蕙羅待呼吸停勻,仰首迎上他目光,鎮靜應對:“妾身無長物,自珍者,唯一顆清白的心而已,妥善保存十數年,不欲被倉促盜竊或強奪,有錯麼?”

她的反問顯然不在趙佶意料之內,他一時無語,盯著蕙羅凝視須臾,目光漸漸緩和了,又呈現出溫雅從容的神情,朝她微笑道:“適才是我唐突,令妹妹受驚,還望妹妹恕罪。”又側首在她耳邊柔聲道:“昨日我遣人送來的手帖看了罷?是臨王羲之《執手帖》,此中辭句,如我心聲。妹妹收到,竟無隻言片語回寄我,當真狠心。”

然後輕輕托起蕙羅右手手指,趙佶再道:“跟我回福寧殿,我給你看太宗皇帝命人編次摹勒的《淳化秘閣法帖》,裏麵還有很多王右軍手跡。初拓本用澄心堂紙和李廷珪墨,鐫集尤為美富,極難得的,你喜歡哪幅,我再教你寫。如今後苑菊花也開得好,練了字我們再去看看。”

蕙羅抽回手,朝他欠身道:“官家恕妾不能從命。掌福寧殿巾櫛,教導司飾內人,是妾職責,相關事務,自不敢不盡心,妾必鞠躬盡瘁,以報官家浩蕩天恩。但翰墨遊幸,原非妾應領的恩澤,官家降此禮遇,妾冒領多次,實屬僭越,而今思之,深覺慚愧汗顏,豈敢再坦然接受。”

趙佶道:“我對誰好,與誰相伴,帶誰遊幸,都是我可以自己決定的事。你身處後宮,但承君命即可,何須細論是否在職責範圍。”

蕙羅朝他下拜,道:“祖宗之法豈可違?六尚二十四司不與後宮同列,各司其事,各有職責,不應相互混淆,亂了法度。若六尚之人妃不妃,臣不臣,既毀聖譽,又損法紀,且易使六尚人心浮動,更生妄念,有礙職事施行,影響宮中事務日常運作。服侍陛下翰墨遊幸,原是娘子才能獲的殊榮。因此,妾伏望陛下收回成命,讓妾專心於職事。”

趙佶唇角上挑:“你是請我給你正式的名分?”

蕙羅否認:“妾姿質平庸,不敢忝居嬪禦之列,隻想安心做好尚服局之事。”

趙佶還道她是羞於承認,含笑道:“你不必擔憂,給你名分是遲早的事,隻是鄭娘子妊娠中,你不便越過她去,還須等待時機……”

蕙羅決然擺首,道:“妾從未存此妄念。世間女子,譬如花草樹木,有人是名花奇卉,有人是蘆荻青草,質本不同,也有不同的命運和作用。元符皇後與鄭娘子那樣的美人,有若牡丹薔薇,國色天香,君王金瓶蓄之,自然兩宜。而妾充其量不過是一棵貌不驚人的豌豆苗,原無容光能為君居室增彩,所以不需要雨露金瓶的供養,隻求能有一寸立足的土地。請陛下容我在自己的土地上,開素淡的花,結平凡的果,自給自足地活下去。”

趙佶聽得意態蕭索,末了隻問她:“你還想著十二哥?”

蕙羅一怔,答道:“此事與蔡王無關。有沒有他,我都是這樣想。”

“那你也不用猶豫這一下罷。”趙佶冷笑,拋下這句話,拂袖而去。

被處罰的兩名司膳內人是掌膳劉韻奴下屬,既闖此大禍,劉韻奴亦不敢安然自處,當日午後便脫簪跣足,不著外衣,跪在福寧殿前席槁待罪。

宮正報告趙佶說,已拷問過那兩位司膳內人,她們均稱此事與劉韻奴無關。趙佶不置可否,起初也未對劉韻奴做什麼指示,任她在殿外跪了一個多時辰,聽說她被冬十月的寒風吹得暈厥於地,才徐徐走過去看了看,示意侍女扶起她,再對宮正道:“若她果真與此事無牽連,倒不必加以刑罰。隻是那兩人畢竟是她管的,她難辭其咎。削去她職務,是逐到玉津園、瑤華宮或西京大內,你們自己看著辦罷。”

宮正尚未應聲,那剛剛睜開眼的劉韻奴忽然激動起來,掙脫侍女扶掖,撲倒在地,膝行數步靠近趙佶,連連伏拜,又不時含淚仰視趙佶,帶著泣聲乞求道:“官家,不要逐我出宮。隻要留下我,讓我做什麼都可以,隻是不要把我逐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