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尾聲

我的故事是從粉巷開始的,結尾卻無論如何也不能回歸粉巷了。粉巷不複存在了,它已變成了我心中的城堡。

蘇紫還在我的家鄉,她現在的新家就在距離粉巷原址不遠的地方,我媽媽前一段時間還在路上碰到過她。她告訴媽媽,她在粉巷的旁邊特意買了一座住房,為的是能經常在老姥姥住過的地方看看、走走。老姥姥太淒慘、孤獨了,她願意在旁邊多陪陪她。媽媽還感歎,看來蘇紫也老了,開始念起舊來了。唉,人這一輩子就是稀裏糊塗地過唄。我對媽媽的話沒怎麼往心裏去,蘇紫住在哪裏對我已經沒有太大的意義了:她看得見我,我看得見她,可誰也靠不近誰了,我們彼此成為了對方的城堡。

我們都已經返不回去了,即使有這個心也無這個力了。我和她最完美的結局似乎應該是,遙遙相望幾眼,彼此祝福。之後扭頭走掉,各人走各人的路。世界上的眷戀有千萬種,有一種眷戀隻能用分別與遠離來表達。

寫這部小說的時候正恰值我在英國的一個大學做研究,與故鄉之間隔著萬水千山。可偏偏就在這時——在遠離家鄉的異國他鄉,我產生了一股遏製不住地衝動,這種衝動就是要把發生在故土上的事、故土上的人傾訴出來。這讓我明白了一個道理:不是你在寫故事,而是故事寫你。冥冥之中,有一隻看不見的大手在操縱著這一切。你隻是木偶,盡管看上去你呼風喚雨、無所不能,其實一切都在這隻大手的掌控中。就像我,我從來都不是一個思鄉的人,甚至對那些有“落葉歸根”想法的人還抱有莫名的懷疑。可是,當我決定拿起筆要寫點什麼的時候,我的思緒卻像一個風箏,而且隻能像一個風箏,飛得再高、再遠,也掙脫不出家鄉這片天空的羈絆。一個人是有“根”的,無論走得再遠,“根”是走不掉的,跟著你行走的隻是一些零碎的枝葉,真正的根永遠盤踞在了生你、養你的地方。

這部小說寫於三四月份,而這個季節正是校園裏櫻花盛開的時節。我所在的這所大學裏有許多的櫻花樹,它們不是一棵、兩棵,而是一排、一排又一排,一條一條的小徑都被櫻樹簇擁著,璀璨、曼妙得無法用語言來描述。樹到了季節就開花,這是最為正常不過的事了,就像人餓了要吃飯一樣。可我每天黃昏沿著彎彎曲曲的小徑在櫻花樹下散步的時候,看著那一片片漂浮的粉色雲海,心裏總有一種說不出來的惆悵,隱隱約約地覺得這些粉嘟嘟的花不僅僅是花,它們還應該和我小說中的人物有點什麼關聯——一定有的,沒有關聯不會讓我如此感傷的,但具體是什麼關聯又說不上。

這些櫻花樹很大,粗壯的枝幹撲散開來像一把遮蔽風雨的傘,但是它們都不高,站在樹下伸手就可以觸及到枝幹上的花朵。有很多次,我用手磨蹭著那些粉色的花朵,心想摘下一朵把玩、把玩也無妨,反正樹上還有那麼多,無論如何也不缺少這一朵的。自小我就是一個見花不摘,手就癢癢的“盜花賊”。媽媽也喜歡花,我們兩個過去經常一起趁著夜幕擋住人們眼睛的時候,悄悄地溜到盛開的丁香樹下折幾朵回家的。我說過的,粉巷人是最痛恨人們攀折樹木的,我與媽媽的行動必須要秘密才行。爸爸每次都很生氣,指著我們兩個說:你們這叫“夥同”,一個放風,一個作案。

我們頻頻點頭表示:再也不去了。可我看著那些插在瓶子裏的紫色小花總是能把屋子薰得香甜,就又忍不住撮弄著媽媽與我再去一次。爸爸說我是惡習難改,我辯解說隻掐那麼一點點,不礙事的。大了以後,我真的是做到了“隻掐那麼一點點”,比如滿樹都是花,我隻掐其中的一朵;如果隻有一朵,那我就隻摘下一片花瓣,放到鼻子下慢慢地嗅著。可是如今麵對這些滿樹翻滾的粉色櫻花我卻遲疑了,久久地下不了手:就一朵、隻一朵。我在心裏不停地說服著自己,滿樹的櫻花多得數不勝數,少一朵不礙事的。我明明已經把自己說服了,可臨到最後——就在這朵花要與其它的花分離的那一瞬間,我又放棄了,怎麼著也不忍心讓它們中的任何一朵從姐妹中走失。

就在那一刹那間,我突然明白了這些美麗的櫻花讓我惆悵、感傷的原因了:我早已在心中把它們看成了是我小說中的女孩子了,所以才會憐它們、惜它們,不肯讓它們受到一點點的傷害。但是我的憐惜終究改變不了它們要凋謝的命運,先是深色的粉變成了淡淡的粉,淡淡的粉又變成了慘白的粉,就連原本緊緊地蜷縮在一起的花苞也漸漸地開始鬆弛、鬆弛了,搖搖欲墜,不定什麼時候就要跌落枝頭了。終於在我又一次踏著黃昏的暮色去探望它們的時候,這群姐妹的花期走到了盡頭:幾乎所有的花都從枝頭墜落到了地上,摔成了一片一片的花瓣,那一片的粉啊,一望無邊的粉啊,欲哭無淚的粉啊,我的小說主人公之一就叫粉粉,取她的名字時我並沒有想到這些粉色的櫻花,絲毫也沒有,我敢對天發誓,可沒有想到冥冥之中它們有著扯不斷的牽連。

唉,多麼無可奈何的“粉”啊!

我想起了我心目中的那隻粉色蝴蝶,她應該來,此時此刻她應該飛來憑吊她的這些姐妹,這些躺在地上的粉色姐妹。於是,我就衝著天空大聲喊:我是粉粉,粉色蝴蝶的“粉”。天空靜悄悄的,沒有一隻蝴蝶飛來。我再喊:喂,我是粉粉,粉色蝴蝶的“粉”,她依然沒有像往常那樣翩翩而至。或許她迷失了方向,或許她知道我不是粉粉,隻是粉粉的作者,懶得來搭理我。

我原認為小說到此就結束了,蘇紫的故事講完了,講明白了也好,沒講明白也好,我都已經盡力了。就我目前的功力而言,我也隻能把故事講到現在的這個樣子了。如果你覺得不好,可以接著講或者重新講,我不會在意的,蘇紫的故事原本就有多種講法。反正我的任務已經完成了,可以如釋重負地走我的路了,從此將心平氣和地過我的日子。

不料想,一個電話打亂了我的平靜。那天夜裏,公寓的電話鈴聲把我從睡夢中驚醒。我打開床前的台燈,一看表是下半夜兩點鍾。我知道這個電話一定是來自於故鄉,因為這個時間正是故鄉的白天。我的心一陣狂跳,跳得毫無理由。我不敢拿起這個電話,用手捂住了耳朵,可電話還在拚命地響、響著。打電話的人真有耐心,一遍一遍地撥打過來。看這個樣子,如果我不接起來的話,這個電話就會永遠地這樣響下去。

喂,我小心翼翼地拿起話筒,身子趔趄著,作出隨時想跑的樣子。

粉粉,你怎麼不接電話?我打了這麼多次了,一遍一遍地撥,都要把電話機給撥壞了,你怎麼就是不接呢?你是誠心要嚇死我啊!

媽媽,怎麼會是你?還說別人要嚇死你,你都要把別人嚇死了。我不接,你不好等到明天再打。深更半夜電話突然響起來,好可怕,人都毛骨悚然的,哪敢接電話?

我能等到明天再打嗎?我知道這個時間正是你睡覺的時間,肯定是在屋子裏的,你死活不接電話,我能放心?我還在想你是不是煤氣中毒了呢。孤身在外,這讓我怎麼能放心得下啊!

媽媽,這你就多慮了,這裏根本就不用煤氣的。再說了,真有個煤氣泄漏、火災發生什麼的,房間裏的警報器會響的。媽媽,你就把心放到肚子裏吧,那天我在廚房裏烤麵包,就烤焦了一點點,警報器就響了,響得那個震耳欲聾、撕心裂肺啊。就在我手忙腳亂地找機關的時候,門就被咚咚地敲響了。我一開門,一個黑大漢衝了進來,問:怎麼了?怎麼了?那樣子就像有什麼十萬緊急的事情發生。所以啊,在這裏要發生個什麼意外也不是那麼容易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