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世界
李三定一件家具一件家具地做著。他已經不害怕大家對他的看了,人多人少都不怕。有時候,院子裏會黑壓壓的站上幾十個人,就像臘月裏看老麥殺豬一樣。而老麥殺豬那會兒,他躲在人群裏袖了手還生怕招人看呢,這才幾天啊。有一次李三定去小學校向焦叔請教,正趕上一班學生到木工組上實踐課,焦叔抓著救星一樣,說自個兒沒文化,一定要李三定講幾句。李三定憋得滿臉通紅,卻又推不過,隻好說,實踐課實踐課,還是看我怎麼實踐吧。他便拿起工具,將學生們需要的做了一遍。隻要做起來,他就變得無拘無束了,學生們有問的,他還能結合自個兒的體會,準確無誤地講出來。喜得焦叔說,到底是中學生啊。這事傳到父親耳朵裏,父親對母親說,父子父子,我早說他該有當老師的潛力的,隻可惜學了木匠了。母親卻反對說,母子母子,他要有當老師的潛力,打死我也不信。
為去木工組的事,焦叔後來來了一次,說怕是沒戲了,支書、大隊長他都找過了,頭一回都說商量商量,第二回連商量的話也沒有了,隻告誡焦叔說,不要技術第一,木工組也得把政治思想放在第一位。焦叔說,往常推薦個人,也沒這麼費勁啊。
焦叔的消息又讓這家裏沉悶了幾天,一家人估摸著,結兒怕還是在李三定和米小剛的關係上,現在金大良死了,金七友雖說跟米囤固關係更不和了,但他也犯不著為了李三定反對金囤固啊。父親問三定回來去過金大良家裏沒有,三定說隻在他家門口站了會兒。父親氣道,家門口頂個屁事啊!父親要自個兒去找找他們,李三定說,我自個兒的事自個兒辦吧,您就甭管了。李三定聲音不大,但口氣堅決,還真把父親攔回來了。母親和秋菊、秋月在一旁都注意到了,她們暗暗奇怪著,奇怪李三定,也奇怪父親,跟從前真是不一樣了,誰誰都不一樣了。李三定把父親攔下來就回自個兒房了,他來來回回地走,不知做點什麼好,忽然想起那把竹棍兒,即刻將它找出來,竟又一次地趴在地上挑起竹棍兒來了。他在心裏說自個兒,你也真是的,還不知做什麼好了,有什麼好激動的呢?
李三定這邊做著家具,生產隊那邊也忙起來了,平整土地,施肥、播種,出圈、送糞……生產隊一忙,李文廣、李文路就跟著忙了,地裏的技術活兒,離開他們還真是不行。工作隊雖還在村裏,也隻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了。李文廣、李文路就像是離不開陽光的葉子,霜一打就蔫巴巴的,現在,有了一點春天的陽光,人就又精神起來了,再沒有拉方土時的狼狽相了。可他們這種人,一精神就容易驕傲,生產隊長頭天去請他們作技術指導,第二天他們就要推遲和秋菊、秋月約定的冬季的婚期了。姐妹倆問為什麼,他們說冬天正是粉房脫不開身的時候,哪有空閑啊。秋月冷笑道,今年的粉房請不請你們還不一定呢。他們卻說,不請我們他能請誰,除非做粉條的也出來一個三定那樣的,可上哪找啊?哥倆就是這樣的人,滿身都是驕傲的種子,一有機會就要發芽。姐妹倆隔了幾天沒理他們,卻又經不住被他們請到家裏吃了頓飯,這不快才算了了。
可是,生產隊那邊的問題,比姐妹倆這邊可要麻煩多了,哥倆發現,冬天拉土挖過的生地,高低不平不說,趕了牛犁過去,遍地都是磚頭瓦塊了,有的地塊還犁出了棺材,棺材裏死人身上的衣服,風一吹全化掉了,隻剩了幾根骨架和成串的銅錢。銅錢已經鏽成了綠色,但人們還是一擁而上,你爭我搶地分光了。有了銅錢,也顧不得幹活兒了,隨手拿一塊磚頭,在上麵嚓嚓地磨起來。磨出光亮,回去可以打竹簾子,給孩子做毽子,用處多呢。也有人不要銅錢,反撿了滿筐的磚頭,別小看這磚頭,攢多了,回去可以壘起個雞窩、豬圈,沒看遍地都是嘛。生產隊長看到這些,都快急死了,問哥倆有什麼好法子,李文廣說,一人一個筐,撿磚頭,這個春天甭想幹別的了。李文路說,怕不止這個春天吧,磚頭是耕地耕出來的,你知道地下有多少磚頭?往後怕是耕一遍就要撿一遍了。不用哥倆說,生產隊長也明白隻能用這笨法兒了,磚頭不撿出來,說什麼都白搭。可他是氣啊,這邊費時耗力地拉土,那邊就沒完沒了地撿磚頭,為了什麼呢?還有清理階級隊伍,因為一個女人摔了一跤,就鬧出了階級敵人,因為階級敵人,就連粉房也停了,年底分紅多少人罵娘啊。這都為了什麼呢?氣是氣,話還隻能憋在心裏,跟這哥倆都不便說,萬一透露出去,工作隊的人跟他沒完,米小剛父子也會跟他沒完,哪個他都惹不起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