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紫樂哈哈地應承著:你說得對,姑娘就是姑娘,婆子就是婆子,同樣都是女人,差別怎麼就那麼大呐!我們廠裏的那些嫂子們沒事湊到一起商量的都是要把哪個男人的褲子給扒下來。她們已經扒了十二個了,整整一個班了,計劃著要把整個車間凡是結過婚的男人的褲子都給扒一遍。
怪了,她們怎麼會想起去扒男人的褲子,而且還專門針對已婚的男人,這些女人是不是有點變態啊?
瞧你說的,那些嫂子們可不是一般的人,她們可精明了,這麼做是為了給那些老想著從女人身上撈便宜的男人一點顏色瞧瞧。哼,別看那些大老爺們平時色迷迷的,見了大姑娘、小媳婦就腆著臉往前湊,盡說一些不三不四的挑逗話,就像多麼不在乎似的。好啊,你一個大老爺們不是不在乎嗎?那女人們也給你個徹底地不在乎,讓你天天掛在嘴邊的那個東西好好地曝曝光,看看是不是真的與別人的不一樣。嘻嘻,男人們最怕女人們的這一招了,這是很醜的一件事,就像雞被拔光了毛一樣。所以啊,搞得那些大男人們天天都灰溜溜的,連走路都支楞著耳朵,就像老鼠隨時提防著貓一樣。
看來你們工廠裏的女人活得是很快樂的,想幹什麼就幹什麼,開心不開心了,抓過一個男人就把褲子給剝了,想想母係社會中的女人也不過如此了。
哪裏啊,粉粉,我說的隻是工廠裏的嫂子們,就是那些已經結了婚的女人。工廠裏的小姑娘們可不是這樣的,別說讓她們去扒男人的褲子了,就是一聽嫂子們說這些話都羞得麵紅耳赤,委屈得直想掉眼淚呢。真是的,不一樣就是不一樣,難怪《紅樓夢》中的賈寶玉要把女人分成婆子與姑娘兩類人呢,真得是兩類人啊!
那你是哪一類人?你結婚了,豈不也就是婆子了!難道也會隨著嫂子們去扒男人的褲子?我將了蘇紫一軍。
扒男人的褲子?哈哈,不會,不會,那是不會的,我丈夫知道了還不砸扁了我,他最不喜歡女人在外麵瘋瘋癲癲的了。不過,粉粉呀,我現在真的是越來越往婆子的隊伍裏加塞了,結婚三個月,我胖了十多斤嗬。是十多斤,如果買十多斤的肉的話,該是多麼大的一塊啊!真是太可怕了,照這麼個速度發展下去,用不了幾年我還不就變成了一個橫著走路的肥婆。唉,沒有辦法,顧不上了,現在我要為生兒子做準備,沒有一個好的身體,怎麼能生出一個好的兒子?為了兒子也拚了,這次是一定要生出個大胖小子來的。我丈夫為了生兒子也鉚足了勁,這些天來連煙、酒都戒掉了,說無論如何也要甩著膀子生出個兒子來,有條件要生,沒有條件創造條件也要生。蘇紫嘴裏又是“可怕”,又是“哎喲”的,但滿臉的笑意藏不住內心的欣喜。
什麼,“甩著膀子”生出個兒子來?蘇紫,你認為生兒不生兒與甩不甩膀子有關係?把膀子甩起來,生的就是男孩;不甩膀子,生的就是女孩。這生男生女也太容易了,你們的“生產”經驗可值得向世界人民推廣啊!
蘇紫笑得直不起腰:粉粉,你真幽默,明明知道這隻是個比喻,卻還說得這麼一本正經。哈哈,哈哈,笑死我了。粉粉,你真壞!看不出你一個沒結過婚的小女孩還懂得這種黃色幽默。
這哪裏是什麼黃色幽默?幽默都是正話反說、假話真說的,我跟你說的是正事,嚴肅的正經事。蘇紫,生兒不生兒可不是自己說了算的。好像你總覺得生女兒是別人的事,你要不就不生,一生肯定就是個兒子——瘦一點都不肯,就得是個十斤重的大胖小子。這種想法是絕對要不得的,生兒生女都是天定的。沒有兒子的命,爭也是白爭的。我常聽我媽媽給我講,過去有個大財主家裏要錢有錢,要勢有勢,急需有個兒子來繼承龐大的家業。但老婆就是生不出兒子來,生一個是女兒,再生一個還是女兒。一連四年生了四個女兒,不能說家丁不旺,可旺得都是女孩子。
沒辦法,再娶一個回來,反正在那個時代有錢人多娶個把老婆也算不得什麼事。財主不打無把握之仗,在娶之前專門花重金請人給這個女人相了一麵,相麵的人撚著胡須、點著頭說:好、好,這個豐乳肥臀的女人必定會生兒子的,還遠遠不止一個,一生就會是一串的。那個財主心裏樂開了花,天天泡在這個老婆的房裏,日夜盼著抱兒子。可是,一年、兩年、三年過去了,別說兒子,就是丫頭也沒有生出半個來。無奈,隻好再千挑萬選一個回來,又燒香又拜佛的。別說,這個小老婆還真有幹勁,四年給財主生了五個,可就是沒有一個是帶把的。地主老財端詳著他的這一群孩子說:不是我不能幹,也不是這兩個女人不能生,可幹來幹去,生來生去就是朵朵金花命啊!
別人勸他不要氣餒,再繼續納妾,不信就生不出個兒子來。別人行,輪到你怎麼就不行?他搖頭:不,不再生了,我命中無子,不能強求啊!這是老天對我不滿,他懲罰我,要讓祖祖輩輩積攢下來的產業葬送在我的手裏。老話說得好,富不過三代。到了我這裏正好是第三代了,該敗落了,這就是命,與什麼爭也不能與命去爭的。就這樣,那個財主在鬱悶中死去了。
蘇紫可能嫌我講的這個故事有點喪氣,有點不那麼開心,眉頭微微地顰著。可隨之她又笑了,笑得非常神秘,甚至是詭異。她說:放心,一百個放心,我不是那個倒黴的財主。財主太有錢了,上天妒忌他,要讓他斷子絕孫。我一窮二白的,還指望著有個兒子來光宗耀祖呢!嘿嘿,耀祖不耀祖不重要,重要的是這次保準是個兒子,肯定的,不會有任何差錯的,我敢拍著胸脯打這個保票。
看來你是走通了觀音娘娘的後門?行啊,蘇紫,你的門路夠廣的,連神仙的關節都能打通!告訴我,你是怎樣拜的觀音娘娘?
拜什麼觀音娘娘!與其拜觀音娘娘,還不如相信科學呐。不瞞你說,粉粉,我搜集到了許多專門能生男孩子的秘方,上麵寫得可神奇了,像在什麼時辰、什麼方位上必生男孩,都寫得清清楚楚的。人們都說準,送給我秘方的人家都有兒子,有的還不止一個,他們都說自己就是根據秘方上的方法去做的,可靈驗了。
什麼科學,時辰、方位,亂七八糟的,蘇紫啊,你一邊說這些秘方是搜集到的,一邊又說相信科學,你家的科學難道就是這些秘方?
別管秘方是不是科學了,你就是願意摳字眼,管用就行了罷。蘇紫用眼睛挖了我一眼,推了我一下說。
你怎麼知道管用?給你秘方的人家有兒子,人家沒有秘方的家裏也有兒子,有的也不止一個呀。我有哥哥、有弟弟,你也有好幾個哥哥,是你媽媽用過秘方還是我媽媽用過秘方?蘇紫你小小的年紀怎麼就這麼糊塗,生兒生女順其自然多好。
你壓根就不知道這些秘方的原理,就這樣說人家的秘方不好,太不公平了。這些秘方我都仔細研究過了,可有道理了。如果能嚴格按照上麵說的去做,不生男孩恐怕都難的,難於上青天啊!
蘇紫說得激情澎湃,仿佛她生兒子的事就是板上釘釘子的事,沒有什麼好懷疑的。我聽得不以為然,覺得就是生個兒子又能怎麼樣,與生個女兒會有多大的區別?可能蘇紫看我響應得不激烈,有些失落,就問:粉粉,你難道就不想知道這些秘方上說了些什麼嗎?
不想知道,沒有這個興趣,我實話實說。
真的?我不信,才不信呢!過來吧、過來,別不好意思了,我給你稍稍地透漏一點,誰讓我們是好朋友呢。好朋友就是有福同享、有難同當的。好了,我要說了,現在就要說了,你可要牢牢地記在心裏:往你的那裏麵滴醋,事情一辦完後,就要立即往裏麵滴,至少需要三大滴,多一點更好。放心,不會疼的,沒有什麼明顯感覺的。說完,她摟著我的脖子,對著我的耳朵說:千萬不要記錯了,如果滴成了醬油那可就全完了,搞不好會生出一個怪胎來的。嘻嘻,不過也不要緊張,這個秘方我會為你留著的,就鎖在我家的抽屜裏,你什麼時候需要,跟我說一聲就行。隻要照著上麵說的去做,就一定會靈驗的,這可是咱們女人製勝的法寶啊!
蘇紫的這席話,尤其是她那神秘而詭譎的神情,令我覺得無限地厭惡,胃口一陣翻騰,險些一口給吐了出來。如今我以一個結了婚的女人身份來回想蘇紫當年所說的這些話,其實也沒有什麼見不得人的,無非就是女人間的一些悄悄話罷了。說不上高尚,但也絕非就那麼下流。可當時不這麼看,那時我滿腦子都是人生的困惑與超越,像結婚、生兒子這些事都是人世間的俗事,隻有那些沒有趣味、沒有追求的俗人才會去做的。而俗人就是我當時最大的敵人。
從這個意義上說,我也有點理解小雪對蘇紫的結婚、離婚的強烈反應,處於那個年齡段的人就是覺得結婚是一件遙遠的事,離婚更是不可想象的。就像我們在十五六歲時,在街上看到一個挺著大肚子的女人就會替她感到害臊,替她臊完了又替她的父母臊:真是的,做父母的怎麼也不好好管教、管教女兒,都這個樣子了還允許她恬不知恥地滿街招搖,難道就不知道自己的女兒在外麵耍流氓了?真是的!即便在隱隱約約知道了每個女人都會有這麼一天的時候——初中同班同學小蕙的嫂子生了個小孩,她似乎對這方麵的事知曉得比班裏的其他女生都多。她就曾鐵青著一張小臉認真對我說,得告訴我一個不幸的消息。這個不幸的消息就是,女人挺起大肚子後都必須得在街上走來走去的,要不孩子就生不出來。一生不出來,就壞了,小蕙說到這裏,就陡然間停住了,似乎自己被自己的消息給嚇住了。
壞了,是怎麼了?我很想知道結果,就催促小蕙快點告訴我,別停頓。小蕙看了看我,又摸了摸自己的肚子說,就得死。與她嫂子同產房的一個女人就死了,據說就是因為沒有在大馬路上走的原因。哇,這麼恐怖,毫無心理準備的我肯定被小蕙帶來的這個壞消息給嚇得麵如土色,但還是在心裏暗暗發誓:哼,死就死,就是死了也決不出來丟人現眼。
蘇紫結婚我能接受,蘇紫離婚我也能理解,但就是不能理解和接受蘇紫怎麼結婚後變得如此地下流了?什麼樣的話都能說得出口,如果婚姻能讓一個女人變得如此無恥的話,我是寧願選擇不結婚的。
我與蘇紫的談話越來越不投機了,我越來越變得不願意麵對她了。即使是見了麵,那種感覺也完全不一樣了。雖然我們依然是麵對麵地坐著,依舊是手拉著手走路,但我的心已經走了,走到了一個遙遠的地方。蘇紫與我說話:粉粉啊,我們剛認識的時候曾經去過一片山楂林,那裏多漂亮啊!放眼一望,滿山遍野都是紅彤彤的山楂果,一簇、一簇的,像天上的紅霞。你喊著、叫著說這是你今生所到過的最浪漫的地方。是啊,那裏太美了,沒有去過天堂,就是天堂想必也不過如此吧。還有啊,粉粉,你還記得那些漫天飛舞的蝴蝶嗎?我們一起數,數著數著就數亂了,最後我們就隻挑著最漂亮的蝴蝶數,不漂亮的就忽略不計了。你還說這些蝴蝶再漂亮也漂亮不過你心中的那隻粉色蝴蝶,你說你心目中總有一隻飄忽不定的粉色蝴蝶。
哦,我們去過山楂林?數過蝴蝶,還有粉色蝴蝶,我曾與你說起過粉色蝴蝶的事,我疑惑地問。
去過呀,你忘記了我們還坐在山楂樹下吃山楂,你一個又一個的,說自小就最喜歡吃山楂了。吃啊、吃啊,最後吃得胃都冒酸水了。你的胃就是那次傷的,不是直到現在你都不怎麼敢再吃山楂了嗎?
噢,是這樣的。那、那你說的粉色蝴蝶是怎麼回事?那天我們在山楂林裏看到粉色蝴蝶了?我又問。
沒有,根本就沒有什麼粉色蝴蝶。你也說蝴蝶是沒有粉色的,怎麼,你全想不起來了?蘇紫看著我,有些不相信我竟然把這一切都給忘記了。
啊,原來是這樣的,我嘴裏應承著,其實並不知道蘇紫在說些什麼,什麼山楂樹、吃山楂、傷了胃、蝴蝶、粉色蝴蝶,我不知這一切和我到底有什麼關係?我就像突然有選擇性地失憶一樣,那些凡是與蘇紫有關的事情似乎一下子都變得非常的遙遠了,遙遠得分辨不出真假了。
蘇紫似乎也感受到了我的變化,這種變化使她很是不安。她拚命地想尋找一個能喚起我記憶的話題,可她的所有努力都像是一拳打在棉花球上,得不到任何的回聲。她曾多次自言自語地說:明明我們就在眼前,怎麼卻覺得像是遠在天邊?粉粉,到底是你變了還是我變了,我怎麼現在都不知該與你說什麼呢?過去不是這樣的呀,過去我們總有說不完的話,笑不完的事,怎麼現在什麼都沒有了?現在我們的對話怎麼一天變得比一天艱難,就像中間隔著一座大山,怎麼穿也穿越不過去了。
我們最後的一次見麵她可能有些傷心,我傷害了她。現在想來她的那次來訪絕不是偶然的,而是有意識的,她是抱著要消除我們中間那堵牆的目的來的。這說明蘇紫還珍視我這個朋友,盡管她結婚了,要生兒子了,要沿著相夫教子的路走下去了,可她依然不想放棄掉我這個朋友,還想努力一把,讓我們的友誼回到原來的軌道上。
那天中午很熱,街道上的行人稀少,隻有幾隻被熱得耐不住性子的蟬,躲在枝葉後扯著嗓子拚命地喊叫。頑皮的風也變得倦庸了起來,掛在鳥巢上一動不動,像是睡熟了一樣。又一個夏天不邀而至了,時間真是太性急了,昨天還是春風繚繞的,今天就酷暑難耐了。
我有好長一段時間沒有見到蘇紫了,都險些要把她忘記了。女孩子間的友誼就是這樣,好起來天天膩在一起,一日不見就如隔三秋。而一旦冷卻了下來,也就漸漸習慣了形單影隻的日子,這與失戀的感覺很相似。
蘇紫來了,她頂著炎炎烈日來辦公室找我了。我沒有說錯,說的就是她來公司的辦公室找我。你一定會覺得奇怪了,我怎麼又想起去公司上班了,不是一直在籌劃離開粉巷去遠方嗎?是的,不要說你奇怪了,連我今天想起來都依然覺得奇怪:我,一個時刻都有可能起航去遠方的人,為何要和一個早都想不起名字的貿易公司拉拉扯扯?一個根本就不熱愛人家公司的人,卻硬生生地在人家公司的一張辦公桌後坐了一年多。這對我不公平,對人家也不公平。而這一切的不公平都與我媽媽脫不了幹係,媽媽就是製造這起不公平事件的罪魁禍首。
我原本是計劃呆在家裏一心一意複習功課的,對出去工作之事毫無興致。我一直都覺得人是不應該工作的,一個人的一生與某個單位、某個職業死死地拴在一起是件很可笑的事;人的工作就是應當在家裏讀讀書,想想去遠方的事。可是媽媽不同意,她說粉粉呀,你連大學都沒有考上,直接就考研究生不是更冒險嗎?你要冒險我也不阻攔,世界上的事不去嚐試,誰也不知道到底是行還是不行,但前提是你必須要先找塊石頭踩著腳,一旦失敗了,好歹也有個退路。
媽媽這代人很有意思,他們不管幹什麼事,似乎總是把退路放到首位的。事還沒有開始幹呢,首先想到的就是失敗了怎麼辦?失敗就失敗了,等失敗後再說失敗的話也不遲啊!他們似乎永遠也不懂得破釜沉舟、死而後生的含義。我與媽媽為此爭執過好幾次了:媽媽,我就不理解你為何非得逼我去這個什麼破公司?你知道的,我是一百個、一萬個不願意的,你為什麼一定要讓我幹些不願幹的事,難道這樣你心裏就會舒服一些?
哪能事事都依著性子來?有些事是不願幹就不幹,而更多的事是不願幹也得幹,硬著頭皮也得幹。過日子的事,難著呢!你說我在逼你?是,現在是我在逼你,你不樂意去,我非讓你去,可我這是為你好啊!粉粉,我現在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你好。
別唱高調了,口口聲聲說是為我好,說到底還不是為了你自己好?難怪人們要說,人不為己,天誅地滅。連親媽媽都要算計自己的親女兒了,哼,這個世道!
我怎麼是為自己好,算計你了?你有什麼理由說出來,讓我聽聽。
你想聽?好,那我就不客氣了。媽媽,你心裏的小算盤我一清二楚,太清楚了。你是怕我賴在家裏成為負擔,就想把我推出去給你賺幾個錢花花。你敢說不是?那時我正處於與錢有仇的時期,看書就願專門挑著那些窮書生如何餓著肚子苦讀書,最後終於自學成才的故事看。我的腦子裏有一個模式,人不能有錢,一有錢就變得大腹便便了,一大腹便便就無惡不作了。在複習古典文學時,還偶爾看到了“窮而後工”這個詞,這就更堅定了人要痛恨錢,把錢視為糞土的信念,所以當時誰給我提錢,即便是不直接提,就是在腦子裏想想、轉轉,我也會恨誰、罵誰的。媽媽是不是真的想錢,我不敢確定,但我覺得這個話最狠、最解氣,就挑著這個說了。
你真是個孩子!說你是孩子,你還有一百個不服氣,我的苦心你怎麼就不懂?我讓你去上班,哪裏是為了讓你給我去賺那幾個錢,而是為了給你自己找一份保障!粉粉,這個人活在這個世界上,需要有一份工作,一個職業,倒不是說這份工作、這個職業能給你帶來多少錢,而是說如果沒有這個的話,你就會覺得,別人也會覺得你的身份不明。
有什麼身份不明的?我覺得我的身份就很明,李粉,二十三歲,女。媽媽,你說我哪一點不明了?是你不明還是我不明?我是你生下來的孩子,你應該比我自己還要了解我才對啊,怎麼倒過頭來懷疑起我身份不明了?
光你明我明不行啊,還得讓別人明。你這孩子淨胡攪蠻纏的,我怎麼說你才能明白?噢,對了,你看到那些犯了罪的人了嗎,就是站在大卡車上遊街的那些光頭,這些人一判刑,第一件事就是要被開除公職的。你知道這是為什麼?
多大的一點事,還說得這麼鄭重其事的。誰不知道,不就是單位想甩包袱嘛,開除掉一個人,就可以少發出一份工資。你們這些人怎麼滿腦子想的都是錢?除了錢,就不能再想點別的。
嚇,看上去你瞪著一雙大眼滴溜溜地轉,聰明伶俐的樣子,還是傻,不是一般地傻!這與錢有什麼關係,哪個單位還能看得上這點錢?真正的原因是,粉粉你聽好了,這人一犯了罪,就沒有資格有單位了。沒有單位也就沒有工作了,一沒有工作就成了一個沒有社會身份的閑雜人員了。
這人犯了罪,被開除公職,失去了工作,也是罪有應得的,誰讓這些家夥盡幹些殺人放火的事呢!問題是,媽媽我不出去工作,並不是被別人剝奪了工作,而是我壓根就不想工作,與那些犯罪分子有著根本不同的性質,你憑什麼要把我與這些不三不四的人相提並論?
知道的是這樣,不知道的會怎麼想?人家問你的工作單位在哪裏,你哼哼唧唧地說不出個子醜寅卯來,人家就會懷疑你的身份的——肯定不是個好人,是好人難道連個工作單位都沒有?即便是沒有被判過刑,至少也是個好吃懶做的二流子。粉粉,你如果是個男孩子二流子也就二流子吧,媽媽養你一輩子也就養你一輩子了。可你是個女孩子,哪裏有女孩子是二流子的?街坊鄰居當麵不說,背後也會議論的。那天你麻娘娘看四周無人,還小聲地問我:粉粉都高中畢業好幾年了,怎麼總不見她出去工作呀?吆,一個女孩子總呆在家裏也不是個事。唉,你麻娘娘的那個神情、那個語氣,搞得我的臉一陣陣發紅,都不知該如何作答。
二流子就二流子,最好說我是女流氓。有什麼了不起的,我又沒幹什麼壞事,憑什麼就懷疑起我的身份來了,真懶得與這幫小市民一般見識。我憤憤地說,覺得這個世界上的人真他媽奇了怪了,別人有沒有工作與他或她有什麼關係,在背後嘀嘀咕咕的,真夠令人惱火的。麻娘娘幾乎是看著我長大的,每次碰到麵,我都禮貌地與她打招呼,我是不是壞人她應該最清楚,怎麼也做出了這副嘴臉來。
粉粉呀,不是媽媽我說你,你最大的問題就是放不正你自己的位置,誰是“這幫小市民”?每說起這個,你就忿忿然的樣子,像是在痛斥別人。其實呢,你自己就是一個“小市民”,大家沒有一個人不是“小市民”的,人一生下來……
算了,媽媽,你願意當一個“小市民”那是你的事,我也不多說了,可你也別老拉著我呀。我也許生來就是一個“小市民”,但我要做的就是要掙脫出“小市民”的這個繩索。
唉,孩子,你不成熟,太不成熟了!算了,不說了,我的苦心你現在不明白不要緊,以後會慢慢明白過來的。你記住了,粉粉,天底下可能會有害父母的孩子,但絕不會有害孩子的父母。
媽媽你不會害我,這一點我是相信的,虎毒還不食子呢!可你有沒有想過,我一旦去這家公司上班了,就會影響到我複習功課的進度。我不能再等了,明年必須要考研了,而且還一定要考上的。我覺得這是拒絕去上班的一個正當理由。
不會的,這家公司是國家辦的,清閑得很,不少人都是用喝茶、看報紙來打發時間的。你就把別人用來消遣的時間用來讀書好了。下班回來後,家裏的什麼事都不用你插手,安心複習你的功課好了。
可是媽媽,我對這家公司沒有一絲的好感。
什麼好感不好感的,又不是讓你嫁給這家公司。如果你自己爭氣,順順利利地考上了學,就與這家公司沒有任何關係了;考不上,好歹還有個東西給你墊著背,不至於摔得鼻青臉腫的。說到底,也不過是給自己多留一條路。無路可走是一件很可怕的事,媽媽不能讓你經受這樣的打擊。
考不上?怎麼可能呢!考不上,我今生今世的旅人夢怎麼實現?實現不了,我活著還會有什麼意義?也就是說,這家公司其實橫豎與我都是沒有關係的:考上了,沒有關係;考不上,也沒有關係——我決不會把自己的一生與這家公司拴在一起的。可這些話我又不能說出口,旅人夢是我私下裏偷偷密謀的夢,除了蘇紫以外,還沒有向任何人透露過。媽媽隻知道我要考學,但她並不知道我熱衷於考學的目的是什麼?她對外的宣傳口徑是,我好學,從小就好學、上進。
行了,粉粉,去這家公司上班對你考學是絕對有好處的,百益而無一害。
對我考學還有好處?我有些不解。
你想啦,你這麼不喜歡這家公司,考學不就更有動力了?不為別的,就為了離開這家公司,你也得加油考上啊!我這還不是為了你好。媽媽是個聰明人,她懂得如何從側麵擊中我的軟肋。
我、我,我了半天,也不知該如何應對了?應對不上,就得乖乖地去那個該死的貿易公司上班。
這天中午辦公室裏隻有我一個人在。主任上午十點多鍾走時交待說,他下午要去總公司開個會。會散後,估計時間不早了,新來的那個局長一說起來就沒完沒了,他就不再折騰回來了。他走後不久,毛姬姬也踱到我的桌子跟前說,她下午也不來了,孩子有點發燒,需要去看看醫生什麼的。我說,好的,去吧,孩子比工作重要。我天天靠在辦公室裏,似乎就成了辦公室裏的頭。誰有個什麼事都願意給我打個招呼,似乎跟我說了,也就心安理得了。
我也樂意我的這兩個同屋人早走晚來,辦公室空無一人的時候,也正是我複習功課的大好時機。我往茶缸裏蓄滿了水,就把頭埋進了《文學概論》裏。這本教材太無趣了,好多術語用的還是“文革”前的,真不知學校為何要把這樣的一本老掉牙的書,指定為考研的必讀書。不但這一本,還有那一本,那那一本。無論哪一本,讀起來都令人心裏覺得疙疙瘩瘩的,不熨帖。沒有辦法,要考學就必須得讀這些書,否則怎麼被稱之為“敲門磚”呢?人家研招辦的那個女人說得也對:不想讀,那就不考嘛,誰也沒有用繩子捆綁你來考!大學缺了誰,還不是照樣辦!當時我聽了這話,肺都差一點被氣炸了。特別是那種不懷好意的語調,我忍了又忍才沒有讓髒話脫口而出。
不過,事後想想人家大學裏這些人說得也挺他媽的有水平的:一個願打、一個願挨的事,誰也別怪誰,嘀嘀咕咕地就不懂得遊戲規則了。
研招辦的人誤解了我,可能把我當成個想混文憑而又不願付出勞動的家夥。壓根不是這麼回事,我向她提意見,隻是希望能改換一下教材,絕沒有不勞而獲的思想。其實我是一個蠻有毅力的人,隻要認準了一件事,是肯撲下身子為之吃苦、受罪的。就像我過去是不喝茶的,後來聽人們說喝茶、抽煙有助於提高複習的效果,就很想效仿一番。對女孩子吸煙,我始終不怎麼能夠接受,總覺得表演、道具的成分要大於實際內容。這也許是我的偏見,但不管怎麼樣,我不想嚐試這個。對太招搖的東西,我一貫是保持距離的。茶就不一樣了,它低調而質樸,從茶罐裏捏出一些放到玻璃杯裏,衝點熱水進去,青青、綠綠的,讓人看一眼就覺得心曠神怡。很自然,茶作為提神的工具就被我引申到了讀書、考學的流程中來了。
在那一年多的時間裏,我每天早晨到達辦公室的第一件事,就是先燒上一壺水,給自己泡上一大杯濃烈的茶水。濃到了什麼程度?用毛姬姬的話說,隻有那些多年喝茶並有了茶癮的老頭子才會把這麼濃的茶灌到肚子裏的。要小心一點兒,這麼濃的茶可是能把人的牙齒給染黃、染黑的。你一個小姑娘家一張嘴,滿口的大黃牙,那可就不雅觀了,搞不好連找婆家的事都要受到影響的。你沒看見街頭巷尾那些常年喝茶的老頭子,人人都是一口烏七八糟的牙?毛姬姬為了加強說話的效果,添油加醋地把人家那些無辜老頭子的牙給數落了一番。
大黃牙就大黃牙,烏七八糟的牙就烏七八糟的牙,都是這些不想讀而又必須讀的教材,把我逼得根本就顧及不到“牙”的事了。用一口牙的代價能換得去遠方的機會,也算是一樁不賠本的買賣了,我一邊咬著牙對自己說,一邊用紅筆使勁地往書上畫道道。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使勁地畫書,成了我發泄內心不滿的方法。
這個方法好,既排遣了心中的鬱悶,又有很強的欺騙性,不知道的人還認為我是如此地用功呢!有次主任偶然地看到我的書,眼睛睜得有銅鈴大:小李子呀,看不出你這丫頭還真有股狠勁!瞧這書畫的,幾乎每一句話都被你給勾畫了下來,而且筆筆還都力透紙背。你難道還練過書法不成,有童子功?
主任啊,我哪裏有什麼童子功?是這本書太有趣了,一看我就忍不住要使勁地畫,隻有這樣,我才能忍得住心中的……
噢,這本書這麼抓人?難道會比金庸的小說還有趣?主任是個金庸迷,對所有書的衡量都是以金庸的武打小說為標準的。他自詡自己是公司裏最有文化的領導,因為他把金庸的所有小說都讀遍了,有了這套文化做班底,他認為也算是打遍天下無敵手了。
哼,有趣?等我考完了試,看怎麼收拾這些家夥。我心裏憤憤地想,嘴裏說的卻是:對呀,主任,有趣得很,你想看我借你。
好,回頭我帶走,一個通宵也就看完了,耽誤不了你的事的。主任大咧咧地說,他認為真的是看武打小說呢,一個通宵消滅掉一本。
我正在心裏冷笑著主任沒文化,忽聽有人在叫我:粉粉、粉粉。我一抬頭,見是蘇紫倚在門框上,笑眯眯地看著我:喂,粉粉,你這麼用功啊,我都站在這裏看你二十分鍾了,你一直都奮筆疾書的,怎麼連頭都不抬一下。你知道我想起什麼來了,想起了《家》中的覺慧,他就是像你這樣一邊趴在桌子上奮筆疾書,一邊大喊:我要控訴、我要控訴!
蘇紫穿著一件無袖雞心領的白色短連衣裙,腳下蹬著一雙露腳趾的湖藍色皮涼鞋。這兩種素淨的顏色搭配到一起,白得更白了,藍得更藍了,那股藍天白雲的清涼感沁人心脾。她的一頭齊耳短發梳理得整整齊齊,幾縷劉海在額頭上忽悠、忽悠的,像一個調皮的小男孩。她正歪著頭衝我笑,露著一口整齊雪白的牙齒,那神情分明是《羅馬假日》中的赫本。
我樂了,原來的蘇紫又回來了,這才是我熟悉的蘇紫,蘇紫就應該是這個樣子的。原來結了婚的蘇紫依然可以像以前一樣清純、可愛,那她為何一定要拋棄掉這份清純與可愛,非要把自己匆匆忙忙地變成一個滿不在乎的婦人呢?我從椅子上一個高蹦了起來:蘇紫,我太喜歡你這個樣子了!快,坐下,讓我好好地欣賞、欣賞。
我把蘇紫從屋外拉進來,一把按到了椅子上。這份發自內心的欣喜很久都沒有了,如今又潮水般湧了出來。我覺得與蘇紫間的那道裂紋消失了,就像海水漫過沙灘一樣,所有裸露的岩石都被淹沒了。蘇紫也受到了感染,她握著我的手,眼睛都潮濕了:粉粉,我們很久、很久都沒有坐下來好好地聊聊天了。我總覺得你要離我而去了,真的,我有這個預感,我好像是抓也抓不住呢!可是,可是,我不願意這樣,我們是好朋友,我們之間並沒有發生什麼不愉快的事嗬,怎麼我們的心就分開了呢?這些天來,我一直都在考慮這件事,怎麼也想不明白,我到底做錯了什麼?
你當然錯了,你整天什麼都不想,就光想著生兒子了,整個變成了一個赤裸裸的兒子迷。我又不想生兒子,你說我們能有什麼共同語言?我說的東西你不願意聽,你說的東西我又煩,你說這樣的兩顆心怎麼能往一起走?還有呀,你為了生兒子都變得有些流氓了,你知道嗎你?什麼樣的話都能從你的嘴裏溜達出來,臉皮怎麼就一下子變得比城牆還厚?婚姻難道有什麼魔法,能讓一個女孩子在一夜之間變得口無遮攔,什麼話都能從嘴裏噴湧出來而絲毫不覺得臉紅?我一股腦地向蘇紫發泄著心中的不滿。
蘇紫的臉微微地紅了,咬了咬唇說:嗯,粉粉,是我的不對,我光考慮自己了,沒有顧及到你的感受。是呀,我們兩個人現在麵對的問題完全不一樣了,就像你現在可以心無旁騖地趴在桌子上學習,而我就已經沒有這個心、沒有這個力了。如果你現在跟我說學習上的事,我也覺得那是一件挺遙遠的事。
蘇紫,你把自己嫁掉了,我也替你感到欣慰,因為你喜歡有個家的感覺,但是生兒子好像也不就是婚姻的目的吧?我沒有結過婚,沒有資格來說這個話,可我總覺得如果把這個當作目的的話,婚姻就太可怕了——兒子生完了,婚姻的目的不也就完了,完成了任務的婚姻還有必然繼續存在下去嗎?
依你這話的意思,結了婚的人隻有不生孩子,這個婚姻才有存在的意義,對嗎?蘇紫在捂著嘴笑,似乎覺得與我探討生不生孩子是一件很好笑的事。
不是這個意思,我的意思是生孩子是婚姻的一種自然結果,有瓜熟蒂落的意思,而不應該把這個視為是個急三火四的任務來完成,就像你去爬一座山,最美的時光是往上攀爬的那個過程,這個過程能使你體會到爬山的一切樂趣與辛苦,而如果你乘著索道一蹴而就,快是快了,目的也達到了,可忽略掉了多少珍貴的細節啊,這是令人遺憾的!
太有趣了,粉粉,聽起來你倒像是個戀愛專家,似乎比我這個結了婚的人體悟還多。嘻嘻,怎麼和你說呢?兩個戀愛的人,兩個走進婚姻殿堂的人,自然而言就會想到孩子的問題。在這種時候孩子好像就是一種道具,嗬,不對、不對,“道具”這個說法不好,可也沒有更合適的詞了,我還姑且用“道具”吧,你知道意思就好了,一種印證彼此相愛的道具。或者說,就是一種儀式吧。
如果一個愛情、一段婚姻非得用個孩子來驗證,離開了這個“道具”就暮氣沉沉,或者說必須要用孩子這把鎖把雙方給鎖在一起,方能顯示出愛情、婚姻的崢嶸,那這還叫做愛情和婚姻嗎?
算了,粉粉,今天我們不談孩子,不談婚姻,隻談我們,談談我們過去的事。我現在特別想念讀夜校的那段時光,下課後我們沿著護城河漫步,站在街頭吃羊肉串,那是多麼快樂的一件事啊!轉眼就過去三年了,想想什麼似乎都發生在眼前。你還記得有一天晚上你遲到了,裙子掛到我課桌上的事嗎?
怎麼能忘記?那可是我的奇恥大辱啊!那些鬼男生們不懷好意地笑,擠眉弄眼地笑,起哄地笑,現在想起來還恨得我牙根都癢癢。
這也不能怪他們笑,你想整個課堂原本靜悄悄的,教咱們數學的那個老師像音樂家一樣剛剛把思緒沉浸到意境中去,就在要抒情的那一個瞬間,你就像搗亂似地闖了進來把我的文具撞得人仰馬翻。這還不算,你還非要在大家的麵前再表演個你走裙不走的雜技,這能怪人家男生笑嗎?這麼幽默的場麵,不笑就不對了。
我們兩個都很興奮,嘻嘻哈哈地一件一件地數落著讀書時的趣事。人是很奇怪的,同樣的一件事情,當時並不覺得怎樣,過後回憶起來卻覺得分外有趣與親切。還記得嗎,粉粉?咱們班上有個臉上長滿青春痘的男生上課的時候,老是用眼睛來瞟你,一眼又一眼的,那勁頭就像是小偷盯準了目標。
你說那個家夥啊,怎麼可能忘記?那小子長得五大三粗的,一對死羊三角眼,有事沒事總是喜歡盯著人的眼睛看,就像不把別人盯得低下頭或轉過頭去,就不死心似的,特別有侵略性。他每次從我的座位前走過時,都用眼角的餘光惡狠狠地掃我。偶爾掃一次、兩次也就罷了,可這小子課間十分鍾,進來出去好幾次,次次都不忘用帶刺的眼光掃我,掃得我仿佛覺得與他有什麼深仇血恨一樣。
這就是你的不對了,那怎麼能叫惡狠狠地掃?人家出來進去,不就是為了多看你幾眼,向你暗送個秋波什麼的。要怪也隻能怪你不諳風情,竟然給解讀出個什麼深仇血恨來。人家要是知道了一番苦心換來了這樣的一個結果,可能連一頭撞死的心都有了。
要死就快死。好呀,蘇紫你可真夠損的,忍心把這樣一個歪瓜裂棗的家夥硬硬地拉扯到我身上來。
說實話,粉粉,你當時對那小子真的就沒有任何感覺?他對你的那種虎視眈眈,班裏的每個人可都心知肚明嗬。他隻要往你的桌子跟前一走,大家的眼睛就都來看你呢。
笑話,簡直就是個笑話,好像我與他有什麼關係一樣,真是個天大的冤枉。那些人也太小瞧我了,這樣一個愣不拉嘰的男人我怎麼能看得上?
他好像是電視台的一個什麼記者,有一次他還讓大家看他的工作證,一副挺得意的樣子。也不能嫌人家顯擺,記者是個什麼職業,無冕之王嘛,人家大小也是個“王”,不抖一抖,怎麼能對得起這個身份呢?平心而論,他的工作還是挺不錯的,粉粉你怎麼就一點兒也不心動?
誰說我不心動了,淨瞎說,我一看到他那滿臉的疙瘩摞疙瘩,就渾身起雞皮疙瘩,一層一層的,掃都掃不盡。
我們說著、笑著,盡情地罵著那個傻小子。不經意間,我突然看到蘇紫的一隻腳從湖藍色的涼鞋中褪了出來。鞋子分明是係帶的,可她看也不看就把腳丫從鞋帶的羈絆中給掙脫了出來,熟稔得就像是練習過了許多遍。她要幹什麼,鞋子穿得好好的,為何要脫下來?就在我不解之際,隻見蘇紫輕輕地一撂腿,那隻從鞋子中褪出來的腳丫就踩到了椅子上。就這樣,蘇紫穿鞋子的那隻腳在地上,不穿鞋子的那隻腳蹬在椅子上,她用雙手輕輕地摟著光著腳丫的那個膝蓋與我說話。
我驚愕了。我與蘇紫曾經有過無數次麵對麵說話的經曆,可從未見過她有這樣的坐姿。她會把頭很淘氣地靠到沙發的扶手上,也會乖乖地把雙腿盤起來坐,但就是不會把一隻光禿禿的腳,堂而皇之地擱到椅子上。這顯然是她新學來的,是結婚以後才會的,可她分明做得是那麼得心應手,就像是習慣成自然一樣,一點也不覺得有什麼意外。
蘇紫沒有意識到我的驚愕,她繼續摟著膝蓋,歪著頭與我說話,還不時地用手撫摸一下光腳丫:粉粉,現在如果還能退回到我們讀夜校的時光該多好,可惜啊,不可能了,永遠也不可能了,過去就是過去了,隻能在心裏想想罷了。咦,你怎麼不說話了,怎麼了?蘇紫像發現了什麼,停止了說話,而來問我。
你、你,蘇紫,你怎麼可以這樣?
我,我怎樣了?蘇紫一臉茫然地看著我:我們不是談得很好嗎?
不,我說的不是這個。
那是哪個?你告訴我,粉粉,不要讓我猜。
你的腳,我用手指了指椅子。可能我的臉都漲紅了,紅了一片。在我的想象中隻有村婦才會有這樣的舉動:坐在高高的炕沿上,一隻腳搭在炕邊,一隻腳擱在炕裏,一邊摳著腳丫,一邊數落著家裏的豬、牛、雞、鴨,罵著無能的丈夫。我不反對這樣的人生,這樣的人生何嚐不也是一種人生?但我不願意蘇紫擁有這樣的人生。
蘇紫的臉騰地一下就紅了,但還是裝得滿不在乎的樣子說:嗬,說這個呀,夏天的腳又不臭。粉粉呀,快別窮講究了,人的腳比手幹淨多了,別看手享受著那麼高的待遇,國外還有男人吻女人手的禮節,其實手是最髒的,什麼不去摸、什麼不去動啊!
這不是誰幹淨、誰髒的問題,蘇紫。
哎,怪我,我都忘記了這裏是辦公的場合了,辦公就要有辦公的樣。如果這時進來了一個人,看見我這麼不講究,對你也不好。人家回頭就會說,李粉的朋友如何、如何的,你看,連你都牽連了不是,蘇紫訕訕地自我解嘲說。
不,蘇紫,不是因為在我這裏我不許你這麼做,就是在別的場合我也不許你這麼做,我固執而嚴肅地說。
蘇紫看我不像是開玩笑的樣子,就低下頭囁嚅著說:這到底有什麼呢,大驚小怪的,我們廠裏的嫂子哪一個不是這樣的?一個姿勢坐累了,換個姿勢怎麼了?至於如此小題大做嗎?她穿上了鞋子,站起來與我告別。我也沒有留她,把她送到樓梯口就轉身走了。
我知道我傷害了她的自尊心,她這次來是想與我拉近距離的,可結果變得更糟了,她內心的沮喪可想而知了。可我實在不能眼睜睜地看著蘇紫就這樣變成了嫂子們中的一個。我要拉住她,拉住她的手,不希望她越滑越遠。可我刺痛了她,結果是我們疏遠了,越疏越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