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打離婚”(1 / 3)

第五章 “打離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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理想永遠是理想,人類幾千年來的爭鬥有很大一部分都耗在了親人、家族之間了。曆代皇宮中的爾虞我詐、父子成仇、嬪妃爭鬥都說明人對自身的某些本性是難以駕馭與超越的:該爭鬥的,不該爭鬥的還要繼續爭鬥下去。記得小時候在政治還是曆史課本上有這樣一句廣為流傳但早已被擯棄的話:階級鬥爭是推動社會發展的動力。去掉“階級”二字,這句話仍然是暢通無阻的真理。

人的本性是自私的。在把這句話寫進小說裏的時候,我其實是躊躇再三的。坦白說,如此來麵對這個許多人即使把嘴唇咬出了血都不願意承認的真實,我是有心理壓力的。不過,我最後還是決定遵循著心的感受來寫。我堅信人隻有在勇於承認自身局限性的時候,才能有克服它的毅力。就像一個人明明是病了,最好的辦法不是掩飾這種病,對病視而不見,而是要積極地去治療。

老百姓的灰色故事十有八九都是與家人、親戚的糾紛有關。譬如兒子新買了一輛汽車,大年初二,媽媽想讓兒子開車帶自己去姥姥家,新婚的妻子則讓丈夫開車帶自己去探望娘舅。兒子沒有分身術,和媽媽商量,先去娘舅家,後去姥姥家。媽媽罵他沒有良心,小時候姥姥那麼疼他,如今為了一個什麼八竿子打不到的“娘舅”,就把那麼親的姥姥排在了後頭。兒子轉而又去和妻子商量,先去姥姥家,後去娘舅家,妻子罵他背信棄義,都與娘舅說好的事怎麼能改變。於是乎,兩個女人間的戰爭爆發了:婆婆挖苦媳婦的娘家人吃相難看,在婚宴上狼吞虎咽不說,還把剩下的飯菜都打包了回去,這樣貪婪的親戚不如斷掉了好;媳婦指責婆婆家的人都是些沒有見識的小市民,把文明人的行徑當成了小氣,太沒有檔次了,哪裏配得上與她們家裏人交往。如果時間往後再倒退兩年,這些話我是無論如何也寫不出來的,那時的我根本沒有意識到世界上還會有這樣無聊的事。

交待這些,無非是想說明我與蘇紫後來的隔閡在很大程度上是由我造成的,那時我的眼睛和心靈所能看到的東西是極為有限的。

婚後的蘇紫沉浸在了向往已久的家庭生活裏,我很少能見到她了,那種突然由天而降的戲劇性畫麵幾乎絕跡了。就是偶爾約她出來逛個街,她也是隻顧低著頭大包、小包的買東西,嘴裏還數落著這是給丈夫買的襯衣,那是晚飯要用來紅燒魚的蔥和醬。還有了,接下來就要為小寶寶選購“尿不濕”了。

我以為蘇紫是懷孕了,誰料她卻說:不是的,商場裏現在不正在推銷這種產品嘛,你看宣傳冊上寫著這種尿布的質地特別的柔軟,不會傷害到嬰兒的肌膚的。反正早晚都能派上用場的,先準備下橫豎也沒有什麼壞處的。

可這種東西都是有保質期的呀,買得太早就不擔心到時不能用了?我建議蘇紫還是到時先用先買的好,以免浪費了。

我看過保質期了,是三年期限的,怎麼可能浪費呢,粉粉你也太小瞧我了?蘇紫瞥了我一眼,低下了頭,裝出了生氣的樣子,可語氣是歡快的,有一種壓抑不住的喜悅。

你想買我也阻攔不了,那就少買兩包,以防萬一吧。

兩包怎麼行?不夠的,先給我十包,不,還是十五包吧,蘇紫衝著售貨員大喊大叫地說。

我幫蘇紫提著兩大捆“尿不濕”走出了商店,剛才的那通瞎逛搞得我口幹舌燥,我提議找個地方坐下來喝點水、歇歇腳,再談談心。蘇紫說,不行呀,我得趕快趕回去,沒時間了。再不回去,蜂蜂就要下班了,他回到家看不到我會急死的。

蘇紫說得一臉幸福,我聽得雞皮疙瘩一層層地冒:還什麼蜂蜂呢,一聽這名字就讓人退避三舍,你就不怕被蜇著了。小心點,蜂子蜇人可厲害了,毛豆小時候調皮搗蛋去捅蜂窩,被蜂子蜇得全身浮腫,眼睛都睜不開了。幸虧當時一個外號叫華佗再世的老中醫出手相救,這才保全了他的一條小命。

我的這個蜂蜂可不是你說的那個大馬蜂嗬,我的這個蜂蜂是不會蜇人,隻會膩人的,是一隻甜蜜的小蜜蜂。看來蘇紫對他的這個蜂蜂真是一往情深,這麼難聽的名字也能給辯解得滴水不漏。

這麼說,你就是花了?

對,我就是那朵等待蜜蜂來采的花。蘇紫滿臉愛意地說,絲毫也不掩飾充溢於心中的幸福。

蘇紫,你太壞了,有幸福就偷著享受好了,幹嗎要來刺激我這個沒有幸福的人?有的人怎麼一結了婚就變得這麼不人道了呢?

蘇紫的臉頰緋紅的:粉粉呀,你不知道,嘿嘿,你當然不知道了,又沒有結過婚,怎麼會知道結婚後的事。不瞞你說,我也是才知道的,過去不知道——結婚的感覺太好了,難怪人們都急著要結婚呢!

請你打住吧,蘇紫,不要因為你急著結婚就誹謗天下的人都哭著、鬧著要結婚。一輩子不結婚的人多著呢,我們院子裏有個鄰居的妹妹今年都五十八歲了,還沒有結婚。前兩天她來哥哥家玩,我還見到了她,長得可年輕、有風度了。她穿著一條齊膝的黑色西裙,外罩一件駝色的風衣,風衣的長度正好到裙子那裏。腳上蹬著一雙黑色的高跟皮鞋,走起路來蹬蹬的,小腿繃得緊緊的,一看就像是個訓練有素的外交家。

這就對了,人家不結婚有不結婚的資本啊!外交家都是些什麼人?你沒看電視啊,個個都知識豐富、見多識廣的。

我隻是說她像外交家,並沒有說她就是個外交家。我糾正蘇紫的說法。

那還不是一回事?她不是外交家,那也一定是其他的一個什麼“家”。就憑你對她的這番描述,她也不可能是一個普普通通的女人,一個普普通通的女人是活不出這股精神氣的。你別說蘇紫還真行,我鄰居的這個妹妹還真不是一個普通的女人,她是一個挺有名氣的作家,出版過好多部長篇小說,據說在五十年代時還曾留學過蘇聯,在中國婦女協會似乎還掛著一個什麼頭銜。

我哪能和人家相比?像我這樣普普通通的女子有什麼資格不結婚?話又說回來,結婚多好啊,蘇紫看著我,眼神卻遊弋到了遠方。在你完全還沒有做好準備的時候,一個家就從天而降了,這可不是小時候過家家時瞎胡鬧出來的家,而是一個貨真價實的家。早晨一覺醒來,睜著眼睛看著牆上貼的畫、地上鋪的瓷磚、桌子上擺放的四處都是的小玩意,你都不相信這一切就是屬於你自己的。憑什麼就屬於你自己?可確確實實這一切都屬於自己的,包括床上那個還在呼呼大睡的男人都是屬於你的,你就是這個家的女王。在這裏,你想幹什麼就幹什麼,你願意坐著吃飯就坐著吃,不願坐著躺著吃也行,就像個奶香、奶香的小月娃娃抱著個奶瓶。

你是不是還得需要像個小月娃娃那樣吃飽、喝足後蹬著腿“哇”、“哇”地哭鬧兩聲,讓人給你換換尿布什麼的?對了,這十五包“尿不濕”是不是為你自己準備的。我嘲笑蘇紫是典型的重色輕友,比我想象的還要嚴重得多,有了丈夫就忘記了好朋友。

蘇紫笑眯眯地不語,良久才說:哪裏是輕友,是顧不上友。你想有一個人時刻需要你呆在他的身邊,他對你的依戀就像是孩子對媽媽的依戀,你怎麼能拒絕?我說她這是在為自己的重色輕友找借口,分明就是魚兒離不開水。

魚兒?這個比喻好,真好!粉粉,我喜歡。還是你了解我,不知怎麼回事,我就是願意當魚兒。你說當條魚兒多好啊,遊啊、遊啊,家就是一個永遠也遊不到頭的遊泳池,丈夫就是巡邏在池邊的救生員。我剛有一點危險,他就一個魚躍紮了下來,把我救上了岸。這時的蘇紫簡直變成了一個浪漫主義詩人,與平素不善矯情的她不完全一樣。

女人是怎麼回事?一結了婚,人雖然還是那個人,可麵目怎麼一下子就變得模糊起來了?我想蘇紫完了,這下她真的完了——她一生的命運就這樣早早地白紙黑字地寫定了。當生命的花苞剛剛綻開,還沒有來得及怒放的時候,她就是一條魚了,一條毫無懸念地隻能沿著遊泳池的邊緣遊動的魚。

轉念一想,我想蘇紫選擇作一條魚也許並沒有什麼不好。其實每個人都要成為一種東西的,就像我,我就是一棵樹,一棵隨時都有可能要到遠方去流浪的樹。總之,我們每個人總是要成為一種東西的,不是魚,也會是鹿,或者其它的什麼。既然命運要選擇蘇紫成為一條魚,那麼她也就沒有理由不成為一條魚了。

就在我認定蘇紫生來就是一條魚,一條在遊泳池裏遊動的魚時,這條滋潤、甜美的魚兒竟然離婚了。而她離婚的這天正是8個月前她結婚的日子,這也就是說她的婚姻生活僅僅存活了不到一年。

當接到蘇紫離婚的消息時,我有點意外,但也未有太大的驚愕。因為在她與丈夫蜂蜂,或者說丈夫蜂蜂與她鬧離婚的期間,蘇紫也曾幾次向我傾訴過他們之間的是非恩怨。有一次她還特意地跑來找我,讓我陪她去理發店剪剪發。我看她的頭發已很短了,也就是剛剛覆蓋住頭皮的樣子,就說已經夠短了,不必再修剪,再短就變成愣頭小夥了。她說愣頭小夥就愣頭小夥,顧不了那麼多了,人們不是一直都把頭發稱作“煩惱絲”嗎,剪一剪會去掉煩惱與災難的。

哦,原來你的剪發還有如此象征意義,那我就帶你去巷子裏的“忘憂草”理發店吧。我原來還沒有覺得這個名字取得好,經你一說我倒發現了其中的奧妙。看來這個店的老板和你一樣,也是相信頭發與煩惱聯係在一起的啦。

太好了,那粉粉我們就去“忘憂草”。沒有想到粉巷裏還有這樣一家有學問的理發店,看來我的煩惱可以化解了,我就要得救了。蘇紫興奮地說,她覺得這是冥冥之中有一種什麼樣的力量在幫助她。理發店裏沒有客人,隻有一個清瘦、清瘦,把自己收拾得很利落的年輕女孩在用酒精棉擦拭剪刀。見我與蘇紫進來,她親熱地招呼說,要剪發,太好了,今天我這小店還沒開張呢,謝謝你們來照顧我的生意。

來,坐這裏,她把我往理發椅子上讓。可能是我的頭發長,她誤以為要理發的人是我。我說不是我,是她,我把蘇紫推到了椅子上。蘇紫對著女孩子說,麻煩你給我剪短點。

要多短?女孩子問。

能多短就多短。這幾個字幾乎是從蘇紫的牙齒縫裏蹦出來的。

沒有必要再剪了,已經夠短的了,再短就不好看了,沒有女孩味了。這個女孩子用梳子挑著蘇紫的頭發說。她說話的方式很有意思,每一句話都是用“了”結尾,有點像老和尚念經。

替我再稍稍剪去一點吧。蘇紫坐在理發椅子上,不動。

現在不能再剪了,再剪就比男人的頭發還要短了。女孩子一邊說著,一邊把台子上的剪刀收到了抽屜裏,那意思是堅決不能剪了。

請多少給剪一點吧,她也是慕名遠道而來的,你不忍心讓她失望而去吧。我插嘴說。

慕名而來的話可能是起到了一點作用,她用手又挑了挑蘇紫的頭發說:這樣吧,如果真想讓我剪的話,那就過一個禮拜再來吧,到那時就長得差不多了。

麻煩你了,哪怕你用剪刀給我剪一點點,象征性地剪一點點也行啊。蘇紫幾乎是在哀求她了,聲音裏都帶有了哭腔。

哎,我不知是該叫你姐姐還是妹妹,反正咱倆差不多大吧。不是我不願意給你剪這個頭,我開這個小店不就是為了給人剪發,賺點糊口的錢嗎?哪有顧客上門硬往外推的,你的頭發實在是太短了,剪了比不剪還難看,我也是拜過師的人,跟著師傅正兒八經學了三年徒,怎麼著我也不能明明知道不能剪還非得剪吧,有些錢能賺有些錢是不能賺的呀!這位妹妹還是姐姐你就別為難我了!看得起我,就請一個禮拜後再來,反正我這個小店是永遠不會關門的。

你這個女孩,不,老板,我還要再說什麼,就被蘇紫給拽著胳膊拉了出來。

蘇紫,你看天下之大什麼人都有,看上去挺清爽、利落的一個女孩子怎麼就這麼粘粘糊糊、囉囉嗦嗦的,簡直像是個迂腐的老頭子。算了,這個錢她想賺咱也不讓她賺了,往右拐還有一家,咱們去那裏,那個老板好。

算了,粉粉,別安慰我了。這不是一個好兆頭,我想到“忘憂草”那裏化解、化解煩惱,可人家說什麼也不給“化”,拚命地往外推。

“忘憂草”不給“化”,咱再找別人給“化”啊,反正理發店多的是,幹嗎非得吊死在一棵樹上?

那還有用嗎?什麼事都得講究個緣分的,“忘憂草”是咱去的第一家店,名字恰好又與我的想法相一致,如果能順順利利地在那裏剪了,我的“憂”就可以去掉了。哎,看來我命中的這一劫是逃不掉了。

蘇紫,是你想多了,你剛結婚不到半年,哪裏又有什麼劫不劫的,不過就是一些小小的挫折,會挺過去的。

你真的認為隻是些臨時的挫折?不是安慰我?還不等我回答,蘇紫又說:劫也罷,挫折也罷,反正我是堅決不同意離婚的。

蘇紫當時的態度異常堅決,她堅持認為自己與丈夫在感情上是沒有問題的,丈夫是喜歡她的,隻是由於婆婆與嫂子在中間作梗,才導致了丈夫有了去意。我那時對家庭關係中的一些說不清、道不白的門道完全處於懵懂之中,但對媳婦與婆婆自古以來那種複雜關係還是有所知曉的。高中語文課本中的《孔雀東南飛》講的就是婆婆活活拆散兒子與媳婦的故事。記得講這首古詩時,周爽老師非常氣憤,他指著課本說這是婆婆不對,這個婆婆太可惡了。我們全班同學,特別是女生也都跟著義憤填膺地點頭。所以婆婆在我心目中的形象一直都是很陰暗的,她們給我的感覺就是喜歡躲在幕後挑撥兒子與媳婦的關係。這樣想也就這樣問蘇紫了:你婆婆是如何挑撥你與丈夫之間的關係的?我與蘇紫的婆婆在婚禮上曾打過一個照麵,蘇紫說她是個家庭婦女一點兒也不錯,五短的身材,表情惡兜兜的,好像總是心懷不滿的樣子,給我的感覺就是一個沒有文化而又霸氣十足的家庭婦女。我上前與她打招呼,她滿臉警惕地盯著我,不說話。蘇紫上前介紹,說我是她的好朋友,叫粉粉,是特意從市裏趕來的,可辛苦了。她衝著蘇紫似笑非笑地嘟囔一句,你還有這麼一個朋友,看不出來嗬!就扭身走了,把我倆晾在了那裏。

蘇紫沉吟了片刻,搖了搖頭:我也說不清楚,似乎也沒有什麼特別具體的事,就是覺得婆婆處處排擠我,就像本來她與嫂子在廚房裏高高興興、又說又笑的,我一進去,臉立刻呱嗒一下就沉了下來。

她甩臉子我裝作看不見,問:媽媽,需要我來洗菜、切菜嗎?她理也不理我就昂首挺胸地走出了廚房,臨出廚房門的時候,還把頭發往後使勁地一甩,那樣子就像是英雄人物英勇就義一樣。嫂子也當我不存在, 把我往旁邊一撥弄,掀開燒湯的鍋蓋,用勺子盛了一點送到了嘴裏,又吐了出來:呸、呸,他媽的,這湯裏怎麼總是帶著一股濃騷味!說完把勺子往爐灶上一丟,一扭一扭地出了廚房。

婆婆與嫂子的一唱一和,我都裝作看不懂,聽不見。我認定了隻要我不去搭腔,她們罵的就是自己。

嗬,蘇紫,怎麼連這樣的氣你也能忍啊?我不解地問,我不會主動欺負別人的,但別人如果欺負了我,我肯定是要回擊的。

不忍又能怎麼樣?她們又不是指名道姓地罵,你貿然地回擊,倒顯得你沒有修養了。再說了,來給別人家做媳婦,也比不得在娘家逍遙自在啊!小性子、小脾氣什麼的,一律都得收斂了。這裏沒有人會顧及你的感受的,有的隻是你要時時揣摩別人在想什麼。

那何苦要嫁人?蘇紫。你後悔結婚,給別人家做媳婦嗎?

不後悔,哪個女人不都是這樣走過來的。臨出嫁前我媽媽拉著我的手就告誡我,到了別人家,一定要按照別人家的規矩做。開始我並不懂得媽媽的意思,什麼“別人家”?“別人家的規矩”,聽起來都有點怪生分的。現在我懂了,媽媽說的都是經驗之談,也許你自己並沒有把自己當外人,可關鍵時人家之間的一個會意眼神立即就讓你自己覺得自己是外人了。仔細想想也沒有什麼不可接受的,一個外人走進了別人的家庭裏——人家那個家庭裏的人都在一起生活好多年了,早已磨合成了一個整體,猛不丁地從外麵插進一個人,這個人對人家的整個家庭來說,就是一個不速之客。你想了,不小心翼翼地怎麼行?

好糝人啊!我怎麼聽著蘇紫你好像陷入到了一個舊社會裏爾虞我詐的大家庭中了呢,好多小說中都是這樣寫的。

沒那麼嚴重,可道理上也還是差不多的。你想了,人還是那些人,過去所有的思想現在依然會有的,隻是表現的方式有所區別罷了。就像我婆婆想把我從她們家裏趕出來,不直接說讓我出來,而是說大家都別攪合在一起過了,不明不白的,還是各過各的好。婆婆所說的“大家”其實就是指“我”。嫂子、大哥一家與婆婆、公公一直都吃、住在一個單元裏,怎麼分?而且人家都在一起“攪合”這麼多年了,突然不願“攪合”了,還不是衝著我來的。要分開過就分開過,反正原本我與丈夫也沒有與婆婆一家住在一起,隻是在一個院子去她們那裏吃吃飯而已。分開過對我也沒有什麼不好,免得我整日還得小心翼翼地揣摩婆婆與嫂子的臉色。可是你不招惹她,她還是要來招惹你的呀。那天早晨才5點來鍾就隱約聽到有敲門的聲音,我還認為是在做夢呢,就沒有理會。翻了個身,又睡著了。不知什麼時候,我丈夫在一旁推我,說有人在敲門。我披上衣服爬起來,打開門一看,是婆婆虎著臉站在門外。

我問婆婆一大早來是否有什麼急事?她說沒事就不能來?真要有事早就晚了三秋了,你這門怎麼比縣太爺的衙門還難以砸開?

我說媽媽太會說笑了,有什麼冤情就請說來聽聽。我是與她開玩笑的,她卻惡狠狠地盯著我,就像盯著仇人一樣,一字一頓地說:看來你過得還挺滋潤的,還有心跟我說這樣閑皮拉騷的話。

她一屁股坐到了椅子上,再也不說話了。我倒了一杯水端到了她麵前,她看也不看。我讓她喝一點潤潤喉嚨,她用鼻孔“哼”了一聲,還是不說話。就那樣幹坐著,不知慪的什麼氣。過了半個多小時,她大概是覺得坐得無味了,就起身踱到了我們的床前。我丈夫還沒起來,正蓋著被躺著,她把我丈夫身上的被子一掀,心平氣和,甚至是柔情似水地說:蜂蜂啊,乖兒子,你們怎麼還睡一個被窩呀?這樣睡可不好,太累了,歇息不過來的,我與你爸爸早就分被窩睡了。

這個婆婆這樣做的確太過分了,人家兒子、媳婦還沒有起床就來砸人家的門、掀人家的被窩,確實有些說不過去。但問題是婆婆為何要這麼做?媽媽管兒子是天經地義的,但管到了兒子與媳婦睡不睡一個被窩似乎就不正常了,明顯有找茬的意味。我向蘇紫提出了這個疑問。

誰說不是呢?我也百思不得其解。按道理說,凡是婆婆都有要急於抱孫子的思想,我與她的兒子不睡一個被窩怎麼能生得出孫子?如果她是不想抱孫子,那又何苦讓兒子娶一個媳婦回來?蘇紫沉吟著,表示著不解。我想來想去,問題的症結也許主要還是在嫂子那裏。蘇紫在提起丈夫的嫂子時,臉色變得有些灰暗。

與你丈夫的嫂子有關?蘇紫你不會是因為戒指的事而對這個嫂子耿耿於懷吧?

怎麼會?粉粉,我們兩個都認識好幾年了,我是心胸那麼狹窄的人嗎?當時是憋屈得慌,可發泄發泄也就完了,哪能記到心裏去,怎麼說也是一家人了,再揪住這些小事不放就不對了。我是說這個嫂子在家裏的地位可不一般,全家人都聽她的指揮。我婆婆在我麵前夠牛的吧,但在嫂子麵前那可是和風細雨的,是不笑不說話的。有什麼事也一定是先要與嫂子商量的,隻有嫂子點頭了,這件事才算是作數的。這也就罷了,誰讓人家進門比我早,牢牢地鞏固了根據地了呢!這個我認了,在這個家庭裏,她如果是老大,那我就是老二,這就像出身一樣是沒有辦法選擇的,命中注定就是這樣的。讓我覺得心口窩堵得慌的是,這個嫂子與我丈夫之間好像有些不明不白的瓜葛。比如我們四個人在一起打牌,丈夫總是要分派我與嫂子的丈夫一夥的,他自己則與嫂子一夥,兩人嘻嘻哈哈的,要多默契有多默契。

這能說明什麼?蘇紫看來你是想多了,小叔子願與嫂子粘乎的事多了去了。從小我媽媽就給我講過老嫂如母的故事,講的就是嫁過門的嫂子如何疼愛小叔子——小叔子隻有五六歲,嫂子走到哪裏都要背著他,有一口好吃的也都省給了小叔子吃,簡直就像拉扯弟弟或兒子一樣把他拉扯成人。你說有個這樣的嫂子,小叔子能不粘糊嗎?我想你這個嫂子可能平時對你丈夫也挺關心的,他們長期住在一起,就像一家人一樣,所以你嫁進來後你丈夫就有意識用這種方式來維持一家人的親密吧。

你說得對,他們是夠親密的,真的親密。嫂子晚上要去上廁所,一個人怕黑,總是叫我丈夫陪著她去。要叫就大大方方地叫好了,我最討厭的就是她那種甜膩膩、嬌滴滴的聲調:蜂蜂啊,我要上廁所。那個“啊”拖著長長的尾音,給人的感覺就像是小女孩在對爸爸撒嬌,爸爸,我要尿尿。

嫂子願嗲就嗲吧,一個人一個脾性,有些女人就願意在男人麵前撒嬌。可氣的是我那丈夫,他一聽到這話就像得到了命令一般,不管手裏正幹著什麼,扔下就跟著走,連看都不看我一眼,自然得就像天生就該如此一樣。粉粉,你聽過說老嫂如母的故事,也聽說過嫂子上廁所總要小叔子陪同的故事嗎?

哦,會有這樣的事?這倒有點出乎我的意料。男人陪女人上廁所,怎麼陪?你丈夫難道還要直接跟進廁所嗎?

那倒沒有,嫂子在裏麵蹲坑,他就悄悄地站在外麵等。蘇紫想了想,又補充說:就像士兵站崗放哨那樣。

過去的大雜院中的房子都是沒有衛生間的,要上廁所隻能到院子裏的公共廁所去上。公共廁所原本也都是有燈的,可這些燈用不了多久就會燒壞了。開始的時候,還有人從家裏拿來一個燈泡換上,可永遠都有那麼多自己不做卻專指責別人的人:燈又燒了,怎麼就不見有人來換了呢?掉到茅坑裏怎麼辦?

誰說不是呢,現在的人真是越來越不像話了!

唉,世風每況愈下啊!

從家裏經常拿燈泡來換的人就不樂意了:憑什麼呀,我好心好意地為全院人服務,到頭來還落了一身的不是。誰規定這個燈泡就該由我來換了?他媽的,這好人可萬萬再做不得了,做來做去落了一身的不是。久而久之,廁所的燈就永遠都是不亮的了。怕黑可能是女人的天性,除了那些個別膽子大的女人外,多數的女人晚上上廁所都是要邀上個伴的,如媽媽和女兒,姐姐和妹妹,鄰居中的一個丫頭約上另一個丫頭。當然,剛結婚的女人,都是丈夫來陪同的。

總之,晚上進女廁所,要不就碰不到人;要碰到那就不會是一個,那也算是當時的一景。所以,蘇紫的嫂子上廁所找人陪是在情理之中的,不在情理的是她為何一定要找小叔子陪?自己的丈夫明明就坐在身邊,蘇紫也在一旁,邀這兩個人中的哪一個似乎都比邀小叔子更為合適。

既然你這麼不喜歡讓丈夫陪嫂子上廁所,那你為何不自告奮勇地陪嫂子上廁所?這樣一來,不就打破了小叔子陪嫂子上廁所的格局。

唉,沒用的,能用的法子我都試過了。那天晚飯後,天還沒有完全黑透呢,嫂子又說:蜂蜂啊,我要上廁所。不待丈夫說話,我就立即接過了話茬:嫂子,我陪你去,正好我也想方便一下。

嫂子不搭腔,不說好也不說不好,趿拉著高跟鞋就出了門。我不管,也跟著出了門。嫂子在前麵走,我在後麵跟,心裏正得意著呢,忽然覺得後麵有個人跟得緊。我回頭一看,你猜是誰?蘇紫問我,還沒等我回答,她就自問自答了,是我丈夫。

這確實有些奇怪,似乎不能用怕黑不怕黑來解釋了。可如果就此認定嫂子與小叔子有什麼見不得人的事,證據也明顯不足:小叔子與蘇紫結婚以前,一直是你哥嫂以及父母住在一起的,如果兩人之間真的有什麼事,怎麼能瞞得過嫂子的丈夫以及公公、婆婆的眼睛呢?

蘇紫不否認我的推論有道理,她說自己曾經就是這樣安慰自己的。可是不行,無論怎樣努力,總有一種不潔淨的感覺尾隨著自己。嫂子的丈夫是一個特別老實的男人,沒事的時候就坐在一邊獨自抽煙,一天的話加起來也不會超過三句的。我擔心她們兩人合起夥來欺負他,蘇紫慢悠悠地吐出了這樣一句令我吃驚的話。

就算是這個男人被兩人合夥欺負了,敢怒不敢言,可公公、婆婆總不能也被這兩人欺負了吧?小兒子是他們的兒子,大兒子也是他們的兒子呀,怎麼能眼巴巴地看著大兒子被欺負而袖手旁觀?你婆婆和你嫂子之間天天在一起歡天喜地的,沒有任何的隔閡,這也說明這個家庭的運轉是正常的。天底下哪有一個婆婆明明知道了大兒媳婦與小兒子在大兒子的眼皮底下拉扯不清,還對大兒媳婦言聽計從呢?如果不是這樣的話,那麼這個家庭就太深不見底了。我不敢想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