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打離婚”(3 / 3)

可就在要簽還沒有簽的當口,蘇紫突然發現自己竟然懷孕了。她的第一個念頭就是要把這件事情告訴給丈夫,雖然他們要離婚了,可畢竟還沒有離啊,孩子是兩個人的,她自己也無權處置的。與丈夫的外交關係早就斷了,這時要見丈夫的話也隻能硬著頭皮去敲婆婆的門了。

應聲出來開門的是嫂子,蘇紫剛開口說:嫂子,蜂蜂……蘇紫的話還沒有說完,嫂子就把門給砰地一聲摔上了,還在屋子裏破口大罵:見過不要臉的,還真沒見過這麼不要臉的,人家都不要她了,再過兩天就該去簽字了,她還死皮賴臉地蜂蜂長蜂蜂短的,都追到門上來了,這還了得。真晦氣,這小騷貨還腆著臉跟我叫嫂子,叫得還挺親熱的呢,就像我與她是一家人一樣。呸,誰是她的嫂子,我他媽的倒了八輩子黴了,被陰魂不散的鬼給纏磨上了。蘇紫聽到屋子裏伴隨著嫂子罵聲的還有笑聲,那笑聲裏就有丈夫的聲音。他的聲音是嘎嘎的,不會有錯的。她就又繼續敲門,可裏麵就靜悄悄的了。

從婆婆那裏尋不到丈夫的蹤影,蘇紫就隻好往他的單位裏打電話。接電話的人開始明明說,在,請稍等。可回來後就說,不在了,還非常不耐煩地丟下一句,以後不要再打過來了。容不得蘇紫說什麼就把電話給掛斷了。萬般無奈下,蘇紫隻好去求當年的介紹人羅嫂,懇請她出麵把自己懷孕的消息轉告給丈夫,問問他該如何辦?

說起來羅嫂也不是外人,是蘇紫的同事,負責廠部的傳達工作,也就是如果有外人出入廠部的話,她是要負責盤查一番的。蘇紫的圖書室就設在廠部裏,出出進進與羅嫂抬頭不見低頭見的,兩人混得挺熟的。可當羅嫂得知蘇紫找她的意思後,非常地不情願,胖胖的鼻子頭一抽一抽的:蘇紫呀,咱娘倆認識也不是一年、兩年了,說話就不拐彎抹角了。我這介紹人也就隻管介紹你們倆認識,至於是生孩子還是打離婚就不歸我管了。如果都像你這個樣子,一遇到麻煩的事就愁眉苦臉地來找我,這介紹人的營生哪個還敢攬?本來也就是個瞎操心、瞎幫忙的事,又沒有從中拿到什麼好處的。

蘇紫一再向她表示感謝,表示就麻煩這一次,絕無二次,還從隨身攜帶的包中拿出了兩罐山楂罐頭,一包核桃酥,一包羊角酥,這在當時也算是體麵的禮物了。羅嫂掃了罐頭兩眼,又用手試了試核桃酥,這才鬆了口:哎,蘇紫啊,我這個老婆子就是個刀子嘴豆腐心,兩句好話就把我哄得暈頭轉向了。好吧,我就豁上了這張老臉,去找一下你家的蜂蜂,可結果我是不敢保證的。你不知道,這介紹人難做呀,兩口子和和美美過日子的時候,是沒有誰能想起我的;兩個人一旦有了什麼糾紛,有理的沒理的都來我這裏鬧,就像我當年給介紹錯了一樣。

蘇紫拉著羅嫂的手說,嫂子,你想多了,介紹人是你不錯,但你也從沒有強迫我們入洞房啊。我這次來絕無別的意思,就是因為突然間發現懷孕而丈夫又躲著我,這事又不能耽擱,這才不得已想請你出麵。我也沒有別的要求,就是想通過你把我懷孕的事轉告給丈夫,問問他想如何“處置”這個孩子。

蘇紫的這個舉動有明顯的挽留之意,雖然嘴上說是讓羅嫂問問丈夫怎麼“處置”這個孩子,其實沒有說出口的潛台詞是,我們孩子都已經有了,還要離什麼婚?然而落花有意,流水無情,丈夫通過羅嫂帶回的話是:願“留下”還是“打掉”與他都沒有關係,如果蘇紫堅持要留下這個孩子的話,他是絕對不會承擔任何責任的,並讓蘇紫趕快在離婚書上簽字,耍什麼樣的花招都是沒用的,這個婚是離定了的,板子上釘釘子的事,就別枉費心機了。

當羅嫂把丈夫的這番話含蓄地、掐頭去尾地轉告給蘇紫時,蘇紫似乎一時有些難以置信,愣愣地半天沒有反應過來。良久,她才瞪大眼睛問:嫂子,你是怎樣和蜂蜂說的呀?有沒有把我的意思完全說明白?他怎麼還說耍什麼“花招”,枉費什麼“心機”?這哪裏是“耍花招”、“費心機”,明明就是真的呀!蘇紫擔心羅嫂沒有把自己懷孕的事說清楚,追問道。

我怎麼沒說明白?一見到了他,我就死死地揪住了他。就這樣,揪住了他的領子,羅嫂做了個提留小雞的動作。這家夥一見我還想跑呢,估計是心裏發虛。要跑,沒門,我老婆子是幹什麼的,什麼樣的人沒有見過?

那,羅嫂,你和他說了些什麼?

我說:你小子鬧鬧就算了,別沒完沒了了。算你小子有福氣,要當爹了,快滾回家好好地過日子,盤算盤算如何做個好爸爸。看他那個縮頭縮腦不出息的樣子,我又說,我的意思你懂嗎?就是你老婆蘇紫已經懷孕了,要給你生大胖兒子了。

羅嫂,他是怎麼說的呀?蘇紫的臉色灰灰的,像是被霜打了一般。

他說……他說,這小子是怎麼說的來,羅嫂吞吞吐吐的,似有難言之隱。最後一拍腿說:閨女呀,我這個介紹人為難呀,不幫你傳話,顯得嫂子我無情無義。怎麼說嫂子也是你的介紹人,你的婚姻好也罷、壞也罷,我都脫不了幹係的,嫂子心裏也難過。可有些話實在是說不出口呀,說出來你聽了也生氣。不管怎樣,這次你就聽嫂子的一句勸,徹底地把重歸於好的念頭斷了吧。求來的婚姻不是好婚姻啊!

可是,嫂子,這個婚姻不是我求來的,是當初我家蜂蜂求我的呀。我的條件不比他差,這個,嫂子你也知道的。

我怎麼不知道?你的條件比他好多了,他就是一個小工人,你是要長相有長相,要工作有工作,配他這個龜孫子綽綽有餘。我當時怎麼就昏了頭了,把你這個好閨女介紹給了這麼個王八犢子。這小子也不是不知道他遇到豔福了,你們剛見麵的那幾天他天天往這裏跑,讚美我是觀音菩薩,給他送來了幸福,我的這份大恩大德他永生難忘等等,好話說了一簸籮。怎麼當初對你千滿意、萬滿意的,短短的半年多就變得這麼無情無義了?閨女,這中間到底發生了什麼?

羅嫂,我,蘇紫剛要解釋,又被羅嫂製止了:算了,好閨女,咱不說了,說也說不清楚,一家有一家難念的經。這個男人啊,要好起來就乖得像兒子,你讓他往東他不往西,讓他打狗他不打雞;要是一旦變了心,那就完了,幾頭牛也拉不回來了。破了的鏡子重圓也沒有意思了,他既然鐵了心要走,那你就讓他走吧。反正閨女你也年輕,又沒有拖累,就憑你這小模樣不愁找不到一個更中意的好男人。

丈夫的去意已定,連腹中的小生命都不能使這個男人的心柔軟下來,哪怕是稍稍地柔軟、猶豫片刻,這使蘇紫有些黯然神傷。這個不請自來的小生命曾經使她那麼地激動,當負責化驗的護士毫無表情地告訴她尿檢是陽性時,她的心嗖地一下提到了嗓子眼,怯怯地問:這說明什麼?

說明你已經懷孕了呀!護士看了她一眼,漫不經心地說。對護士來說,這太正常了,到這裏來檢查的女性十有八九都是這樣一個結果的。但蘇紫被突如其來的喜訊給衝昏了頭,她一把摟住了護士,不停地向人家道謝。

護士被她給謝樂了,說:快別謝了,播種的人又不是我。

蘇紫也笑了,她想播種的人一定是上帝,是上帝決定要拯救她和她的婚姻,所以在這種時候給她送來了一個天使。沒有想到的是,天使也有無能為力的時刻,上帝也有救不了她的時候。

離婚是不可改變的了,那這個不合時宜的孩子怎麼辦?這是蘇紫亟需解決的一個問題,大夫告訴她,如果不打算要的話就盡快手術,孩子已經五十多天了,拖下去難度就大了。那天蘇紫來我家找我,其實想找的不是我,是想找巧巧。她意識到在離婚的問題上與我是沒有任何共同語言的,我非但幫不了她什麼忙,反而會亂了她的腦子。所以她有意識選了一個星期六的下午來,而這通常是巧巧回家的日子。

不湊巧的是,那個周末巧巧因為有其他的事,一早就打電話回來說這個周末不能回家了,等下個禮拜再一起回來。蘇紫知道這一消息時,明顯有些失落,自言自語說,哦,怎麼會這麼不巧呢,但她還是坐了下來:唉,如果巧巧姐在就好了,她年紀比我大,結婚又比我早,婚姻方麵的事一定知道的比我多,說不準她能幫我出一個好主意呢!

休想吧,蘇紫,巧巧能有什麼好主意?我和她在一起待了這麼多年了,她沒有給我出過一個好主意。有什麼事問她時,她總是似說不說,不說又說的,粘粘糊糊,從來沒有幹脆利落的時候,可煩人了。

人家巧巧姐這樣做叫作成熟。什麼叫深謀遠慮?這就是。哎,粉粉,你還是一個小女孩,也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長大。都說鐵樹千年才能開花,難道你也要長一千年才能成熟嗎?盡管蘇紫看上去滿腹心事的樣子,但還是與我開起了玩笑。

巧巧再好,也沒用呀,遠水解不了近渴。你還是就湊合著向我傾訴吧,我保證今天不與你唱反調了。你說什麼,哪怕是把黑的說成白的,把紅的說成黑的,把對的說成錯的,我也會順著你的,行嗎?你已經是小寶寶的媽媽了,小寶寶的媽媽就是山寨王。

如果你也結過婚,就會懂得我了;不用我說,也會懂得我了。蘇紫噓了一口氣,慢慢地道出了這樣的一句話。

蘇紫,沒有結過婚我也懂得你。我知道你是一個好人,不管你做過什麼事還是沒做過什麼事,哪怕這個世界上的所有人都說你是個壞人,我也認為你是個好人,這一點我永遠都不會懷疑的。要怪也隻能怪你的命不好,碰上了這樣一家不可理喻的人,是他們逼迫你不得不出手的。如果與你結婚的是白鷗,我想他肯定不會這樣的,不會這樣無情無義地對待你的。不知怎麼,突然間我想起了白鷗,就在蘇紫要與蜂蜂離婚的當口,那個叫白鷗的男人竟然毫無緣由地跳了出來。

白鷗不會的,決不會的。白鷗是個有責任心的男人,他不會欺負一個女人,一個手無寸鐵的女人的。讀高中時,每逢輪到女生做值日,他總是不聲不響地幫著幹最累、最髒的活。女生們也懂得發嗲,看有白鷗幫忙,一個個都裝得像身染重病的林黛玉,用手絹堵著嘴站在一旁看。我看不慣她們那股嬌滴滴的勁,就走到白鷗跟前悄聲讓他別幹了,快回家。白鷗不走,悄聲回了一句,沒事的,女生的力氣小。蘇紫側著身子蜷縮在沙發上,回想著當年與白鷗接觸的點滴往事,神情柔順、乖巧得像隻貓咪。

沒有與白鷗走到一起,你後悔嗎,蘇紫?

這哪裏是後悔不後悔的事!後悔是應該得到而沒有得到,丟掉了本該是自己的東西,這才稱之為後悔。我的問題是命中就不該有他,哪裏能談得上後悔不後悔。

如果,我是說如果,假如現在有一個能讓你接觸到白鷗的機會,蘇紫,你會利用這個機會重新爭取白鷗嗎?

不,不會的,白鷗已經結婚了,魚魚又是個好女孩,他們兩人是天生的一對,命中注定的夫妻,我為什麼要去破壞他們的幸福?粉粉,有些美好的東西可以珍藏在心中,永遠地珍藏,但不一定必須要擁有,就像博物館裏有那麼多價值連城的珍寶,你喜歡,看兩眼欣賞欣賞就行了,難道還想偷到家裏藏起來不成?以後我們不再提白鷗的名字行嗎?他已經過去了,已經成為了魚魚的丈夫,提多了、想多了,對魚魚是不公平的,對我也是無濟於事的。

我點頭答應了蘇紫,以後永遠不再提白鷗的名字。蘇紫說得對,過去的事就是過去了,得不到的就是不應該得到的。別人再好,那也是別人的事,有些人注定不能與你生死與共,最多在你的生命中激起一朵浪花,劃出一道波紋而已。

我的記憶裏,這次談話中蘇紫說得最多的並不是執意要離去的丈夫,也不是蠻橫的婆婆和神秘莫測的嫂子,她反複叨念的是多麼希望把這個不適時宜的孩子生下來:粉粉,你知道我是愛孩子的,一直都愛。從結婚的那一刻起我就時刻盼望著孩子的降臨,他來了,終於來了。這個孩子一定是男孩,一個虎頭虎腦的大胖小子,一定的!我感受到了,強烈地感受到了。蘇紫一邊用手輕輕地撫摸著肚子,一邊表達著對孩子的渴望與眷戀。

窗戶外飄灑著淅淅瀝瀝的小雨,我家鄉的夏天總是多雨的。天氣隻要稍一悶熱,不出半天,雨水就會不邀自來的,仿佛它們之間有著什麼約定一樣。在這樣濕漉漉的天氣裏,說著這樣的感傷話題,我相信絕大多數的女孩子都會忍不住落淚的。不為別的,就是為自己——為自己的兩難處境也該撒幾滴眼淚啊!

可蘇紫沒有,她自始至終都是那麼心平氣和,神態、語氣都柔順得像夕陽下的一灣湖水,沒有一絲一毫的漣漪,甚至在講述到丈夫的家人為了逼迫她盡早離婚,派人埋伏在漆黑的路上威脅她時,還輕輕地笑出了聲:太有意思了,突然間一個大男人嗖地從高粱地裏躥出來,擋住了我的去路,衝著我惡聲惡氣地說:小心點,再不老實就要了你的小命。那片高粱地你是知道的,就是那次你去我家路過的那片,不知那家夥怎麼知道我要回娘家的?那天純屬是臨時決定:那天我加班,從廠裏出來都快九點鍾了,也許活該要出事,原本我是絲毫沒有回娘家的念頭的,不知怎麼就臨時決定要回去住上一晚。

你有沒有看清楚這個男人的長相?他的臉上蒙著一塊黑布,隻露著一對凶狠的眼睛,對嗎?我覺得蘇紫真是太可憐了,小小的年紀就要經受著女孩子們最怕碰到的考驗。

又不是拍武打片,當然用不著在臉上蒙上塊黑布了。再說了,為了對付我而特意準備一套蒙麵的行頭,代價也太大了點吧。蘇紫可能覺得我把這個男人與武打片中的武林高手聯係到一起有些好笑,就忍不住嘿嘿地笑了。笑完又說,那個男人的臉隱隱約約地還是看清楚了,那晚多少還是有一點月光的。這個男人我不認識,從未見過,但我知道一定是與我丈夫的家人有關的。

我覺得蘇紫的推測不是沒有道理,在這種特殊的時候不能不往這方麵去聯想,但我還是說:也不好亂猜疑的,畢竟這個人你不認識,且那天你又是臨時決定回娘家的,你丈夫的家人並不具備事先準備的條件,說不準可能就是一個偶爾碰上的小流氓。

那條路我走那麼多年了,從來就沒有碰到過一個流氓,怎麼偏偏在這種時候就碰上了?如果他真的是流氓,怎麼不說流氓話,而說讓我“小心點”,這分明是有所指的,就是讓我趕快在離婚書上簽字的意思。不過,婆家人也太可憐了,派來了一個窩囊廢,剛說完“要你的小命”就慌慌張張地跑了。可能是太緊張了,自己還把自己拌了一個大跟頭,太可笑了。看來也黔驢技窮,實在是找不到什麼像樣的人了。

也許她真的感覺發生在那天晚上的事情好笑,這時又不自覺地笑出了聲,笑聲裏還是帶著一股濃濃的糯米酒味。我覺得自從蘇紫知道了自己的肚子裏懷有小寶寶後,說話聲、笑聲都變得更像結婚前的少女樣子了。

你這麼熱愛孩子,又吃了這麼多的苦,那你就把這個孩子生下來吧!我真的覺得蘇紫好可憐,一心一意想要一個婚姻、一個家,這個願望無論如何也不能說高。可就這點最素樸的要求也像肥皂泡一樣地破碎了。於是,我就向她提出了孩子的事。我的想法是:蘇紫那麼愛戀孩子,把孩子看得高於一切,她結婚的主要目的之一似乎也是為了生孩子,事到如今,結果還是令人欣慰的。也許是上蒼替蘇紫抱不平,特意地在她失去婚姻的時候,給她送來一個孩子作為補償的。

我覺得我總算是站在了蘇紫的立場上替她考慮了一把,她肯定會歡欣鼓舞的。沒有想到的是,她對我的提議非但沒有流露出絲毫的欣喜之情,反而麵露難色。沉默許久她才說:我馬上就要在離婚書上簽字了,怎麼生啊?

怎麼就不能生?沒有人說離了婚就不能生孩子了?況且你的情況與別人還不一樣,你的這個孩子是在婚姻內孕育上的,屬於合法婚姻的合法產物,有誰敢阻止你生?

我說的並不是法律上讓生不讓生的問題,是——蘇紫似乎沒有斟酌好詞句,停頓了下來。

那還能是什麼問題?難道是你的家裏人不讚成你生?

不是的,我媽媽說生不生由我自己來決定,她的樣子倒好像是讚成我生下來的。可我怎麼能生呢?孩子的爸爸早就聲明過了,這個孩子的生與死與他是沒有任何瓜葛的。他還說就是到了法院他也有理,這個孩子是在兩人離婚期間,就是感情已破裂後才懷上的,已不屬於愛情結晶了,他不認這個孩子也是有法律依據的。

狗屁法律依據,別說你們還沒有離婚,就是離了婚你又懷上了他的孩子,他也得負責的。問題是,蘇紫你想讓這個男人負什麼責,想讓這個男人與這個孩子有什麼瓜葛?那樣的一個父親,那樣的一個家庭,你難道還想讓你的孩子與這些人扯扯拉拉?依我說,斷掉了關係對你和你的孩子莫非不是一件值得慶賀的事!

我承認你的話在道理上是對的,可現實中的許多問題並不能用道理來解決,蘇紫愁思滿腹地嘟囔著。

這有什麼難解決的,這件事不用道理也能解決。孩子生下來後你獨自一人帶好了,就當作你的孩子天生沒有父親,他是上帝饋贈給你的禮物。你是這個“禮物”的媽媽,也是這個“禮物”的爸爸,好好享受這個“禮物”帶給你的歡樂。

粉粉,你的意思是讓我做單身媽媽?!不行,我覺得我可能不行的。

怎麼不行,世界上單親媽媽多著呢!別人行,蘇紫你也一定行。好多事情別人不行,你都行的。

可,可我真的不行嗬!

怎麼不行?你怎麼就不行?告訴我,你到底是哪方麵不行?我有些急了,幾乎要喊叫起來了。

嗯、嗯,蘇紫吭哧了半天說:我也說不清楚,就是覺得我一個人帶不了孩子——我沒有這個能力。蘇紫的話大大出乎了我的意料,我怎麼也想不到一個揣著匕首走夜路的孤膽英雄;一個敢在深夜裏把威脅她的男人稱作窩囊廢的女子,竟然說她沒有能力來獨自撫養自己的孩子,這太不可思議了。到底哪一個蘇紫才是我認識的蘇紫?我不甘心,繼續說:你有自己的一份工作,反正你也不想讓你的孩子過著少爺般的生活,粗茶淡飯就行了,有什麼帶不了的?再說了,還有我呢,我也可以幫你帶的。現在看來我的許諾不知天高地厚,我能幫蘇紫帶什麼?給孩子送點吃的、喝的、穿的,就算是幫著帶了嗎?帶孩子出去玩一玩、樂一樂,也算是幫著帶了嗎?我能幫蘇紫解決多少的實際問題,現在看來實在是一個未知數,但在當時我這句話是發自於內心的,我被替朋友兩肋插刀的豪情統治著。

可我畢竟才二十多歲呀!有了這個孩子後,我的生活路線不是就被限定了……蘇紫吞吞吐吐的,想說什麼又說不出來。

既然你不願意獨自來承擔這份責任,那也就隻有放棄了。我覺得這根本就不是一個問題,不願意生下來那就不生。不生也挺好的,其實在內心裏我是不主張蘇紫把這個孩子生下來的。我覺得這樣做有些過於作繭自縛了,一個人的生命是有限的,沒有必要去盲目地揮霍。

可我,可我又不願意放棄啊!粉粉,你是知道的——我是那麼地、那麼地喜歡孩子,孩子似乎就是我的一切。

蘇紫,你怎麼這麼讓人厭?我正是因為知道你是那麼地渴盼小五子、小六子之類的孩子出現在你的生命中,所以才不忍心勸你去打掉這個孩子。否則我早就讓你去醫院了,就是押送也得把你押送了去。現在是我勸你生,你又不生了;我隨著你說不生也好,你又做出一副受迫害的樣子,你到底想幹什麼?我答應過蘇紫要順著她說,可她的這個樣子實在令我不耐煩。我這人生來就不願與優柔寡斷的人交往,要幹什麼就痛痛快快地去幹,哪怕幹錯了,也要先幹了再說。

我是這樣想的,粉粉,你別又激動好嗎?我們心平氣和地商量商量,我這次也是為這件事來的:我想把這個孩子生下來,然後再給他找一個好人家,一定要找個好人家,我無論如何也不願讓我的孩子受苦的。你媽媽認識的人多,我想請她幫這個忙。如果你同意的話,我這就親自去和阿姨說。

什麼,你要把這個孩子生下來送給別人撫養?!我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不知道蘇紫怎麼會有這樣一個匪夷所思的想法。生下來,送給別人,這和不生有什麼兩樣?

這樣做,對你蘇紫有什麼意義?話又說回來,有誰願意撫養一個有親生母親的孩子?

粉粉你的意思我理解,收養的人一定會擔心,辛辛苦苦地把孩子拉扯大了,卻又跟著親生母親走了,這樣竹籃打水一場空的事是沒有人願意做的。我想過了,我的孩子送給別人就是送給別人了,決不做那種缺德的勾當。我保證一輩子不與孩子相見,也不必知道他生活的具體地方,天南海北都行,我隻要想起來在這個世界上的某個角落裏,還生長著我的一個親骨肉就足夠了。蘇紫的話讓我的心泛起了酸楚的漣漪,但漣漪過後我又有些憤然了。如果是我的孩子,我決不送給別人。再苦再累,也決不,一天也不行,再好的人家也不行。從來把孩子看得重如生命的蘇紫,怎麼反倒舍得把孩子送給別人,還許諾一輩子不予相見。

我不明白,想不明白,蘇紫如果真的像她所說那樣熱愛孩子,那有什麼樣的困難和壓力不能承受?如果蘇紫隻不過是做做樣子,不是真正的熱愛孩子,她又有何必要為他人經受十月懷胎之苦?直接去醫院,不就什麼都解脫了嗎?

麵對我的苦苦追問,蘇紫沉默不語。

分手時,我賭氣般對她說:如果決定要生下來的話,你就自己帶,哪怕今生今世你隻能與這個孩子相依為命,哪怕這個孩子會給你帶來千辛萬苦,你也認了——這就是命,命中注定你要還這個孩子的債;如果你沒有這個勇氣,那就去醫院,越快越好,別人為地製造出一些人生的悲劇——不生,不算悲劇;生下來,母子分離,就是悲劇,人生的最大悲劇。求求你,千萬別自編自演出一場悲劇來。

蘇紫什麼話也沒有說,隻是淡淡地笑了笑,那笑中帶著幾分慘淡,隨後她就走了。待我們再見麵時,她憔悴了不少,臉頰上原有的那層淡淡的紅暈褪去了,人倒顯得更清秀、俊雅了。她告訴我孩子已經沒有了,給她做手術的兩個醫生一直嘀咕著胚胎大,發育得不像是六十天的樣子。蘇紫用她那並不豐富的醫學知識推斷這應該是一對雙胞胎:可憐了,可憐我那兩個大胖兒子了。蘇紫歎息著,表現出無限的惋惜。

看蘇紫那副痛心疾首的樣子,我實在忍不住地說:蘇紫,你選擇不要這個孩子是明智的,我支持你,但我不能理解你不要的理由,我還在為她那天所說的話而感到無比地壓抑。如果我是你,我就會選擇獨自承擔的,獨自把這個孩子培養成世界上最幸福、最優秀的人。為了自己喜歡的事情,賭上一把又有何妨?

蘇紫沉默著,神情恍恍惚惚的,仿佛陷入了夢境之中。良久,她伸出了自己的右手認真地端詳著,一個手指、一個手指地端詳,像是要從中揣摩出點什麼來。男左女右,粉粉,你看我的這個食指是偏向中指的,偏得這麼厲害,相術中認為擁有這種手指的人都是缺乏獨立性的。說得真準,我就是一個缺乏獨立性的人——一個不能獨立自主的人。她一邊看著自己的手,一邊認真地解剖自己。

我也伸出了右手,五個手指直挺挺地指向前方,挺拔得像是曠野上的五棵白樺樹。對,就是白樺樹,我後來去東北開會時看到最多的樹就是這種樹。從車窗往外看,這種樹都是成片、成行地生長在路邊與曠野上的,很少看到有一棵的時候,但是這些成群生長在一起的樹,棵棵都是獨立、挺拔的,沒有看到一棵樹是彎向另一棵樹的,就是沉重的積雪也不能改變這些樹往上長的方向。

瞧,你瞧啊粉粉,你的手和我的手就是完全兩樣的。蘇紫把她的手放在了我的手上,讓我看她那頑強地倒向中指的食指。我把她的食指使勁地往外掰,掰過來了,挺拔往上了;可一鬆手,又倒向了中指,就像那裏有著強大的磁力,不倒不行。

沒有用的,粉粉,相書中說的還是蠻有道理的:“中指”代表著一種依靠,“食指”就代表著我本人。蘇紫輕輕地吐了口氣,似乎為找到了新的證據而感到幾許欣慰。

蘇紫,你的意思是說你這一生一世一定得需要一棵大樹來依靠啦,沒有大樹靠著你就會死,對嗎?不是有一棵大樹剛剛死去了,難道這棵死去的樹還不能讓你對樹產生絕望?我的話說得不懷好意,目的就是想激怒她,讓她強有力地來駁斥我,怒罵我也行。可是她竟然什麼也沒有說,隻是靜靜地看著我,睜大了眼睛,好像突然間不認識我了,麵對的是一個陌生人。很久、很久,她深深地歎了口氣,搖了搖頭,走了。

我又一次感到對她的失望,那個膽大、勇敢的奇女子消失得越來越遠了,就像一個斷了線的風箏,越飄越遠,快看不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