他的家,僅僅隔二十來個街區,步行可達。這位當行出色、中英文精通的資深記者,告別新聞界以後,一直工作不輟,一邊以注冊官方文件翻譯員的身份,主持翻譯公司的業務,一邊投入文學寫作以及社會活動,參與締造舊金山灣區自1849年淘金潮以還華文文壇的鼎盛時期。他位於27街的住宅,成了文化人聚會的場所。數不清多少次,在那裏,開會、聯歡、聚餐,《美華文學》雜誌編輯部舉行活動,迎接國內文化界的來訪者。兩三好友,各拿一杯紅葡萄酒,瞭望他家餐廳百葉窗外平展展的蔚藍大海,一輪血色落日緩緩沉沒,在壯懷激烈地議論古今風流的文友身上,灑下一層金色,這便是雅致的異國蘭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