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闋 高情已逐曉雲空
曲一 前塵如夢
車隊奔馳在白皚皚的雪原,天地之間明亮得晃眼,凜冽的冷空氣從衣襟灌入楚王脖頸,他急如星火,來不及穿上皮毛大氅,冷得哆嗦,加之激動,更是抑製不住地遍體顫栗。
那畜生為何突然決定殺出去了?自己殺了他三個兒子,照理說他為了報仇應該進攻自己一方才對?何況,想要去東邊的晉國也必須從楚營突破,為何反而往西南麵寧軍那邊衝殺?又為何將明姬獨自留在帳中?莫非,他已經將明姬……
楚王的心猛烈地揪起來:那畜生會不會先殺了明姬,然後才慨然赴死?
“快!快呀!”一向冷定的楚王,也暴怒地催促起駕車的禦者來。
為了防止中計,無數甲士護衛著楚王入營,入了大營,才發現果然是空營。冷風穿過空蕩蕩的軍營,鼓蕩著一座座營帳,嘩嘩作響,像海上的風帆。
楚王衣袍飛揚,幾個大步衝進中軍大營,“啪”地掀帳而入,卻在一瞬間整個人怔住——
麵前的女人就是他思念二十年的女人!這麼多年過去了,她還是這樣美!他在認識她之前和她離開之後,都沒見過這樣驚人的美。
她安靜地坐在那裏,披著狐皮大氅,膚色比雪白的狐毛還要潔白,豔麗如畫的眉目被銀狐毛襯托得光豔明媚,令人不敢逼視。
顯得過大的狐裘反而把她的嬌.軀烘托得冶豔。他隱約覺得那是一件男人的大氅。
她未施粉黛,洗盡鉛華,全身無一件飾品,頭上連一根簪子都沒有,那光潤漆黑的長發從臉頰兩邊流瀉而下,更加襯托得她的臉型無比姣好,五官無比美豔。
然而,美麗絕倫的女子,看他的眼神,這樣陌生,就好像是看著一個陌生人。
“明姬……我是熊熙啊……”他的聲音竟有些哽咽。
第一次,是那年風川駕幸溫泉宮,他本想帶一支隊伍去將她奪回,父王卻讓他不要貿然行事,要他等待時機。
第二次,是那年兆國與齊國斷交,六國之軍伐兆,他與邵文公一同起兵,他本以為能夠將她奪回,不想上卿壬嘉卻讓他袖手旁觀兆軍與邵軍火拚,楚軍見勢不妙便退兵。
第三次,那年兆國饑荒,他本想乘機伐兆,臣下卻說趁人之危有損他德加諸侯的形象,不利霸業。反而勸諫他送糧去救那畜生。
他們總是讓他等,讓他忍辱負重,等待最佳的時機,揮出那致命的一擊。
現在他終於如願以償了,然而,仿佛是晚了……
明姬的眼神那樣陌生與冷淡,目光緩緩從他臉上移開,如同凝固般望著帳門,竟不再向他看一眼。
他走過去在她身邊坐下,試探著伸出手,握住她冰涼滑嫩的小手,顫顫喚道:“明姬,我是熊熙啊,你不認識我了?二十年前我說過要你等我,等我來接你。是我不好,我來晚了。”
……縟麗的織錦車幔掀開,露出她淒美眷戀的臉龐,定定凝視著他,明眸中淚水漸湧……斜陽下,他挨近車窗,含淚低聲“兆王殘暴,愛妻此去,如羊入虎口。切莫貿然行事!兆國毗鄰戎狄,素染蠻俗,國人皆凶殘暴虐。你千萬小心,忍辱負重,等著我”……
二十年前的那一幕,仿佛還在他眼前,然而……
“我在等我的王。”她一字一字吐出冷如冰磚的話語,甩開他的手,眼裏是一層層的寒冰。
他隻覺她的眼神和話語如利劍般穿透了心胸——她,竟是喜歡那個畜生的嗎?
嗬……他早該知道啊。
其實,他早就有這種猜測,但是……他還是不甘啊。
當年失去她,曾是他生命中最難釋懷的痛。那時他是太子,沒有實權,不得不交出她。從那以後,他明白了弱肉強食,明白了強權和暴力的力量。他沒有力量,就連自己心愛的女人也保護不了。
從那以後,他就發了狠。她走之前,他還是一個隻懂得琴棋書畫的儒雅書生。從那以後,他開始苦心勵誌,慢慢地成長為一代雄主,稱霸中原。當年奪走他女人的風川也成了他的手下敗將,他殺了他的兒子,令人奸.汙了他的女人,痛快淋漓地報了仇。
這一切都是為了她。可是此刻,他忽然意識到,他贏了風川,卻在愛情上輸給了他。
這個結果令他感到深深的挫敗。
“你的王再也回不來了!”楚王迸出一絲冷毒的笑意。
明姬身子劇烈地震動了一下,但是很快平靜下來,執著望著帳門,不再理他。
他看著她線條秀美的側麵,心中隱痛,用顫抖的嗓音,激切地說:“明姬,跟我走吧。雖然不能讓你做王後,我也會加倍寵愛你的。我就當這二十年什麼也沒發生,我們還像從前那樣。”
她臉上清冷如冰,眼裏是不為所動的空漠。
他提高聲音,愈加激動:“不,跟從前不一樣了。寡人已經今非昔比了,你難道不知道,寡人受命於天子,主政中華,諸侯景從,列國賓服。你回到寡人身邊,不僅再也不會遭人搶奪受盡淩辱,而且還有享不盡的尊貴和榮華。”
她聽到淩辱這個詞,猛然轉頭,盯視著他。
過去她活得太累,一直備受罪惡感的折磨,深覺自己是一個不守婦道、背兄叛夫的女人,自己愛上風川那樣暴虐的男人是顛倒是非、不合道義的。
現在她已經不這麼想了。自從楚王殺掉風川三個兒子,她就明白了,所謂的道德,世俗的規則,善惡與是非,都難有明確的界限。
明白了這一點,她就拋棄了所有束縛,隻想為了一個男人而愛和恨。
她倏地對他綻放淒美的笑容:“不,是你們當年的決定成全了我,讓我能夠遇見他,讓我活在世上能那樣愛一場。”
她竟說出這話?她怎會這樣對他?當年與她三年夫妻,恩愛情濃,這一切都煙消雲散了嗎?如果是因為時光太久遠,那麼她跟風川也有十五年不曾見麵啊?當年走的時候,她那樣淒楚眷戀地望著自己,她一定是愛過他的,那麼,是什麼時候開始,是因為什麼,這份愛發生了改變?
眸中的傷痛傾瀉而出,楚王淒淒問道:“明姬,你是不是對邵公的事耿耿於懷?明姬,我向你發誓,以列祖列宗,以寡人的霸業,以寡人十四個兒女的性命,向你發誓,當年是邵公主動提出,由他帶兵埋伏豐邑,由我帶兵包抄敵後。我真的沒想到他會遭到火攻。後來,上卿壬嘉提醒過我,豐邑多草,易遭火攻,但是我太自負了,我不相信那畜生會比我強。我不願承認,我沒想到的兵策,那畜生竟能想到,因此,我才沒有阻止邵公。對此,我很抱歉,非常非常抱歉,後來我吞並邵國,沒有殺一個人,沒有動邵公任何女眷。”
眼裏湧起酸楚、不甘與困惑,楚王凝視著她:“明姬,你若因此恨我,那麼,那畜生親手射死你兄長,你為何不恨他?”
一代雄主,在她麵前低聲下氣地解釋、哀懇,不是不令人感動的。
然而對於明姬,現在說什麼都沒有任何意義了。
“明姬,跟我走吧,跟我走吧。”他再也克製不住,展臂將她摟入懷抱,隔了二十年的歲月,再一次將她緊緊地,緊緊地抱在懷裏,他渾身都在劇顫。
然而,她身上這件男式狐裘莫名地散發出一種淩厲的阻擋,他清晰地嗅到狐裘上另一個男人的氣息。刹那間,他明白過來——她穿著風川的衣服。
強烈的悲楚和妒恨在胸間一陣陣抽搐,他帶著惱怒欲掀開她的狐裘,她往後避退,將狐裘裹得更緊,抓住衣襟的手蒼白而痙攣,美麗的眼睛透著說不出的疏離與冷厭。
看著這個自己思念二十年的女人,他感到心在一點一點地碎裂。
曲二 肝腸寸斷
“大王,寧公入營求見。”帳外有人稟告。
風川恨極庭躍背兆事楚,是以稱他寧侯。楚王因庭躍投入自己宇下,一向以中原列國最通常的稱呼,稱他寧公。寧王之稱,隻是庭躍在自己國內過過癮的,外交上沒人將他當王。
“讓他進來。”楚王略一沉思,下令。
片刻後,庭躍衝進來,滿臉的肥肉都顫動著悲怒,看見明姬和楚王在一起,悲怒更盛,然而懾於楚王威名,不敢發作,強壓怒火,衝上前就將明姬從楚王身側拉開:“顏姬,你跟我走!”
他叫她“顏姬”,始終不願承認她是明姬。在他心中,永遠有一個叫做顏姬的美好形象,是他愛了十五年的女人。
“我的王呢,你把我的大王怎麼了?”明姬直直地瞪著庭躍,眼神哀厲。
她無情的目光和質問使他狂怒,如若不是楚王在這裏,他真會立刻把她剝得精光,用皮鞭狠狠地抽打她。
胖臉上的肉扭曲成團,庭躍衝她吼道:“你是說那個畜生嗎?你想見他嗎?那你就跟我走,我讓你見他!”
狠狠扭著明姬便欲離去,卻被楚王擋住。
楚王峻拔高頎的身形自有一種淡定的威嚴,橫在庭躍麵前,廣袖掀拂間,冷冷對庭躍道:“寧公,這位邵國公主明姬,是寡人失散二十年的愛妻。”
“楚王明鑒,這個女人為寧國王後已經十二年!”庭躍盡量控製自己,用比較恭敬同時不失強硬的口氣說:“寧國臣事楚國甚恭,楚王為列國盟主,不會恃強淩弱,強奪寧國王後吧?”也不等楚王答言,趁楚王猶疑間,拉著明姬衝了出去。
楚王一時無詞可駁,隻是目不轉睛望著明姬。隻要她看他一眼,哪怕一眼,他就會不顧一切地幹掉庭躍,將她奪過來,什麼中原盟主,什麼德及諸侯,這些他可以全不顧及。
但是她好像完全忘記了他這個人的存在,跌跌撞撞跟著庭躍而去。
他們走後,楚王坐下來,獨自沉思,臉色陰沉。然後他傳喚謀臣陳無咎:“寡人欲滅寧國,可有良策?”
陳無咎思考片刻道:“大王主盟中華,仁義布聞,與其一舉滅寧,不如在寧國扶立我們擇定的人,仿效我們當年滅邵,以及如今服兆的方式,待時機成熟才吞並,豈不更好?何況寧國與我國並不接壤,現在滅了也沒法兼並。”
“大夫所言極是。”楚王頷首讚同,又問,“那麼,扶立何人可得寧國?”
陳無咎捋須淡然笑道:“寧公庭躍當年篡奪了儲位,殺死了太子,逼得公子徂由逃亡到晉國。這個徂由,是晉國公主的兒子,是當前晉君的親外甥。此去晉國不遠,一兩日即至,我們立刻派遣使者求見晉君,迎回公子徂由,並請晉國出兵相助。為了拉攏晉國,大王不妨讓使者向晉君提婚,把大王的某位公主嫁給晉君的太子。此其一。
其二,夷狄蠻族,打仗隻為利益,不講仁義。大王隻消賄賂白狄大批重寶,他們眼見楚晉聯盟,於己不利,決不會幫著庭躍。
其三,徂由即位後,大王如若想滅寧國,可慢慢圖之。雖然徂由的母親是晉君的妹妹,但是晉君這人大王了解,是個利欲熏心、六親不認之人。我們先撤軍,讓晉君先吞滅寧國,不仁不義的罪名讓他去背負。然後我們就可率領各諸侯的盟軍,興師問罪,作出一副替天子分憂、為天下除逆的架勢。到時便可設法將寧國和晉國一齊拿掉。”
“好!如此甚好!”楚王臉上浮起冷沉沉的笑意。
明姬與庭躍同乘一車,還未到寧軍大營,遠遠地就看見營門口豎著高高的杆柱,上麵懸掛著一具血肉模糊的屍體。
明姬下車,站在杆柱下,仰首凝望。
屍體已經皮開肉綻,體無完膚。皮膚、肌肉、神經、血管,支離破碎地攪在一起,有幾處還隱隱露出了白亮刺眼的骨骼。下.體尤其慘不忍睹,陽.物和睾.丸被割掉,露出一個巨大的血窟窿,汩汩流出的鮮血已經凝凍。
除了大概輪廓能看出是一個人,已經找不到一塊比較完整的身體部位。還有未掏幹淨的腸子,從血肉狼藉的腹腔垂曳出來,像破布條一般在寒風裏飄動。
簡直難以想象,這具肉體究竟遭受過怎樣的對待。
冷冽的空氣中彌漫著血的腥鹹。所有的冷風似乎都盤踞到了這裏,團團打轉,向著懸掛的屍體勁吹。
雪地上是一灘已經凝結的血,還有一些內髒和腸子,鮮紅的色澤映著雪的潔白,十分淒慘刺目。
“這個畜生屠殺了寡人幾十萬子民!奸.淫擄掠無惡不作!他令我們寧國大好山河生靈塗炭,令我們寧國國母遭受蹂躪。寡人若不將他剝皮剔骨,千刀萬剮,天地不容,人心難平!”庭躍也下了車,站在寒風中一陣狂吼,大風將他的聲音帶到半空,卷起他滿腔的悲憤和仇恨,播撒在大戰後血水和雪水交流的狼藉戰場。
營中驀然騰起無數寧人的呼應,如潮水般一浪高過一浪。寧國三邑在風川鐵蹄下變成了屍山血海,幾十萬無辜百姓屠戮殆盡,所有婦女全被強.奸,庭躍帶著白狄騎兵返國途中甚至看見許多十來歲的幼女,赤露著血肉淋漓的下身橫屍在血泊裏。
寧軍中大多兵卒都有親人、妻女死在兆軍屠刀下。風川帶著殘餘的幾百兵將殺過來,當真是迎著怒海般的仇恨而來,遇到的是前所未有的拚死血戰,就算沒有白狄騎兵相助,這一萬寧軍寧可同歸於盡也不會放走了風川。
可恨的是,風川在戈林箭雨中力戰而竭、毅然自刎,庭躍企圖用各種酷刑活生生辱戮風川的心願落空。氣急敗壞下,庭躍命人拖來風川屍體,剝光其鮮血淋淋的鎧甲戰袍,親舉銅戟狠狠勾戳屍身,親自用快刀將風川開膛破肚,親手剜下風川生.殖.器……
做著這一切的時候,他腦海裏沸騰著風川留在薈蔚宮的那些淫穢之跡,手下的動作因此更加殘酷而狂亂……
然而,就算是將風川的屍身虐成了這般模樣,席卷庭躍整個身心的仇恨和悲憤,似乎還是無窮無盡。
於是他決定,要帶她來看,一定要讓她親眼看看,他才甘心。
可是她的表現,出乎了他的預料。
明姬麵無表情,隻是怔怔地仰視著風川的屍身。她穿著一件男式的狐皮大氅,長長拖在雪地上,寒風吹動她墨雲般的長發,吹動衣領上長長的狐毛,像流霜飛舞般映襯出她的臉。那張臉仿佛千裏雪原一樣純白,沒有任何表情,看不出悲傷,白得近乎透明,寒風如刀一陣陣地劈砍,似乎隨時會將她的臉刮得碎裂。眼眸一片空茫,眸色淺得好像盲掉了,眸中什麼也沒有,什麼也沒有。
庭躍見她保持那個姿勢不動了,心想,她仰頭那麼久,不感到酸嗎?她那樣平靜,究竟怎麼回事?
他不耐煩了,催促她:“走吧,看什麼!這條公狗,到了陰間也是條閹狗,見了母狗再有非分之想也隻能白想,哈哈……哈哈……”他狂笑著,笑聲中有暢快淋漓,卻也有無邊痛楚。
“王後!王後娘娘!”激動的呼喚被呼嘯的寒風吹來,一個身穿棗紅色深衣、高髻上插著赤玉簪的女子跑過來,奔至明姬麵前下拜:“王後娘娘!”
“她不是什麼王後了,不必拜她。”庭躍冷冷冒出一句。
念川眼圈立時紅了,仰頭看明姬,隻見明姬還在仰望,念川順著她的目光,看見了風川的屍體,她淚如雨下,抱住明姬小腿哭喊:“娘娘,我是念川啊,你說話啊,說句話!”
“誰是念川!跟你說了多少次,你叫做宜姬!宜姬!”庭躍吼道,上前狠狠踹了念川一大腳,念川往後翻滾在雪地上:“下次再記錯,看我不用鞭子抽死你!”
念川倔強地咬著下唇,再次爬到明姬腳下,抱著她的雙腿搖晃呼喊:“王後娘娘,我對不起你!顏椒哥哥死得好慘啊,你知道嗎?”
庭躍又是一腳,這次將念川踹到更遠,然後氣急敗壞地抓住明姬肩膀,狠狠搖晃她:“還看什麼!這條公狗死有餘辜!”
明姬任他搖晃,身體綿軟輕飄,簡直像一縷幽魂。她的目光終於緩緩落在庭躍臉上,空洞的眼裏看不到一點神采,瞳孔渙散沒有焦聚。
庭躍看見她變得這樣癡呆,一時倒不知如何是好了,隻好命人帶走她,把她看押起來。
念川趴在雪地上,含淚的目光跟著明姬走,明姬卻始終沒有認出她,目光呆滯,腳步飄忽,夢遊般被人押走了。
曲三 楚寧大戰(上)
這晚,庭躍與姑父薩都在大帳宴飲,薩都問庭躍:“躍兒,我們究竟何時撤軍?”
庭躍放下酒觴,為難地低首沉聲道:“姑父,我想,還是等楚王先撤。”
僵持也有四五日了,楚軍那邊始終沒有撤軍的動靜。
薩都問:“你怕楚王會趁我們撤軍時,突然發起進攻?”
庭躍沉沉頷首。
薩都微眯了雙眼:“是為了那個女人?”
庭躍默默頷首,舉觴而飲,掩飾自己的淒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