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南方(3 / 3)

把黛玉當成是文學中的女子來緬懷、歌頌,那是文學的勝利,人性的勝利,但是如果把黛玉當成是日常生活中的女子的樣本,我則是不那麼讚同的:黛玉愛寶玉沒有錯,別的妹妹愛寶玉也沒有什麼不可,畢竟大觀園裏值得姑娘們去愛戀的男子也沒有幾個,這其中最重要的是寶玉的態度。也就是說,如果寶玉不去招惹其他的姐姐妹妹,其他的姐姐妹妹也是奈何不了他的。我不喜歡黛玉不去正視這個問題,而是動輒就要耍小性子,尖酸刻薄地去攻擊其他的姊妹,就像當今的一些女人,一旦發現丈夫有染,就怪罪那些勾魂的狐狸精,丈夫反倒像是個無辜的受害者一樣。

我一向覺得女人不該過於隨性而來,適度地收斂情感還是必要的。如果隻是勇於把自己的嫉妒、氣憤表達出來就是不虛偽的話,那我還是讚成適度的虛偽的。所以在大觀園的姐姐妹妹中,我所欣賞的還是那些更為超脫、不倚傍別人的獨立女子——妙玉最適合我的口味。那天與蘇紫扯著、扯著“人生”,不知怎麼就扯到了《紅樓夢》上。蘇紫很是興奮,她說在中國古典小說中最喜歡的就是《紅樓夢》,讓我在大觀園的姐姐妹妹中猜猜她最喜愛誰。

當然是林黛玉了,大家都那麼喜歡她,我隨口說道。

才不是呢,我就不待見那些“小心眼”的女孩子,動不動就哭哭啼啼、嘀嘀咕咕的,煩人。告訴你吧,粉粉,說到這裏,她放低了聲音,一字一頓地說,我最喜愛的人是妙玉,“氣質美如蘭,才華阜比仙。天生成孤僻人皆罕。”看來蘇紫對妙玉的喜愛不是隨口瞎說的,她竟然把曹雪芹讚譽妙玉的詩也給順口背了出來。妙玉是雪中梅,黛玉是風中柳,蘇紫竟然舍柳取梅,這令我歡欣鼓舞:我們所欣賞的女子都是一樣的,這豈不證明我與蘇紫是完完全全一樣的人?!

我一直都覺得蘇紫就是我的同道、我的死黨,我們之間一點隔閡也沒有。可很快我發現我錯了,當蘇紫坐在一旁靜靜地聽我說話時,我感覺她與我一點區別也沒有,我的想法就是她的想法,我們兩個人完完全全可以合並成一個人。然而,當輪到她說自己的悄悄話時,你會感覺不對了,有一種什麼樣的力量在往外扯她,使她離你越來越遠,你伸出手也拉不住她。

蘇紫悄悄話的主題不像我那麼散,雲裏霧裏地亂徜徉一氣,她的主題是明確的,永遠洋溢著紅紅火火的家庭氣息:女孩子,再強的女孩子總歸是要有她自己的家庭的,家庭裏還要有幾個虎頭虎腦的孩子。蘇紫的悄悄話總是用這兩句話來開啟的,就像老人講故事總是願意從“山裏有個廟,廟裏有個老和尚”講起一樣。

二十歲左右的女孩子憧憬愛情、家庭沒有什麼不正常的。許多三五歲的小女孩都喜歡在懷中抱一個布娃娃,不厭其煩地給布娃娃穿衣、吃飯、打針。這個我能理解,女孩子的天性中就擁有母性的成分,這是她今後能順理成章地成為一個妻子、一個母親的必要前提。可當一個女子在還不知道愛情在哪裏的時候就無限地憧憬孩子,特別是對孩子的性別還是有所選擇——要生就一定生男孩子,就令我匪夷所思了。

我一直覺得戀愛與孩子是兩回事,至少應該分成三步走,先戀愛、結婚,之後再考慮孩子的問題,至於孩子的性別是屬於不可掌控的範疇,就隻能任其自然了。然而蘇紫似乎把三項合並成一項了,戀愛似乎就等同於孩子,而且還等同於男孩子。她經常滿眼放光,用無比陶醉的聲調說:如果有一群孩子,一群虎頭虎腦的男孩子纏繞在我的身邊就好了。我愛孩子,實在太愛了,我想生一大串、一大串的孩子,天天帶著他們在家門中的草坪上做遊戲。老大最高、最壯,我就委派他站在最前麵,充當老鷹,老二、老三、老四、老五當小雞,我教他們玩“老鷹捉小雞”的遊戲。小六子走遠了,他被一隻嘴巴嫩得像綠豆芽的小鳥所吸引了。小鳥走一步,他走一步;小鳥停下來,他也停下來,兩個小家夥就像知道誰也不會傷害誰似的,也學著哥哥們的樣子玩起了“老鷹捉小雞”的遊戲。

小六子,快過來,別離媽媽太遠了。那個企鵝般的小家夥竟然聽懂了我的話,撇開小鳥搖搖擺擺地向我走來,老遠就伸出了一雙小手,嘴裏還喊著“媽媽”。那小手嫩得就像是剛出水的小藕瓜,咬一口,滿嘴都是清香呢。蘇紫可能被她自己所虛構出來的六個兒子深深地打動了,她竟然咯咯地笑出了聲,眼裏還泛出了淚花:粉粉,你看我家的“小六子”有多麼地孝順啊,我才輕輕地喚了一聲,他就啪嗒、啪嗒地跑過來了,要是大了後,還不知道會有多麼孝順呢!等我老了以後,頭發都白了,走路也蹣跚了,這些孩子們就圍在我的身邊,圍著我坐一圈,這個拉著我的手,那個摟著我的脖子。你說那是一個多麼美妙的場景啊!想一想都會令人落淚的。唉,如果真能有那一天的到來,我死都無憾了。

蘇紫所描繪的這個場景的確溫馨、感人,但這種溫馨與感人我覺得至少應該是屬於六十歲以上的人所有,離蘇紫尚有一段遙遠的距離。然而,蘇紫,還是小女孩的蘇紫,似乎把人生的許多中間環節都省略掉了,直接就衝著老年奔去了。

愛孩子的女孩有,但像蘇紫這樣如此地癡迷孩子,而且還是男孩子則是罕見的。如果把這個近乎於村婦般的願望,歸結於她沒有見識與追求似乎也是解釋不通的。她喜歡哲學,與我站在粉巷的橋頭上曾大談特談黑格爾與死亡問題;她還喜歡國畫,曾專門拜過老師。我見過她的畫,是一幅裝裱好的荷花圖:霧蒙蒙的意境,荷葉霧蒙蒙的漂浮在池塘裏,像籠罩著一層薄薄的幕紗。

我想她畫的荷可能是暮色中的荷,也可能是“留得殘荷聽雨聲”的荷。我沒有問,也不想問,創作上的東西有時是不可問的,不求甚解最好。看畫時,“大姐姐”也在身旁。她是看我打開畫軸以後湊過來的,脖子上那條深藍色的紗巾一飄一飄的,像一束藍色的火苗。“大姐姐”已經有二十七八歲了,可還沒有結婚,似乎連男朋友也沒有,這使我覺得頗為奇怪。在我還沒有上小學的時候,就隱約地覺著“大姐姐”與東套院的那個關姓男孩之間有一些說不清的東西。

關姓男孩與她同齡、同級但不同校,長得又高大又白淨,用現在的話說就是一個陽光男孩。那時的“大姐姐”一見到這個男孩的影子立馬就像換了一個人,把一個辮子的辮梢輕輕地咬在嘴裏,眉眼也流光溢彩了起來。她與這個男孩子的見麵方式很有意思,每次的見麵似乎都是在院子那個固定的拐角處偶遇,遇到了就挪到一邊說話好了。可這兩人不,偶遇到了就是偶遇到了,死活也不肯再移動腳步了。兩個人就那樣麵對麵地站在院子的拐角處,說啊、說啊,仿佛世界不存在了,誰從他們的身邊走過也視而不見。那時住的大雜院都是比較窄巴的,一個通道被兩個人這麼一堵,其他人路過就有點困難的——必須要收緊腹,側棱一下身子才能通過。這就令進進出出的人感覺有些惱火,一些不怎麼好聽的流言蜚語也就漸漸地傳了出來。

在大家都認為他們還是孩子,不該往一起湊的時候,他們非要湊——湊到一起就忘記了時間;而在大家都覺得他們已經長大成人,應該湊到一起居家過日子時,這兩人不知又犯了什麼邪,見了麵誰也不理誰了。特別是“大姐姐”,一見到那個關姓男孩老遠就躲。實在躲不掉,就把頭一揚,那神情分明是在宣告:別理我,煩著呢!

長大後的“大姐姐”不理“大哥哥”了,可對已長大的我卻變得日漸和藹、親切起來了。盡管有時她也會盯著我,一副不可思議的樣子:咦,你怎麼都長這麼大了?才幾天的工夫,一個滿巷子跑的“小屁孩”也長成大姑娘了?!她咂摸著嘴,搖著頭,仿佛長大隻是她的事,與別人無關一樣。但不理解歸不理解,她還是接受了我長大的事實,有事沒事也願往我跟前湊合,搭訕上幾句話。這不,她看見我與蘇紫在葡萄架下打開了畫軸,也笑眯眯地湊了過來。她側著身子看了幾眼,似乎沒有看出什麼眉目,嘀咕了一句:怎麼這麼黑的一片啊!

蘇紫笑了笑,看了“大姐姐”兩眼,淡淡地說這是水墨畫呀,中國畫分工筆和寫意兩種。我學的是寫意,寫意強調的是一個“意”字,而不是“象”字。顯然,她是在含蓄地批評“大姐姐”不懂畫。“大姐姐”在我小時候的心目中那可是手不離書的大知識分子,要不怎麼會叫她“大姐姐”而不是“姐姐”呢?沒想到這麼大的一個知識分子竟然不懂得欣賞畫。

這個偶然的發現令我覺得人生很是奇妙:“大姐姐”並不比我大多少歲,也就是大七八歲的樣子,這樣的年齡差在我現在的這個年齡段是完全可以忽略不計的。就像我經常與一些比我小十五六歲的人交往,雖然在交往中也會覺得有小小的隔閡,但不能溝通的感覺是斷然沒有的。看來在人的一生中,童年、青少年時期是最微妙、精細的,相差幾歲,就是另樣的一種人生了。現在我與“大姐姐”進入到了可以忽略不計年齡差的階段了,我們終於進入到了人生的同一起跑線上了。

蘇紫的畫技如何不重要,就我當時的學識也判斷不出藝術上的高低。據她說,她的繪畫老師還是蠻欣賞她的才氣的,鼓勵她畫下去,並讓她盡可能多地閱讀古典文學作品,中國畫的精神就是中國文學的精神。不了解中國文學,就不可能真正進入中國繪畫藝術的殿堂。蘇紫當時對我說這番話時,沒有激起我太深刻的反響,今天重新咂摸這番話,我對她的這位老師倒是肅然起敬了,這是一位懂藝術的畫家。

也許他的身份並不是畫家,我記得蘇紫曾告訴我,她的繪畫老師是一個工人,隻是業餘時間畫畫。不管他的身份如何,我都願意把他稱之為畫家。民間有高人,我還是相信這句俗話的。俗話之所以能成為千古流傳的俗話,那都是經過無數事實驗證過了的,我如今對所有的俗話都抱有一種敬畏,這當然是後話。

蘇紫肯拜師求藝,且還真下功夫閱讀了不少古典小說,這說明她是一個對精神有追求的人——一個沒有精神追求的人斷然不會對這些不關乎吃喝的事情感興趣的。一般說來,除了那些已經修煉成高人的人之外,一個人的學習總是有些目的性的,試圖得到什麼或改觀什麼。蘇紫每晚餓著肚子,穿越於城郊兩地的學習似乎也找不出什麼明確的目的性。

3

蘇紫在剛滿十六歲的那年就參加了工作。她上學原本就比別的孩子早一年,郊區的高中又是兩年製的,這就使她比同齡人提早畢業了兩年。

畢業後她頂替退休的父親進了一家毛紡廠當了一名圖書管理員。那時的大學生還被稱之為“天之驕子”,既然是“驕子”數量就不會太多,這就使得當年的中學畢業比現在的研究生、博士生畢業還好找工作。盡管如此,蘇紫的工作也還是令人羨慕的,一般的高中生進工廠多半都是先派往車間工作,絕大部分的人就一輩子呆在車間裏了,隻有極少數的幸運兒才會被抽調到科室裏去,像蘇紫這樣從一開始就被直接留到科室的絕對是鳳毛麟角的。

蘇紫知道自己的幸運,也很感激這份幸運,她說自己能得到這麼一份好的工作,多虧了工會主席的關照。工會主席曾經是她父親的徒弟,當年一入廠時就分配在了蘇紫父親的手下當學徒工。這一跟就是三年,師傅對他是情如父子,把手藝毫不保留地都傳給了他,使得他能在全場的青年技術大比武中脫穎而出,奪得了頭魁。他能從車間的一名工人一步步走向工會主席的寶座,師傅的教誨、提攜之恩是無需言語的。工會主席也是一個有良心的人,師傅退休了,女兒來頂替,給師傅的女兒安排一個好的工作也算是報答了師傅的恩情。蘇紫是一個懂得知足常樂的人,她常常感歎自己得到的太多了,既無功又無德,憑什麼就得到這麼一個清閑而幹淨的工作?而且,手裏還有一點小小的權利,可以以權謀私了。說到這裏,她一臉詭譎地讓我猜,她手中的權利是什麼權利?

既然能以權謀私了,我想大概是人事權吧。蘇紫,你看看能否把我也辦到你們廠裏去,我也沒有什麼更高的要求,就先讓我幹個副廠長什麼的吧。

蘇紫笑了,笑得眉眼亂顫地說:好呀,好呀,我明天就給你批示一下,後天你就走馬上任。

蘇紫呀,你是不是發燒了,都不知道自己是誰了?這話要是讓你們廠長聽到了,你的小命恐怕……我衝著她做了一個擰斷脖子的姿勢。

嘿嘿,是有點吹牛,不過差得也不算太離譜,也就是個“人”與“書”的區別,幾乎就可以忽略不計了。你快點把耳朵乖乖地伸過來,給我聽好了,這件事可與你也有關。我能管得了買什麼樣的書和不買什麼樣的書。怎麼樣,這權利也不算小吧?你需要什麼書,跟我言語一聲就行。

太好了,想不到蘇紫你也終於混上了個一官半職。今後我的書……

噓,小聲點,以權謀私的事不好讓別人聽見的。粉粉呀,你也得有個心理準備,我的權限是隻負責列書單,至於批不批、批哪些這就全都由工會主席說了算了。蘇紫的臉就又笑得像一個綻開的石榴。

蘇紫的日常工作絲毫也不複雜,就是把人們要借的書從窗口遞出去,再把還回來的書分門別類地擺回到書架上就萬事大吉了。用蘇紫的話說沒有任何的技術含量,是隻小狗訓練、訓練也差不多可以勝任的。工廠就是工廠,比不得專門的研究機構,真正全身心地投入到讀書中去的人並不多。除了偶爾有個把戀愛中的小青年晃進來借本《紅樓夢》什麼的,一天裏有大半天的時間她都是獨自麵對書架的。她曾很認真地告訴我,她有一個大書房,足足有八十多平方米,沒事的時候、不忙的時候,她就像隻大耗子一樣躲在裏麵啃書——啃書的感覺真好,就像麵對一桌豐盛的菜肴,不吃看著就讓人歡喜。

八十多平方米的大書房?我對數字天生不敏感,一斤茄子一角八,二斤茄子三角六,兩斤半茄子是多少錢,就夠我盤算一番的了,但我知道我住的小屋子有十二個平方米,一張單人床、一個書架、一個書桌擺進去還不算怎麼太擁擠。八十多平方米差不多就是我小屋子的七倍了,那是多麼壯觀的一個書房呀!可轉念又一想,不對呀,蘇紫的家我是去過的,哪裏有什麼書房?她家住在一個大雜院的四間破舊平房裏,黑暗潮濕不說,麵積也小,加起來大概最多也不過有五十多平方米的樣子,卻住了一家四代10口人。我去的那天,她媽媽正從裏屋出來,局促地站在外屋中央,搓著一雙濕漉漉的手對我說:閨女,家裏太窄巴了,小紫的姥姥又癱瘓在床上,我剛給她擦洗幹淨,還沒來得及搞搞家裏的衛生,讓你見笑了。沒什麼好坐的地方,來,就坐這裏吧,別嫌棄。她把碗櫃旁一個堆滿雜物的凳子騰了出來,用抹布擦了兩下,遞給了我。我接過凳子,但沒有坐,說姥姥在,我得進去打個招呼才行。蘇紫的媽媽笑了,她笑起來的樣子像蘇紫,也露著一排整齊的牙齒。她掀開門簾,帶我進去,隻見一個白發蒼蒼的瘦小老太太正蓋著一床小夾被,側著身子躺在床上。

我叫了一聲“姥姥”,老太太艱難地扭過頭來盯著我看。我發現蘇紫家的女人有個特點,個子都矮小,可膚色都個頂個的白。蘇紫的媽媽就白得出奇,她的那種白不同於一般人的白,是一種富麗堂皇的白,一種壓迫感的白。這個姥姥也是白得不多見。雖然她瘦得皮包骨頭,臉上的皺紋摞著皺紋,一看就是風燭殘年的樣子,但臉上卻非常白淨,沒有一塊老年斑。老太太的嘴好像不利落了,含含糊糊地吐出一句話,我沒有聽清。蘇紫的媽媽翻譯說,姥姥說房間太小了,讓你在床邊坐坐。我環顧四周,屋子的確不大,姥姥的床邊還有一個小床,一大一小的兩張床幾乎把整個屋子就給占滿了。蘇紫小聲告訴我,這張小床是她的,晚上由她來陪姥姥睡覺的。

蘇紫睡覺的這個房間肯定不是什麼書房了,莫不是她還有另外的一個什麼書房?蘇紫可能看我嘀嘀咕咕的樣子,兩個嘴角往上輕輕一彎,又笑開了花:不知道了吧,我上班的圖書室就是我的大書房啊!你能說不是?她盯著我問。

是、是,的確是。被蘇紫這麼一問,我都有些妒忌她了,這個圖書室和她的書房還真沒有什麼兩樣:她想什麼時候進去就可以什麼時候進去;她想拿什麼書就可以拿什麼書;任何人不經過她的允許,也不能擅自拿走其中的任何一本書,想想自己的書房最多也不過如此了。真的是不是書房勝似書房啊!

同樣都是人,為什麼別人就得天天與油乎乎的機器打交道,而我就可以與香噴噴的書廝混在一起?我的命為什麼這麼好?我這輩子到底有什麼功、什麼德,上天肯如此地眷顧我。蘇紫的神情嚴肅了起來,我發覺每當說起“命”的時候,她總是要把笑收斂起來的,仿佛這兩樣東西是不可同時出場的。

蘇紫呀,凡是擁有的就是應該的,不需要懷疑。如果你真的信命的話,那麼你擁有的這一切就都是你命中注定的,別人搶也搶不去,奪也奪不走的。

是呀,要不我怎麼說我的命好呢!上天能給幾個人派送一個這麼大的書房啊,我就是那不多的幾個人中的一個。粉粉,你什麼時間有空,我請你去參觀一下我的大書房,參觀一下老天爺贈送給我的大書房。不過有言在先,到時你可不準見書眼紅,偷我的書呀!

什麼偷,別把話說得那麼不中聽,讀書人順手牽頭“羊”回來,豈能算偷?多虧你還是個嗜書如命的家夥。

我說蘇紫嗜書如命有些誇張,但她喜歡讀書卻是千真萬確的。我上補習班是為了考學,這一點是毫無疑義的。我小屋的牆上貼有一張中國地圖,我對這張地圖上的每一寸土地、每一條河流、每一座山脈都了若指掌。夜半睡不著覺的時候,我常常從床上一骨碌地爬起來,一手舉著手電筒,一手在地圖上勾勾點點、圈圈畫畫,潛心研究著“出走”的線路。為了避免媽媽會順著燈光摸進來,我一般是不開燈的,可這絲毫也不影響我對線路圖的標注:黃色代表著困頓之地;藍色代表著周轉的驛站;紅色是我最終要奔赴的目的地。

如果說熊熊與貓貓的出走是即興的,隨著火車的消失也就消失了;我的“出走”則是有預謀的,隨著時間的流逝越演越烈:我知道紙麵上的“出走”永遠隻能是靈魂的預演,哪怕是一千次、一萬次,都不可能真正地把我帶到遠方。

離開粉巷,奔赴遠方的途徑有很多種,每一種我都仔細地思量過。憤而離家、不辭而別都是可以達到目的的,但我不想這麼做,這種辦法是方便、縱容了自己,但卻傷害了別人。我不敢想象當媽媽突然發現了我不翼而飛的時候,會是怎麼樣的?那種情景我簡直不敢設想。在一個大雨瓢潑的日子裏,我曾見到過一個母親披頭散發地站在路口,向過路的行人絮叨著她消失了的兒子:我打了他一下,隻一下,他就消失了。你們見過他嗎?十四五歲,圓圓的大腦殼,穿著一件紅色的T恤。他就是從這個路口消失的,走了再也沒有回來。你們看見了可要告訴我呀!不要瞞著我,不要瞞著我,我不打他了,再也不會打他了。她神情木訥,用手打著自己的臉,是我不好,是我不好。人們不忍再看、再聽下去,都歎息著走了,她還木木地愣在那裏,似乎相信是這個路口帶走了她的孩子,這個路口還一定會把她的孩子送回來一樣。

就在那一刻,我明白了人其實不僅僅是為自己而活著的。你的命是你的,但又不完全屬於你,你的生死不止關乎你的事,也決定著母親的生死;就在那一刻,我握著拳頭、咬著牙發誓:永遠也不會讓我的媽媽遭受這般的痛苦。寧可我自己痛苦,也不會讓媽媽這樣生不如死地活著的。

你明白我為什麼要上補習班了吧?對,這是完成我“出走”計劃的一個戰略步驟。在所有的“出走”線路中,唯獨“考學”是最堂而皇之的線路,這是我在反複衡量得失之後得出的一個結論。

我讀書是有目的的,就是為了離開粉巷,這一點我毫不隱瞞。而蘇紫不辭辛苦地奔波,好像純粹就是為了提高自己。她絲毫也沒有離開這個工廠的念頭,她的父親、姐姐、四個哥哥都在這個廠子裏工作,這個廠子已經成為他們家的一部分。當時社會上已開始出現工廠倒閉、工人下崗的苗頭,我曾問她你們一家十口有七口被拴在同一個廠子裏,另四口人還沒有工資收入,一旦廠子倒閉了,生活不就陷入困境了?我沒有說出來的意思是,應該盡可能地想辦法分散一下風險,比如調動一下工作、換個環境什麼的。看得出我的話觸動了蘇紫的某根神經,她的臉頰不由自主地抽搐了一下,但很快又釋然了:不排除有這種可能性,但也隻能聽天由命了,就像一個人怎麼可能因為家境貧寒而就翻臉不認了呢?到時該怎麼樣就怎麼樣吧,反正還有上千個人做伴呢,人家能活咱也就能活!頗有些一興俱興、一敗皆敗的意味。

蘇紫沒有要離開工廠的念頭,做好了生是它的人,死是它的鬼的打算。這說明她的內心深處裏並沒有像我那樣蟄伏著一個奔赴遠方的夢想。這個我能理解,一個人有一個人的運行軌道,就像太陽與月亮、月亮與星星,它們會遙相呼應,但卻決不會互為取代。我不理解的是,對生活並沒有更高的奢望,隻想在原有運行軌跡上滑行的蘇紫,又何必要天天晚上餓著肚皮在城鄉之間奔波?是為了保住現有的“大書房”不被人收回、搶走,似乎也不盡然,我們現在所上的這個補習班是沒有任何文憑的,連個結業證書都沒有,對蘇紫保住位置是沒有任何益處的。

我也曾勸說蘇紫,有這個來回奔波的時間和精力還不如去讀個電大或業大呢,有張國家承認的文憑在手,不就相當於給自己上了一道保險鎖,就是有人窺伺也沒有用的。當時國家提倡業餘教育,自學成才,如能有張這類的大專文憑在一般的單位裏還是挺吃香的,有不少人就是憑“這張紙”轉換了身份,由普通的工人變成了國家幹部。

蘇紫認可我的說法。她說他們廠子裏就有一個人讀完了夜大後,直接由車間調往辦公室了,挺讓人羨慕的,但是她不想湊這個熱鬧。讀書就是讀的一種心情,現在每天晚上坐在車裏,走在路上,心情都是很愉快的,覺得自己做了自己想做的事;而如果一旦摻雜有了其他的想法,這個書讀得就累了,心也乏了,我可不想讓自己活得那麼累、那麼乏。

為文憑讀書累、讀書乏,那麼生下一串孩子、撫養一串孩子就不累、不乏嗎?隨著與蘇紫交往的加深,我覺得越來越不了解她了。蘇紫與我不一樣,這是我早就意識到的,也是她吸引我的地方。可再不一樣,我們畢竟是同齡人,在一些大是大非的問題上應該有類似的地方才對,同齡人就應該有同齡人的想法。我暗下決心一定要深入到蘇紫的內心世界中去。

那天她的眼神又恍恍惚惚起來了,當一個年輕的媽媽領著一個胖乎乎的小男孩迎麵走來的時候,蘇紫的眼神貪婪得都呆滯了。我知道她又沉浸到了對“小六子”之類的遐想中了。我狠狠地在她的胳膊上擰了一把,把她疼得都要跳了起來:怎麼了、怎麼了,粉粉,你犯神經了,怎麼好好地亂擰起人來了?

還說別人犯神經了,你瞧你,你瞧你那眼神,太嚇人了,整個一個現實版的“狼外婆”。你就不怕那些小男孩的媽媽們聯合起來把你扭送到派出所裏去?

如果能有那樣的一個虎頭虎腦的兒子跟在身邊,別說是扭送到派出所,就是扭送到公安局也是幸福的。蘇紫說著還頻頻地回頭張望,巧的是那個虎頭虎腦的小男孩恰巧也回頭張望,兩個人的眼光對上了,小男孩還衝著她調皮地伸了伸舌頭。

粉粉,你看到了嗎,那個小男孩也喜歡我,他還戀戀不舍呢!你看,又回頭了,這次還衝我笑,像有話要對我說呢。唉,說不準這個小男孩就應該是我的兒子,隻不過我沒有結婚,他又等著投生,這才被別的女人給搶了先。真是便宜了那個女人,白白把我的大胖小子給揀了去。蘇紫說著似乎還當真了,語氣中夾雜著一些憤憤不平。

說來說去都是大胖小子長,大胖小子短的,如果是個小丫頭,一個瘦瘦的小丫頭,你難道就不要了?

丫頭好是好,可我就是想要男孩子嘛。粉粉,我想要個男孩,如果可能的話,我說的是可能的話,想多生幾個男孩有什麼錯誤嗎?你幹嗎口口聲聲地要把我扭送到派出所?

說起來你想生個兒子,也算不得什麼了不起的大錯。也有專門想生女孩子的人,覺得女孩子乖巧、孝順,比撫養個男孩子更省心。蘇紫,凡是特別想幹什麼事的人,一定都是有想法的。告訴我,你想生兒子的目的是什麼?為了養老,為了傳宗接代?這個你可要老老實實地回答我,不許說謊的。

對於蘇紫執意要生兒子,並且還要以“串”來計算的想法,我一直都是困惑不解的。

我爸爸、媽媽早都模糊了孩子的性別,熊熊是巧巧的孩子,這是我們李家多年以來所添的第一個孩子,得到了全家人的無比寵愛。貓貓是毛豆的孩子,是緊隨著熊熊之後降臨到我家的。短短的兩年內連得了兩個大胖小子,爸爸抱一個,媽媽抱一個,天天去巷子裏展覽,那份喜悅與驕傲是難以言傳的。高興之餘媽媽也有些遺憾:唉,可惜呀,兩個怎麼都是愣頭青。如果貓貓是個女孩子就好了,咱們兩個老東西抱著一對金童玉女在街上走該多有意思!

幹嗎一定是金童玉女?兩個金童做個伴,有何不好?爸爸問。

吉利呀,你沒看到門上貼的年畫不就是一男一女嘛。小女孩打著燈籠,小男孩拱手作揖,多可愛!

爸爸一聽媽媽說這樣的話就不樂意了:哼,搞了半天你還是一個封建老腦瓜!都什麼年代了,你還在挑孩子的性別。男孩子到底有什麼不好?就是不好,也不還是自家的?能不要了,扔到大街上活活地看著讓別人揀去?

你這個死老頭子一說話就與我抬杠,我說過要把貓貓扔到大街上的話了?不過是說貓貓如果是個女孩的話會更完美一些,兒女雙全豈不更好?

哼,反正你這個老太婆就是有性別歧視的嫌疑,爸爸不服氣地說。

我性別歧視?我喜歡個女孩怎麼了,又犯了罪?粉粉動不動就給我扣帽子,你也學她了?

不是說你不能喜歡女孩,而是說你有點不那麼喜歡男孩,這就有點不公平了嘛!男孩、女孩有什麼區別,還不都一樣,都是自家的孩子。

爸爸、媽媽的這番對話是我偶然間聽到的,說實話這讓我有點刮目相看。沒想到平時看上去很傳統的父母,在“傳宗接代”的問題上竟然如此地開通,他們爭來爭去無非是孩子的性別問題,而壓根就沒有考慮性別背後的血脈承繼問題:熊熊是外姓人家的孩子,而貓貓才是李姓家族的正宗傳人。如果兩個孩子中必須有一個是女孩子的話,那也應該是熊熊,而不是貓貓才符合常理。

媽媽與爸爸的態度讓我更不明白蘇紫的想法了,出生於上個世紀三十年代的人都能走出多子多孫的傳統禁錮,蘇紫為何卻要牢牢地固守?中國有迷戀兒子的傳統,迷戀的原因無非也就是“養兒防老”、“傳宗接代”這兩條,所以我這樣問蘇紫。

都不是。蘇紫想也沒有想就斷然地把“養兒防老”和“傳宗接代”排除在外了。

我釋然了。沒有什麼具體的現實考慮,僅僅是為生兒子而生兒子,那就是愛好了,就像有的人嗜好吃辣,有的人嗜好吃甜一樣,沒有什麼理由,天生就是如此的。不可求證也就意味著不該、不必去求證,老天設定的人生線路就是如此,隻要沿著這個線路走下去就算功德圓滿了。其實想開了也真的沒有必要去花費心機求證什麼,就像花兒年年開、年年敗,你有必要去追究這株花開過幾年,敗過幾年嗎?你隻要知道這綴滿枝頭的東西很美,她的名字叫花朵就足矣了。

這樣一想,我的心情就豁然開朗了:每個人都有每個人的前進方向,蘇紫的方向就是生兒子,像糖葫蘆一樣,一串又一串的,串串鮮豔而生動。這樣的一種理想也無愧於人生的一種理想。盡管我不會去追求這種理想,但對她的這種理想也充滿理解之意。我對自己說:終究還是一個女孩子,孤膽英雄的女孩子還是女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