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長城的鄰居
燕京八景:多少帝王多少詩
早就聽聞有燕京八景之說,至於是哪八景,一直搞不清楚。隻好讀史料,方知其大概。
北京可圈可點的景物太多,且各有千秋。不信的話可查閱《帝京景物略》,你會眼花繚亂。選景跟選美似的,要想從三千粉黛中挑選出前八名,並不容易,因為必須學會放棄。說實話,放棄誰都讓人怪舍不得的。
北京自古至今產生的最好的一首詩是陳子昂的《登幽州台歌》,後來就少有佳作了。女皇武則天當政的時候,陳子昂隨軍出征,來到幽州(北京的古稱),登高望遠自然百感交集:“前不見古人,後不見來者。念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涕下!”短短四句,卻達成了天、地、人三位一體的完美組合。
幽州台在哪裏?何以給了陳子昂如此充沛的靈感?詩人踩著一級級台階爬上去,無意識地達到了自己的創作高峰。
幽州台即薊北樓,是戰國時代燕都薊城北部的門樓,遺址尚存。北三環路上有一座現代化的薊門橋,鋼筋水泥澆築,立體交叉。站在橋頭,四處張望:這裏離幽州台該不遠了。“薊門煙樹”是燕京八景之一。由薊門橋往北去不遠處,元大都土城關上,有皇亭(俗稱黃亭子),亭內豎立乾隆禦書“薊門煙樹”及題詩的大理石碑。碑文提及:“《水經注》:薊城西北隅有薊丘。”據傳說這座荒蕪的土城關即古薊丘遺址,為薊城門之所在。
其實陳子昂登幽州台時,絕對不是意氣風發的,而是顧影自憐——由天高地遠、天荒地老,聯想到自身的孤獨與失落。他本來是和天子同在一條船上的,也多次在武則天麵前直言相諫,痛砭時弊,呼籲改革,可專橫自負的女皇哪能聽取一個知識分子的忠告呢?回敬以大棒!陳子昂一度因“逆黨”株連而被關進大牢。譬如此次來幽州抗擊契丹部落騷擾,他在武則天委派的武攸宜元帥帳下當參謀,又犯了“頂撞領導”的老毛病。武帥不擅領兵,屢戰屢敗,陳子昂數次請求改變策略,不僅未被采納,反而被降級為軍曹——這簡直是在汙辱詩人了。
唐朝的詩人喜歡登高。除幽州台之外,尚有滕王閣、黃鶴樓、鳳凰台、鸛雀樓等等,誕生過無數名篇。
李白是否曾來過北京?我沒有考證過。李白的《北風行》,倒是以幽州為背景的:“燕山雪花大如席,片片吹落軒轅台。幽州思婦十二月,停歌罷笑雙蛾摧……”他所謂的軒轅台,和陳子昂的幽州台是否有什麼關係?抑或,是指燕昭王的黃金台?
戰國時昭王曾在燕都築台,置金於台上,禮聘天下豪傑。陳子昂曾在其遺址懷古:“南登碣石館,遙望黃金台。丘陵盡喬木,昭王安在哉?霸圖今已矣,驅馬複歸來。”可見在當時,黃金台已淪為荒丘,雜草叢生。如今更是湮沒了。
李白還專門吟詠過這一為懷才不遇的奇士們所津津樂道的建築:“燕昭延郭隗,遂築黃金台。劇辛方趙至,鄒衍複齊來。奈何青雲士,棄我如塵埃。珠玉買歌笑,糟糠養賢才。方知黃鵠舉,千裏獨徘徊。”富翁修金屋,是為了藏嬌的。昭王築金台,則是為了納賢——真壯舉也(北京至今尚有金台路之類的地名,金台夕照一直是相傳的燕京八景之一)!
再說到“燕山雪花大如席”——真虧李白想得出來。但這也正是詩仙之風格:既然白發能有三千丈,雪花大如席也沒什麼了不起。魯迅說得好:“燕山雪花大如席——是誇張,但燕山究竟有雪花,就含著一點誠實在裏麵,使我們立刻知道燕山原來有這麼冷。如果說‘廣州雪花大如席’,那就變成笑話了。”凡俗之輩,想也不敢這麼想的,哪怕他終生居住在燕山腳下。
即使李白不曾親臨幽州,燕山對於他卻一點也不陌生。他比任何當地人更貼近這座山脈的魂魄。沾了大詩人的光,“燕山晴雪”也就出名了。
早在800年前,有個君主金章宗,就細加比較,羅列出一份優勝者的名單:太液秋風,瓊島春雲,金台夕照,薊門飛雨,西山積雪,玉泉垂虹,盧溝曉月,居庸疊翠。金中都城郊的這八大景點,有些屬於禦苑,譬如太液池與瓊島,大多數則是當時市民尋芳訪古的旅遊熱線。可見在那時候,人們就喜歡在節假日爬香山、登長城、看盧溝橋了。
由於宋金戰爭的緣故,我一向以為攻城掠地的金主天生一副殺氣騰騰的樣子。可這位附庸風雅的金章宗,卻打破了我的偏見。他不僅僅是征服者,更是個“看風景的人”,興致勃勃地在先輩繳獲的山河間遊走,不時用手持的馬鞭指指點點,吟幾句詩呀什麼的。燕京八景作為其“禦批”,從此身價百倍。但金章宗在賜名時,絕對動了一番腦筋——而且是以讚美者和田園詩人的身份出現,對麵前的一草一木可謂鍾情有加。
金章宗不僅評點了八景,還修造了八苑、八大水院,被後人讚譽為“北京園林史上一大盛舉”。八苑指中都城內的瓊林苑、廣樂園、同樂園、熙春園、芳園、南園、北園、東園——雖屬人造景觀,但其精致纖巧,恰恰與氣勢恢宏的郊外八景交相輝映。至於八大水院,則建於西山:“選擇山勢高聳、樹木蒼翠、流泉飛瀑、地僻幽深的山林間……並從全國各地征召來造園大師和工匠,進行修建和裝飾,其造園藝術手法既有南方高超造詣,又與北方山水自然美相融合,使魏晉南北朝以來的寺廟兼有園林的造園藝術,有了進一步發展。”(引自焦雄編《北京西郊宅園記》)八大水院,想來是“西山積雪”(後又稱西山晴雪)這一大景點裏的小景點,成天人合一之勢。
金章宗愛江山又愛美人。他從燕京風物中選拔出八景,在後宮粉黛中,他又獨寵才貌雙全的李貴妃,在瓊華島上蓋了別墅,金屋藏嬌。李貴妃頗有遠見,她坐守瓊島春雲,俯瞰太液秋波,過著養尊處優的宮廷生活,卻道出了極富憂患意識的一句格言:“擁有者未必是其守護者,守護者未必是其擁有者。”這個女人,可以當哲學家了。
金主雖是燕京八景的命名者,卻不可能是其永久的擁有者。金中都的風水再好,也逃避不了最後的劫難——傳至宣宗時,為垂涎三尺的成吉思汗所毀滅。
自金以後,是元、明、清,乃至民國等等。燕京八景屢屢易主。看風景的人,即使再尊貴、再長壽,畢竟屬於過客。惟獨風景本身是不朽的。
元世祖忽必烈,棄金中都之廢墟,另擇新址興建“汗八裏”(大都)。但對燕京八景,還是作為前朝的一筆遺產給繼承了。甚至他的皇宮與新城,皆以八景中的瓊華島與太液池為核心。忽必烈本人,偏愛在瓊華島山頂的廣寒殿過夜。相傳此乃遼蕭太後梳妝樓故址。
元順帝於1368年被明朝北伐軍驅逐出北京城,風景是帶不走的。燕京八景,又迎來了新的主人。
明永樂皇帝遷都北京後,胡廣等13位文藝界人士,將燕京八景繪成“連環畫”,分別配詩加以說明。雖屬集體創作,大家的心還是挺齊的:“茲以北京八景圖並詩裝潢成卷,舉足跡所至書於卷末,且以諸景所以得名者疏於各題之後。誠非欲誇耀於人人,將以告夫來者,俾有所考。”於是燕京八景又額外成了潑墨的山水、紙上的風景。此舉並非原封不動地照搬,在某些名稱上稍加潤飾與變革,譬如將薊門飛雨改為薊門煙樹(因薊丘一帶金元時期的樓館已湮滅,而為草木所覆蓋)。
金章宗擅長給風景區取名字,而且毛筆字寫得很好。玉泉垂虹、盧溝曉月等景原先的匾額,都是他親自動手題寫的。可惜今人已無緣一睹這位風流皇帝的書法了。再去參觀,所能看見的是清乾隆為諸景逐一手書的刻碑。
乾隆的書法比之金章宗如何,無法判斷。但在附庸風雅方麵,他是有過之而無不及的。他以帝王之尊,為燕京八景樹碑立傳。他發揮詩人的才華,為八景逐一賦詩——後來自己感到不滿意,又推翻舊稿,另起爐灶,重新寫了一遍。仿佛隻寫一遍,是很不過癮的——因為他每次登臨皆有新的靈感與體會。例如他尤愛薊門煙樹:“蒼茫樹色望中浮,十裏輕陰接薊丘……青蔥四合鶯留語,空翠連天雁遠遊。”本已不錯,他還要繼續琢磨,又構思出“十裏輕楊煙靄浮,薊門指點認荒丘”的新篇。這位文武雙全的帝王,在替燕京八景賦詩時,有一股語不驚人死不休的勁兒。
金章宗與清乾隆如同隔世的兄弟,不約而同地為燕京八景興奮不已,僅僅禦駕遊賞仍不滿足,還要吟詩、題匾,抒發豪情,恨不得將自己的大名永久地鐫刻在山水之間。“我看青山多嫵媚,料青山看我應如是”——恐怕是他們共同的體會。燕京八景,總算又遇見知音了。
勒馬長城
驅車出北京城,沿東北方向,過順義,再過懷柔,直抵密雲縣境內。我們原計劃攀登燕山山脈的最高峰霧靈山(海拔兩千多米),按道理應該在太師屯的岔路口右拐,可惜當時風沙大作,沒遇見指路的牧童,就順大道直行了。後來才知道,這條氣度不凡的大道是去承德的——清代的皇帝們就是由此取道去避暑山莊圍獵的吧?
直到與崇山峻嶺間的一座關隘狹路相逢,司機才猛然刹住車:原來走錯路了!窄窄的山穀,像安了一把鎖,固若金湯的城關上書寫著“古北口”三個紅字。由於年代久遠,斑駁的城樓似乎已與兩邊的山崗融為一體,顯得天衣無縫。南來北往的客運或貨運車輛,隻能排著長隊井然有序地從鎖眼般的門洞裏穿過——這簡直是一道控製著車水馬龍的閘門。再往前行,無疑就是塞外了。司機懊惱不已,我卻覺得這是一個美麗的錯誤:歪打正著地撞見了大名鼎鼎的古北口。因為不期而遇的效果,古北口在我眼中更像是天外飛來的關卡,又如一個沉重的幻影。我特意要求下車走走,仿佛為了驗證它的銅牆鐵壁是真的還是假的——不會像夢一樣被我輕易觸破吧?
雖然已是四月了,可由於麵臨塞外,這裏的風依然像刀子一樣淩厲。仰望周圍山脊上蜿蜒的長城,似乎也被凍得鼻青臉腫,拚命地縮著脖子。其中有一段一段傾頹了的,仿佛已被曠古的風逐漸給吞噬了。長城啊,這中國最古老、最大的破落戶,一直在風霜雨雪中苟延殘喘。而古北口這一段,估計自明亡以後再未修複過。大約1691年前後,鎮守古北口的總兵叫蔡元,由於他所管轄的那一帶長城傾塌甚多,而向朝廷“請行修築”。康熙皇帝予以拒絕:“秦築長城以來,漢、唐、宋常修理,其時豈無邊患?明末我太祖統大兵長驅直入,諸路瓦解,皆莫能當。可見守國之道,惟在修德安民。民心悅則邦本得,而邊境自固,所謂‘眾誌成城’者是也。如古北、喜峰口一帶,朕皆巡閱,概多損壞,今欲修之,興工勞役,豈能無害百姓?且長城延袤數千裏,養兵幾何方能分守?”康熙幾乎每年都要離開紫禁城去木蘭圍場秋狩,一生計有48次之多,每次經過古北口,都會目睹長城的尷尬,卻從未加以同情。從某種意義上來說,清代的皇帝們已習慣了將長城視為自己的俘虜,視為戴著鐐銬跳舞的階下囚。怎麼會顧得上給它剃須修麵呢?他們的全部精力都用來慶祝自己和自己的家族的勝利了。
從康熙的話裏麵透露的有恃無恐,必然在其子孫身上遺傳,到最後發展為夜郎自大了。譬如乾隆接見前來建立邦交的英國使團,還以為這是遠在重洋的島國經數萬裏之程輸誠納貢呢!他的回信標題為《賜英吉利國王敕書》,有一種當幹爹的感覺。大清帝國對外患缺乏警惕,疏於防守——由其對待長城的態度可見一斑。難怪甲午戰爭前夕,北洋水師的艦炮居然成了晾衣竿,而敵人由此細節察覺到這所謂的“海上長城”的腐朽與不堪一擊。果然,一戰之下,檣櫓灰飛煙滅,黃海成了大清帝國的滑鐵盧。不管對待陸疆還是海疆,清朝的皇帝們頭腦中都毫無長城的概念,並堅決否定其必要性。最後終於自食苦果:被堅船利炮撞開的國門,比癱瘓的長城還要脆弱,還要無奈……而這些是廢棄了長城的康熙所預料不到的。
帝國的衰敗與狼狽,同樣躲不過長城的眼睛。1860年,鹹豐帝把偌大的北京城丟給英法聯軍,帶著慈禧去熱河避難——古北口自然是必經之路。古北口啊古北口,你怎麼也想不到:連皇帝都會逃荒!曆史開了這樣一個玩笑:當年皇太極率領清軍入關時何其威風,可他的子孫卻在長城的注視下扮演逃兵的角色。而化為灰燼的圓明園,就是鹹豐跑丟了的鞋子。
在我心目中,秦始皇是個泥瓦匠,首創了長城。而到了明朝,又把這門祖傳的手藝給發揚光大了。朱元璋主張“高築牆、廣積糧、緩稱王”,他的後代也一直熱衷於土木工程。“明修長城清修廟”,明朝是長城的又一個黃金時代。從隆慶元年(1567年)開始,調集了數十萬士卒和民工,在東起山海關、西至鎮邊(今昌平縣西)兩千多裏的拱衛帝都的防線上,對原有的邊牆(明初大將徐達所築)進行翻修改建,直到萬曆十五年(1587年)才竣工。你猜工頭是誰?戚繼光——就是戰勝了海上倭寇的那員名將。他被調來擔任薊州總兵。
密雲作為京都的東北大門,是北京及華北通向東北鬆遼大平原的交通要道。而自古即是兵家必爭之地的古北口,更成為“南衛京畿護燕趙,北防虎狼裹關山”的鎖鑰重鎮。“密雲縣的長城,長達四百二十五華裏,在全國來說,密雲縣也是擁有長城最長的縣分之一……戚繼光此次修城,把密雲一帶的長城,作為重要防線,特殊加工整修,不論在建築藝術上,還是建築質量上,都有許多獨特之處,可稱明代長城精華之最了。”(李大儒語)我知道古北口關堪稱榜樣中的榜樣:共有三道長城,三道關門——其中包括一水門(又稱水關),是明代長城中獨一無二的水門關。我特意繞到這著名的水關前看了看,發現損壞得很厲害,況且河水已斷流,隻剩下幹枯的河床。這是一座已渴死了的水關!
北京以北的邊牆,是名將修築的名城——先是徐達,繼而是戚繼光。徐達是把元順帝驅逐出北京的大明開國元勳,至於戚繼光,無論早期在東南沿海,還是後來調防北方邊陲,都仿佛是長城的影子。可惜,在這段重修的長城完工之後不久,戚繼光也死了。根據黃仁宇在《萬曆十五年》裏的說法:“這陽曆1588年1月17日清晨,將星西殞……30年後,本朝的官兵和努爾哈赤的部隊交鋒,缺乏戚南塘將軍苦心孤詣擬訂的戰術和強調的組織紀律,結果是眾不敵寡。茲後八旗軍作為一股新生力量崛起於白山黑水之間,其取本朝而代之,也隻是遲早的問題了。”我在心理上把戚繼光視為這段明代長城的守護神。當然,大明最後的沒落,絕非哪個人或哪段長城所能挽救的。戚繼光絕對不會相信:他至死都在苦心經營的長城,若幹年之後,居然會成為一道提前在東方出現了的“馬其諾防線”,成為一個經不住推敲的神話。下一個王朝的皇帝,會將它視為懦夫的積木、兒童的玩具。有什麼辦法呢?這就是大明的開始與結局:雖然元順帝出居庸關逃走了,被趕回漠北,可彈指一揮間,另一個遊牧民族又從山海關打進來了。這就是長城的光榮與悲哀!
當郊遊的車輛在古北口關前急刹車時,你猜坐在車中的我想到了什麼?我想到了張明敏唱過的一句歌詞:“勒馬長城,勒不住我思念情深……’歌名已記不清了。是的,我也在勒馬長城。勒馬長城似乎比勒馬懸崖還要驚險、還要刺激。因為你將同時麵臨金戈鐵馬的曆史,和腥風血雨的往事;麵臨國破山河在,和城春草木深(下意識地成為杜甫的替身);麵臨大漠孤煙直,和長河落日圓,麵臨怎麼也讀不完的古代邊塞詩。
勒馬長城,你就能與霍去病、李廣、嶽飛、陸遊、辛棄疾、文天祥、戚繼光、史可法乃至楊靖宇重逢。
勒馬長城,你看見了秦時明月漢時關,看見了金木水火土、唐宋元明清,看見了蘆葦蕩和青紗帳,看見了雞毛信和紅櫻槍,看見了悲歡離合、陰晴圓缺……
勒馬長城,你的手在顫抖,你的心也在顫抖。而長城本身,就是一根更為強勁的韁繩。和風拔河,和黑暗拔河,和災難拔河。隻要稍有疏忽,曆史就會像脫疆的野馬一樣狂奔,無數生靈遭受鐵蹄的蹂躪……因為長城的緣故,古老的中國更像是一個忍辱負重的纖夫,肩膀上被勒出一道道的血印。
長城啊,露天的軍事博物館,良心的試金石,無字的紀念碑,停擺的鍾——指針永遠指向昨天。一個民族漫長的回憶錄。
今天,我也像許多消失的英雄一樣,在長城前勒馬,在長城下放牧。
車往回開,繼續尋找去霧靈山的路。霧靈山屹立於北京市密雲縣與河北省的交界處。清代聖祖仁皇帝曾賦詩《曉發古北口望霧靈山》:“流吹淩晨發,長旗出塞分。運峰猶見月,古木半籠雲。地迥疏人跡,山回簇馬群。觀風當夏景,澗草自含薰。”隻是如今的霧靈山已作為一自然保護的森林公園。我們的轎車可比大清皇帝的馬隊快多了,沒一會工夫就抵達了山腳下的曹家路村。
俗話說靠山吃山,曹家路村沾了霧靈山的光,靠旅遊經濟發展起來了。農民們紛紛把自家的四合院改造成民俗旅館,供遠道而來的遊客食宿。我們幾個人有幸在燒得滾燙的大炕上過了一夜,連夢都散發出烤玉米的香味。
第二天早起,在村子周圍逛了一圈,發現多處古長城的遺跡。有時一抬頭,看見迎麵的山頭上孤零零地聳立著一座穹窿頂的敵樓,像戴著一頂威風凜凜的帽子。由於綿延的城牆湮沒了,這懸崖上的樓便顯得尤其突兀——讓人猜測當年戰士是怎麼爬上去的,其實這並不奇怪。長城在密雲全縣左盤右屈,沿線共有敵樓、戰台666座,幾乎扼守了所有的交通要衝和險要山頭。隻可惜,由於修路、蓋房子,大段大段城牆被拆毀了,或者留下醒目的路口。我多次目睹農民家的屋脊後麵露出半裁城牆的橫切麵,抑或在牆根下蓋起的豬圈——長城就這樣被糟踏著。好在它早已寵辱皆忘。
向村民打聽,才知道曹家路原本是長城一道關隘的名稱。那時候關隘的裏側一般都築有用於屯兵養馬、聚草存糧、駐紮後援部隊的戍堡——也就逐漸形成了後來的曹家路村。村子的外圍原本有城牆環衛的,解放後被拆掉了。有路牌的村口,原本是城門的位置。可見曹家路村的前身是戍邊的兵營,說不清從何時起轉為民用的。但有一點可以肯定:相當一部分土著居民是明清時邊防軍人的後裔。了解到這點之後,我果然察覺路遇的村民眉宇間都不乏英武之氣——哪怕是一個拎著鏟子拾糞的羊倌。
曆代的長城,也養活了不少人啊。沿著長城的藤蔓,像結果子一樣,產生了大大小小的村落。曹家路村,在我眼中是一個香噴噴的大南瓜。我居然在這大南瓜裏美美地睡了一覺!連夢中流的涎水都是甜絲絲的。
勒馬長城,枕戈待旦抑或解甲歸田,是兩種不同的詩意。這也構成了戰爭與和平的區別。在曹家路村,我看見了戰爭與和平的分水嶺:一邊是烽火樓台的長城,一邊是炊煙嫋嫋的民居。
跟早已成為旅遊熱點的居庸關、司馬台相比,古北口更富有一種滄桑的美。這恐怕是因為它缺乏修繕、多有殘損,看上去像是曆史的棄婦,蓬頭垢麵。至少有一點可以肯定:古北口一帶的長城是不收門票的,如同尚未被圈養起來的野生動物,有時候突然冒出來,嚇你一跳——一眨眼又找不見了。而居庸關呀什麼的,像已被馴化為撩撥遊客雅興的寵物,有點假,有點做作,讓人懷疑是精心搭設的電影布景。
當然,我並不是說居庸關有什麼不好,我說的是氣氛——因為人流如織,快變成露天的大雜院了。至於居庸關本身,實在是太了不起了!
所謂的居庸關,縱深四十裏,俗稱關溝——在我眼中就像是群山夾峙間的一條漫長的胡同。古北口倚托著燕山山脈,居庸關則屬於太行山係,是其八條自然通道之一。自南口(又叫夏口或下口)入山,北口就是八達嶺。共有四重關隘:南口關城、居庸關長城、上關關城、北門鎖鑰關城。早在《後漢書》裏就有記載:建武十五年徒雁門、代、上穀三郡民置常山居庸關以東。《唐書》裏也提及幽州昌平西北三十五裏有納欣關(即居庸關)。它很久以前就已是一座明星式的關城:《淮南子》稱之為天下九塞之一,《金史》也把中都的居庸與秦之淆函、蜀之劍門相提並論,形容其險峻。至於今天,則把居庸關的八達嶺樹立為北京長城的表率,俗話說“不到長城非好漢”,已主要指爬八達嶺。於是八達嶺長城帶有“勞模”的意味,每天都有數不清的遊人吭哧吭哧地爬呀爬,為了到達山頂滿足一番虛榮心。我真擔心:總有一天長城會被爬塌的。好在它也受到最舍得下本錢的維修——我不知道八達嶺的城磚有多少塊是舊有的,又有多少塊是後來添加的。既然存此疑慮,我索性將其視為贗品。
居庸關幾度成為曆史的休止符:金兵是從這裏打進來的,元兵是從這裏打進來的,李自成是從這裏打進來的……破關之後,北京城自然也像核桃仁一樣暴露出來了,任人取舍。但也不能完全責怪居庸關的失職,專門有人為其辯護:“此城非不高,兵非不多,糧非不足也;國法不行,而人心去也。”恐怕正因為受此害影響,康熙才把長城視為無關痛癢的贅肉。
在居庸關通往北京城的途中,有一尊李自成快馬加鞭的紀念塑像。他正如探囊取物般直奔紫禁城的太和殿而去,渴望在龍椅上歇歇腳。可是他為什麼忽然勒住了馬,永遠地停留在過程之中,成為一尊令人慨歎不已的雕塑!打江山很容易,坐江山很難,於是像李闖王這樣的英雄人物,也隻能勒馬長城留下無法彌補的缺憾。每逢看見這尊銅像,我總要恨鐵不成鋼:李闖王,你為什麼偏偏要在衝刺的時候,在關鍵的時候,勒住了自己的馬?你為什麼不更上一層樓,一覽眾山小?或許,不是你勒馬,而是你本身被一根看不見的疆繩給勒住了,你被小農意識所製約。這就是曆史:差一點點火候都不行!
在這一點上,當代偉人毛澤東則要高明得多。他1949年離開西柏坡前往北平,特意做了個報告,大意為“我們不能學李自成”以及“要防止糖衣炮彈”之類。他在慶祝攻克國民黨老巢南京的勝利時,寫下了這樣的詩句:“宜將剩勇追窮寇,不可沽名學霸王。”
以“造反派”的身份攻克帝都,並且還逼死了皇帝——這就是李自成。他不僅做了梁山好漢宋江所不敢做的夢——“殺了鳥皇帝”,而且他那種“擒賊要擒王”的勇氣與魄力,恐怕連後來的洪秀全也要自歎弗如。難怪當時有迂腐的儒生感歎:“這人為千古曆來流寇所未有。他的猖獗,除是唐末五代之間黃巢一個人可以比得他住,餘外就沒有與他比的了。”
明崇禎十七年(1644年)二月,揭竿而起的李闖王自西安發兵,經過山西大同,直逼居庸關。目標很明確:“今大兵既興,誌在與朱明共爭天下,若破北京,則國皆為我有關。”過關斬將之後,於三月十六日圍困了笈笈可危的北京城。三月十八日傍晚攻克廣寧門(今廣安門),導致山窮水盡的崇禎皇帝吊死在一棵樹上——他自盡前還在推卸責任:“君非亡國之君,臣是亡國之臣。”第二天早晨,李自成率領大部隊通過大明門(即天安門),像夢遊一樣進入紫禁城。據說頭戴白色氈笠、身穿藍布箭衣、騎著烏龍馬的李闖王,張弓搭箭,輕而易舉地射中了城樓上的門匾,以這禮儀性的動作來象征一個農民對一個王朝的致命一擊!這一箭戳穿了泱泱大朝的脊梁骨,以及那曾經不可一世的神話。可惜呀可惜,明代不遺餘力地修築了二百餘年的長城,簡直像紙老虎一樣,在瞬間就倒了。長城是它的墓誌銘!
李自成騎馬跨越長城之時,想些什麼?已不可知了。正如自居庸關至北京城途中的那尊闖王塑像——表情模糊、高深莫測。想當皇帝是肯定的,想搜羅點糧銅也是可以理解的,錯隻錯在他還想到了衣錦還鄉(典型的中國暴發戶的理想)、榮宗耀祖,並且讓街坊四鄰羨慕。這一點是有史料可查的。李自成認為“十個燕京也比不上一個西安”,可見他並不情願在北京安家落戶。北京對於他來說不過是中途遇見的最大的一座客棧,飲馬、歇腳、飽餐一頓之後,還是要打道回府。當然,最好是把此地的寶貝全搬運回去。所以他特設“比餉鎮撫司”,向明王朝的皇親國戚、遺老遺少們追索贓銀助餉,共獲白銀七千餘萬兩——僅此就讓他喜上眉梢了。如此地易於滿足,這樣的胸襟,確實顯得有點小了。
李自成過於看重銀兩,卻忽略了長城。他把幾萬名太監哄出紫禁城,就感到天空地廣,可以高枕無憂了,卻一點沒把山海關外的邊患當回事。他未慎重對待遠處黑雲壓城城欲摧之態勢。其實,長城的城磚比他孜孜以求的那些金銀玉器重要得多。一旦大牆頹塌,則玉碎宮傾,玉石俱焚。
李自成僅在北京城裏做了四十二天皇帝,長城就出現了新的缺口。垂涎已久的清兵,由投降的吳三桂引路,自山海關湧入,就像滾滾洪流一樣,淹沒了北京城,淹沒了中原以及江南,淹沒了整個明王朝的版圖。這是一次改變了中國曆史的決堤!清兵入關,不僅意味著長城的淪陷,而且意味著一係列災難的開始——尤其在晚清,災禍發展到盡致,長城的尊嚴遭受到有史以來最惡劣的踐踏……
明朝的開國元勳,肯定預料不到自己的末代皇帝會死在一個農民的手裏——而且是在兵臨城下時上吊的。有什麼辦法呢,這個王朝終將遇見自己的天敵:一位敢於在皇宮裏放馬的西北農民——他用自己的疆繩打了個死結,居然把皇帝給勒死了。
這個王朝的青春期,還是頗有雄心壯誌的,也確實呈銅牆鐵壁之勢:把長城越修越長,越修越高,越修越堅——比秦始皇更有耐心與毅力。而且更重要的是,還膽識驚人地行使了天子守邊之策。
明太祖朱元璋原本定鼎南京,明成祖朱棣上台後,毅然遷都北京。把邊塞重鎮定為國都,是需要要勇氣的——可見這真是一位居安思危、枕戈待旦的皇帝!他不僅是一國之君,還兼任著“邊防軍總司令”。自古以來,又有幾個皇帝敢於這樣親自坐鎮長城的,一直到老,一直到死?況且在明以前,北京已被北方遊牧民族占據了四百多年(從燕雲十六州被割讓給契丹的遼王朝開始),成為一座“胡化”傾向很明顯的混血城市,自然條件也很惡劣。明成祖為克服北部邊患,將政治中心北移,形成天子守邊之勢,無疑鼓舞了士氣,體現了民意,同時大大增強了長城的防禦能力。這等於在物質的長城之外,又加築了一道精神的長城——即我們今天所常說的“血肉築成的新的長城”。朱棣確實是一個熱血男兒,以大手筆強化了祖傳的長城。在當時,長城最結實的一塊磚,該算皇帝的血肉之軀。他的這一創舉,充滿了“皇帝在,長城就在;長城在,江山就在”的氣概,是對畏懼戰亂的老百姓最大的安慰。他和長城一起擔當著保護者的責任,並且同時向庶民承諾著和平。他還曾親率六軍,五渡陰山,直逼漠北討伐韃靼、瓦剌二部,基本上解決了一直讓人頭疼的“邊患”。這甚至是一個死在行軍路上的皇帝——第五次北征的歸途,他含笑瞑目於榆木川一帶(今內蒙古多倫西北)。
“天子執將師之役,禦輦載鼙鼓而專征”,這就是聲震長城內外的永樂皇帝。想想他,再想想後來那一個個或儒弱或昏聵的“敗家子”(尤其是在土木堡戰敗被瓦剌騎兵俘虜的明英宗),確實形成鮮明的對比。一代不如一代啊!不要責怪長城變得酥軟了,那是因為巨人不在了。
長城如同老人牙床,不斷地修補,又不斷地損壞。它在默默地咀嚼著什麼?是唇亡齒寒的往事吧?
而北京,就是柔軟的舌頭,嚐盡了酸甜苦辣。
秦始皇把戰國時秦、燕、趙三國北方邊境的長城連接起來,形成了一條西起臨兆、東至襄平的萬裏長城。而在曆史上,北京地區是萬裏長城的中心地段,相當於群雄角逐的大舞台。有人說,沒有長城就沒有北京:“戰國七雄的故都,在秦統一後均失去了顯赫的地位,惟獨地處北隅,在當時並不突出的燕郡薊城,在秦統一後地位一直蒸蒸日上。由沿邊遊牧民族所必攻、中原農耕民族所必守的軍事重鎮,發展成了帝王之郡。在北京的發展史上,長城所起的作用不可低估。”北方遊牧民族和中原農耕民族,在借助長城來拔河,比試各自的膂力。北京城頻頻易手,就是這兩股原始力量互有勝負的標誌。
還有人說:沒有長城,遼、金、元、明、清也不可能在北京建都。尤其是北方遊牧民族躍過長城之後,並不敢遠離自己的故鄉,在更靠南的地方建都——為了留有退路。於是長城腳下的北京成了“進可攻、退可守”的首選。至於明朝,如果沒有長城作為軍事屏障,也不敢貿然遷都北京的,況且中原王朝曆來就深受“據長城而撫四夷”的傳統觀念之影響。可見長城情結是屬於攻守雙方的。對於一方來說,它是盾牌、是武器;對於另一方來說,它又可作為絕妙的戰利品,構成永久的誘惑。更重要的是,敲開了這扇門就等於敲開了整個中原的深宅大院……
於是,長城成了東方的“被爭奪的海倫”,圍繞著它展開了無數的戰爭,同時也譜寫了無數的史詩。從宏觀的方麵來看,帝王變遷、朝代更替、國家興亡,都與長城有著潛在的聯係。自春秋、戰國以來的中國曆史,堪稱是一部《長城傳》。正如史學家埃米爾·路德維希以《尼羅河傳》為名撰寫了一部關於埃及文明的書,長城也是中華文明的一大命脈——它的意義堪比長江、黃河,它是一條凝固的河流,時間的河流。
我在遊覽長城的時候,也就等於在閱讀這部《長城傳》,閱讀戰亂頻仍、災難深重的古老中國。而北京,正是其中最醒目的一枚書簽。一枚浸透了鐵、血、火、淚的沉甸甸的書簽!
運河之死
20世紀80年代,有一部電視專題片叫《話說運河》,以懷舊的筆調重溫了京杭大運河的始末與盛衰。不知道攝製組是否確實沿著運河一線且走且歌,在夾敘夾議中橫穿了半個中國?假如在古代的話,這需要磨爛多少雙鞋子,抑或折斷多少根槳楫?今人肯定是搭乘汽車之類現代化交通工具與運河同行,我仿佛能從那晃動的鏡頭裏聞到淡淡的汽油味。因為這條古老的航線自光緒二十七年(1901年),就被新興的鐵路“擠垮”了。從那時起,運河就成了中國現代史上的“離退休老幹部”,隻能蹲在家中自言自語、自娛自樂,而不再承擔偉大的社會責任。
那也是我最後一次較為完整地聽見運河的傳說——我目睹的是一條流淌在熒光屏上的運河,質感不太明顯,色彩有點失真。作為畫外音的解說詞采用了悲壯的語調,頗像是為烈士擬的悼文。不管怎麼講,我間接地完成了一次和運河的擁抱。
從此以後,運河的消息日漸稀少。它似乎被全社會遺忘了,簡直相當於從世人的視野裏消失,連一朵浪花都未留下。
話說運河,運河還是很值得說一說的。其實運河本身,就如同一位講故事的老人,開場白永遠是“從前呀……”,諸如此類。
話說運河,說完也就完了。
東北的鮑爾吉·原野去杭州,寫過一段精彩的文字:“去趙健雄所在的拱宸橋,要坐很久的公共汽車。有一段路與一條河並行。河水白濁肮髒,一副疲憊之相。機動船往來運送水泥預製板什麼的。總之這條河不起眼,不清澈不壯闊不風景。晚上在趙府談天,夜已靜了,窗外有低緩的汽笛聲傳來,我向趙氏打聽這條河的名字。趙健雄呷了一口野菊花茶,平淡地說:運河呀。運河!這就是運河?我才知‘京杭大運河’中的‘杭’字的道理,又想起隋煬帝等等。自己不僅昧於地理,還在心中唐突了運河。我第一次見到運河,應該整衽正冠,肅然起來才好。”有的人終生不曾見過運河,有的人與運河不期而遇,卻很少有人專門去拜訪運河的。因為運河不是公園、不是風景區、不是遊樂場?因為運河業已廢棄,沒人願意去攪這潭渾水?
原野兄無意插柳,偶然間邂逅運河,運河給了他運氣。我倒是特意拜訪過運河——通州至天津的這一段,史稱北運河。大運河共分為五段。我看了河之頭,原野兄看的是河之尾。我據此而明白了“京杭大運河”中的“京”字的道理:“北起通州、南迄杭州之京杭大運河,縱連京津二市與冀魯蘇浙四省,溝通浙長二江同淮黃海三河,全長3400餘裏,自開鑿之日起,至今已有2400餘年。其曆史之久,規模之大,工程之巨,作用之偉,敢謂環球之最,同萬裏長城相媲美,亦乃中華民族之象征。”周良先生的這段敘述頗有點慷慨陳辭、大力推舉的味道,聽得我渾身發熱。
通州號稱京東首邑,是因北運河的開發而飲譽天下的。當地接待的朋友聽說我專程看運河而來,搖頭笑了:還是不看的為好,免得失望。怎麼能不看呢?多年前我尚是南方的學童,即從地理課本上知曉了這條京杭大運河——當然那時候,它是印在紙上的。紙上的運河伴隨著乾隆下江南等故事,使我魂縈夢繞。通州的老碼頭,肯定係過皇帝的龍船。縱然折戟沉沙,憑吊一番夕照煙柳也未嚐不可。
貫穿了大半個封建時代的千年漕運史,業已隨昔日輝煌劃上一個黯淡的句號。自潮白河水斷流、航運停止之後,北運河即成為排水河道,主要用於灌溉農田。死水微瀾,已不足以令人怦然心跳。北運河遺址,是通州城內現存的文物古跡之一——遺址一詞使用得讓遊客絕望,但畢竟準確。試想,假如目睹漂滿空易拉罐、食品包裝袋、朽木與菜葉的汙濁水麵,你願意相信它就是大運河嗎?所以頑固地保留一段盡善盡美的想像,未嚐不是一件仁慈的事情。
我去南京時,也有人勸我千萬別去看秦淮河,說槳聲燈影名存實亡,隻剩下一條嚴重汙染的臭水溝;既然美人遲暮,最好過其門而不入吧。我還是壓抑不住好奇,獨自夜遊了一回。後半夜躺在旅館的席夢思上,心裏果然不是滋味。但今天運河已流到我眼皮底下了,退避三舍真於心不忍,我的靈魂在通州的城門口徘徊,很矛盾。
魏晉時期某名士雪夜突發奇想,劃船溯流去拜訪一戴姓朋友,至其門前又悄然返回,自我安慰:“乘興而來盡興而去,何必見戴?”在運河的問題上,其怪誕的方式確可仿效——也不失為一種風度吧?但我還是很不甘心。
北運河遺址究竟什麼麵貌,我不敢去想象。運河真的死了嗎?我內心存留這樣的疑問,波浪一樣起伏。我走過它的身邊,卻不敢去試探它的呼吸——是怕被那份死寂刺痛呢,還是怕把它從死寂中驚醒?這是否太懦弱了。其實,即使眼睜睜地瞅著夢的破碎,也比與其擦肩而過要好!至少,也算用一種遺憾取代另一種遺憾。生活中總會有遺憾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