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轟炸機群分道揚鑣後,我們開始調轉航向往東飛。直到這時,一切還都很順利。進入第七行政督察區上空後,空軍第一路司令部用無線電通知長機,喔,也就是我:地麵防空哨已看到我們,準予編隊進場。這時,我們的油料已所剩無幾。於是,我讓隊友們逐次降落,由我和僚機在機場上空擔當哨戒。可就在這時……”
呂天龍話鋒一轉,林彤覺得自己的心被人一下子揪了起來。她屏住了呼吸,生怕一不小心讓最關鍵的情節溜了過去。
“另一個地麵觀察哨傳來消息,說兩分鍾前有六架身份不明的飛機從西南方向朝恩施機場快速接近。就在我猶豫要不要降落的進候,地麵指揮卻很有把握地告訴我,防空哨看到的一定是我們中隊,因為航向、數量甚至時間都能對上,並要求我立即進場。我信了,況且,我的燃油報警燈也已經亮了。”
“就在我的機輪即將著地的那一瞬間,成串的航彈突然從我的後上方射來……我看見地麵上的人們在奔跑、被射倒,看到跑道盡頭還未關閉引擎的友機一架一架被擊中、起火、爆炸、翻轉……”呂天龍兩眼看著房頂,痛苦地喘了一口氣。
“……那種情況下,我能做的,就是盡可能快地把飛機拉起。我看見我的僚機中彈墜地,看見一架九六式驅逐機得意洋洋地從麵前飛過,然後接著俯衝……我沒有時間觀察形勢,因為至少有兩架敵機死死咬住了我。我很清楚,在強行拉起的那幾秒鍾裏,我就是他們最好的靶子……”
“那後來呢?”林彤迫不及待地追問。
“後來……我被擊落了。”呂天龍苦笑了一下,“還好,我還有時間跳傘,比我那些留在跑道上的隊友幸運。我拽著降落傘緩緩下落,眼睜睜地瞅著幾架敵機圍著我,像幾條鯊魚圍著一個受傷的漁民。鯊魚你知道嗎?喔對,你應該沒見過,它們就像是大海裏的豹子,一聞著血腥就圍著不放。然後,我看到至少又有十二架‘九六陸攻’鑽出雲層,扔下一串串炸彈……”
“那十幾秒鍾,長得就像是一輩子。他們圍著我射擊,我甚至可以看見日本飛行員在衝我打手勢、嘲笑我……在著地前的最後一秒鍾,我的半個手掌被一枚航彈打飛了,又或是被它釘進土裏。我更希望是後者,至少,我的一部分已經和弟兄們埋在了一起。”
“……那現在,你有什麼打算?”故事讓林彤感到痛心,同時,她也為自己的好奇內疚不已。
飯館的老板黑著臉走了過來,一聲不響地往兩人碗裏又各添了一隻荷包蛋。
呂天龍張了張嘴,不過並沒有阻止。
“我去問過了,他們不需要飛行教官或是別的什麼我還能勝任的,”他翻動著自己的傷肢,似自憐,又似自嘲。而這種故作平靜的語調,更讓林彤覺得難過。
“我知道自己別說是飛機的操縱杆,就連手槍的槍把也握不成了。我是右撇子,改不過來。而他們有的是不用改的蘇聯教官,甚至美國教官……”
“幾天前,我已經辦完了戰傷退役手續,打算等傷好得差不多,就去美國。回國參戰前,我已經賣掉了在南洋的祖業。說實話,我原本是打算戰死在自己的國家的。如今,國家已經用不上我了,我也做了自己能做的一切……現在,我隻想遠離這裏,遠離戰爭。”
“你知道嗎,”呂天龍突然伸出左手抓住林彤的胳膊,這讓她一時不知所措,“我掛在半空的那會兒,除了害怕,腦子裏就隻剩下你。我知道這樣說會很唐突,或是嚇到你。可是,那感覺……唉,你不懂的。其實,就連我自己都不懂,你甚至都不太認識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