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晨,趙佶從齋宮出發,即將回到禁中。蕙羅一大早便去福寧殿,檢查各處器物服玩及香品,以備迎接等相關事宜。
見正殿及寢閣各處都準備妥當了,蕙羅想了想,又前往圊室,檢查裏麵的清潔物品及香品。
圊室即如廁之所。福寧殿圊室有便器處分隔成帶門扇的小間,每間各置香爐,隔間外有淨架,常備洗手用的澡豆、水盆,旁邊有盛熱水的鑊,中央處為淨竿,用以掛手巾,淨竿下設有焙爐,以烘幹手巾。圊室有專人不時打掃,便器不穢汙,淨紙不狼藉,水盆不停滓,手巾不積垢,平地不濕爛,香爐終日浮香,極為雅潔。便器內原來鋪設的是鵝毛,若穢物下,鵝毛頃刻上覆之,使穢氣不聞。趙佶即位後又命將鵝毛換成檀香末,瞬間祛臭之效更勝鵝毛。
蕙羅見澡豆等物無異狀,又進一隔間查看香爐內香品及檀香末。此時有兩位內人說著話相繼入內,分別進隔間小遺。蕙羅從聲音中辨出她們是負責福寧殿膳食事務的尚食局司膳內人,她們倒未曾見到蕙羅,還在繼續閑聊。
其中一位年齡稍幼者問:“姐姐今日怎麼往禦膳房跑了兩次?”
另一位答道:“第一次是為官家點選午膳餐食,回來後一想,今日沈典飾必然也會在福寧殿進午膳,還得料理她的,所以又跑了一次。”
先前那位道:“說起來,那沈典飾又不是正經的娘子,卻常杵在福寧殿,像皇後一樣與官家同進同出,倒讓我們去服侍她,真真好沒道理!”
那年長者語氣不屑:“就是。其實她與梅玉兒那兩次鬥香,我覺得梅玉兒合的香都比她的好,她不過是憑借小聰明說了幾句官家喜歡的話,鼓搗了一點小玩意,就哄官家讓她升遷,一步登天,做了典飾娘子,倒把我們這些服侍官家許久的人都踩在腳下了。”
先前那位又道:“她模樣又不算美,竟然能勾引官家去她閣中,也真奇了。”
年長者嗤笑:“她之前是服侍元符皇後的,也許是在元符宮學到了什麼狐媚手段房中術罷,倒也不足為奇。”
言罷兩位內人先後出隔間,洗手時又閑談奚落蕙羅好一會兒,在年幼者的建議下,年長者決定今日在給蕙羅的膳食中“加點料”,兩人相對竊笑後開門離去。
蕙羅在隔間中聽得臉色蒼白。這兩位內人平時見了她都笑臉相迎,一口一個“典飾娘子”,喚得極親熱,當麵說話處處奉承,未料背後竟將她說得如此不堪,也不知會在膳食中加什麼來捉弄自己。
或許對自己懷有輕蔑和妒忌之心的並不隻是她們,焉知這福寧殿,乃至六宮其餘內人皆不是這樣想?升遷之事自己固然努力,悉心鑽研許久才有鬥香時的表現,卻原來在別人眼中,還是靠狐媚惑主才有如今地位。
蕙羅心涼了大半截,鬱鬱不樂。趙佶歸來時見到她頗喜悅,噓寒問暖,笑談齋宮見聞,蕙羅也隻是勉強微笑應對,並不多話。
趙佶果然留她進午膳,蕙羅怔怔地盯著膳食看了許久,卻不動箸,趙佶詢問,她起身行禮:“想是昨夜失眠,妾頭痛欲裂,無心進食,還望官家容妾告退。”
趙佶關切地走近細看她,溫言軟語囑她好生歇息,又讓人備轎送她回去。
回到蕙馥閣中,仍心緒難平,也無法入眠,蕙羅遂翻看近日臨的帖及趙佶書信以作消遣。看到“執手”一帖時,不由又多注目片刻,但覺全篇寫得如行雲流水,一氣嗬成,其中字體卻又有輕重之分,宛如音符節拍。例如“手”字,用了隸書筆法,尤其是第一橫,頓筆斜起,形如燕尾,在其餘行草字體中顯得尤為穩重深沉,如同一個尋求握手的誠摯表情。而“臨書悵然”幾字又嫋若雲煙,線條逐漸減輕,又似一聲歎息。看這幅手帖,寫信者若在眼前,款款訴說離恨相思。蕙羅觀之,前塵往事浮上心頭,憶及當初對趙佶卑微的戀慕,回想如今他對自己的眷顧,感慨之餘亦萬分惆悵,說不清是何滋味。
思緒起伏間,有人來訪,卻是元符皇後命人送來了一個盛在錦盒中的禮物。
蕙羅問送禮的內侍是何物,內侍答道:“娘娘說,是宮裏會為典飾娘子常備的物品。”
說完告辭離去。蕙羅讓侍女打開錦盒,見裏麵是一陶罐,外表普通,不像是精巧玩物,罐口有紙封著。蕙羅疑惑,走近親手揭開封紙,赫然見裏麵是白森森的灰狀物。
蕙羅渾身一顫,不寒而栗,頓時想起了劉清菁所說,內人往她床上灑癆病宮人骨灰之事。
定了定神,細看白灰,蕙羅隨即辨出那隻是尋常香灰。回眸一想,也明白了劉清菁的用意,知道她是見趙佶待自己優渥異常,故用此物提醒自己可能會麵臨的後宮妒忌及禍害。
蕙羅將香灰與執手帖並列於案,交相凝視,趙佶的柔情細語與兩位司膳內人的惡言利語在心裏交替響起,腦海中還不時有趙似寥落的身影閃現,由是更覺淒苦,忍不住落下淚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