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一九三
第十節
等待,所有人都在等待。
重慶在等待,老河口的第五戰區長官部在等待,日軍陳家集指揮部的兩個中將師團長在等待,陷入中國軍隊重重包圍的北線第三師團師團長山脅正隆在等待,就連身處南瓜店一線指揮所的橫山武彥也在等待……
從民國二十九年五月十六日淩晨起,南瓜店,這個名不見經傳的小地方,就在不間斷上演著血與火、鋼鐵與骨肉的慘烈搏殺。
橫山的望眼鏡鏡筒裏,衣衫襤褸的中國士兵麵對一波接一波潮水般湧來的人浪,頑固地寸步不讓:彈夾打空了來不及更換,就一枚接一枚地投彈,滿嘴銜滿手榴彈的拉火繩……手榴彈砸在鋼盔上、軀體上,彈開,然後爆破,揚起一片血霧;再後來,整班整排的士兵,舉著彎了的刺刀、斷了托的步槍,甚至是工兵鏟、扁擔、石塊、哧哧竄煙的手榴彈包,表情猙獰地越出戰壕、撲向進攻者。沒有隱蔽臥倒,沒有戰術動作,雙方就像冷兵器時代的武士那樣,麵對麵地揮砍、摟抱、扭打、撕咬……有時是其中一個倒下了,而有時是成雙成對相擁著佇立在原地,直到新一輪覆蓋陣地的炮火,不問青紅皂白地將一切已死與未死的生命瞬間化作烏有。
在中國東北,橫山曾率部與支那抗聯的遊擊隊於白山黑水間殊死拚殺過,那種血紅雪白的慘烈曾令他翻腸倒肚;在綏遠,他也曾伏擊過由晉西北北上的共產黨八路軍,被開膛剖腹的支那戰士胃腸裏僅有的草根樹皮,也曾使他震驚不已。然而,這些都不及眼前的場景更加教人心驚膽寒。
“他們一定知道自己正在保衛什麼……看來,視生命如朝露,為庇護主將不惜粉身碎骨的精神,不光存在於大和武士的身上,同樣也流淌在這些乞丐一般的支那軍人血管裏。”
“讓這場慘絕人寰的廝殺快點就此結束吧!”橫山放下望遠鏡,閉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氣。
第十一節
黃昏時分,從下午就開始淅淅瀝瀝的春雨越下越大,雨聲掩蓋了南方逐漸寥落的槍聲。
第三十九師團師團長村上啟作在位於陳家集的陳家祠堂裏走來走去,踢盆摔碗,焦急不安地等著來自前線的最新戰報。
“報告!師團長閣下,我回來了!”橫山武彥大佐出現在指揮部門外。
“橫山君,你們終於回來了!”村上有些踉蹌地朝自己的聯隊長衝了過去,希望從滿身硝煙的橫山臉上找到可以判定戰鬥結局的蛛絲馬跡。
“報告將軍閣下,南瓜店戰鬥已經結束。支那守軍除少數外圍陣地部隊潰逃外,其餘大部戰死……另外,在戰後清點戰果時,我軍在顯然是支那軍臨時司令部的一處山腳下,發現大量支那軍官屍體。從他們的胸章上判斷,其中至少有將官兩名、校官多名,以及十數名下級軍官。其中的一個,我不敢擅作判斷,特地讓士兵們抬來,請司令部的人加以辨認。”
說著,橫山一側身,讓開大門。幾個軍曹用擔架抬著一具身材高大、渾身是血的中國軍人遺體,擠進屋來。
“殺死這名支那高官的,是本聯隊第四分隊的藤岡元一等兵。藤岡,請向司令官閣下描述一下你殺死支那指揮官的情景。”
藤岡一等兵哆哆嗦嗦地走上前來。這個同樣滿身泥水血汙的人仿佛被剛剛經曆的那場殺戮驚嚇得有些錯亂,嘴裏結結巴巴、語無倫次,全沒有“立功”者的得意與驕傲:
“我……我們分隊奉命……衝鋒,對,衝鋒,向支那的指揮部……抵抗很微弱,沒有重,沒有重型武器,聽起來隻剩下步槍和少量手槍。可是,我身邊的人還是不斷地在倒下。我很害怕,很害怕……我的中隊長在後麵,要求我們衝鋒……衝到跟前的時候,我發現滿地都是戰死的支那軍官,那時,我以為,以為結束了。可是,突然有一個支那指揮官從地上站了起來……他盯著我,死死地盯著我,就像是天神,天神那樣……我不知道該怎麼做,真的,長官……是中隊長,中隊長,對,應該是他,從我背後開了一槍,命中了他的頭部……他臉上的表情,很疼,很難受……我這才想起,想起手裏也有槍,有刺刀,於是我……我……”
藤岡顯然再也無法承受回憶所帶來的刺激,哭泣著撲嗵一聲跪倒在地。
“是張君,真的是張君!沒有錯,一定是他,我在天津時曾多次見過他!”負責辨認遺體的第三十九師團參謀長專田盛壽的驚叫,令司令部裏的所有人都從藤岡斷斷續續的敘述中驚醒。他的聲音與其說充滿驚喜,不如說是淒厲的慘呼。因為,當眾人都轉過頭來看著他時,專田的臉上已是涕淚橫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