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一九二
第七節
又一發炮彈在右翼兵團追擊縱隊前敵指揮部的不遠處爆炸,屋子劇烈地搖晃了兩下,仿佛隨時可能土崩瓦解。
等彌漫在空氣中的煙塵稍稍散去,張自忠又重新回到桌邊。他一手按著地圖,另一隻手擋開了急著為他撣土的近侍穀瑞雪,對剛剛直起腰來的部下們平靜地說道:“大家不必擔心,咱們接著開會,鬼子的炸彈遠著呢。”
遠?不,不遠!
李文田知道,彈著點一定近在咫尺,隻差沒有砸在這間掉塊石頭都能直接貫穿的農舍房頂上。而這樣的情形,在這三四天裏,已經記不清是第幾次了。
李文田自問並不是個怕死的人。從保定投軍,到天津棄城,再至津浦路抗戰、徐州破圍、潢川血拚……對官場上的明爭暗予、殺機重重,戰場的肝腦塗炭、血肉橫飛,早已見慣不怪、臨亂不驚。然而,對總司令這種幾乎是為死而死、一心求死的打法,李文田卻並不認同。他十分清楚,倘或此役張自忠不幸罹難,且不說那位對其一腔赤誠時時明迎暗拒、處處虛與委蛇的馮治安馮副總司令,就算是黃維綱、劉振三、董升堂這些從平津一路殺來的勇兵悍將、五十九軍舊部,主喪仆強之下,也有可能掀起一番風雨。而真到了那時,原本就與自己同班不同主的七十七軍自不必提,就連五十九軍的老班底們,也極可能離心離德、分崩離析。而這,正是他最最不想看到的。
“總司令,不能再這麼打下去了。剛才你去前線視察,我跟留在司令部裏的人商量了一下,我,我們,還有蘇聯顧問,我們全都認為,部隊現在應該撤回西岸,穩固河防。”李文田眼含熱淚,幾乎是哽咽著說出的這番話。
“哦,是嘛……”張自忠平靜地點了點頭。他向門口的方向走了兩步,邊走邊從軍服的口袋裏掏出一把焗蠶豆,往嘴裏扔了兩顆。又忽然轉回身,往李文田麵前的桌上均出一小堆來,“說說你們的理由。”
他的這一舉重若輕的舉動,令右翼兵團追擊縱隊參謀長哭笑不得。李文田知道,總司令這一新養成的“零吃”習慣,並非是受到郭懺的“啟發”,而是因為部隊一路窮追猛打、往複衝殺,糧秣後勤早已接濟不上,隻能以這些人畜共食的東西充饑。可現在是什麼時候,就算擺一桌滿漢全席在麵前,估計他李文田也無心受用。
“總司令,事情明擺著,”他也站起身,指著地圖上由南到北的一串圈圈點點,“我們自渡河以來,自南向北一路拚殺,新街、方家集、峪山、琚灣、黃龍、呂堰、耿集、熊集……每到一處,都得一番血戰。敵或數百人、或上千人。我軍雖連克敵軍據點,可這一路上躺下的弟兄,也絕不在少數。如今,我們又殺回方家集,差不多是從南到北、又從北到南地殺了一個來回。總司令,七十四師本就新兵居多,官兵缺少實戰,本次輕裝渡河,又沒帶重武器。現在,好容易趕來會合的黃維綱師,被您調去馳援田家集的一七九師;而騎九師雖號稱騎師,卻根本無馬,就這,也被您派往南麵阻截敵先頭部隊……總司令,現在,情況是越來越明朗:從峪山以東南竄的,不是敵人的小股部隊,是整整兩個師團!如果我們接應的一八○師能及時趕到,或許尚可一戰。可他們至今遲遲不見……總司令,就算您不考慮個人安危,也得想想薄得像紙的襄河防線啊。宜城縣境的一百二十裏河防,可隻剩下七十四師不足千人的守備弟兄了……”
李文田越說越激動,講到最後,這個年近半百、身經百戰的老行伍居然泣不成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