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細雨如絲潤心扉,滴水穿石豁然通(3 / 3)

德方參加會見的克勞斯·梅納特回國後不久,在德國《世界報》上發表一篇文章。文章談到:當翻譯將海克爾譯為黑格爾時,毛澤東顫巍巍地擺了擺手,清楚地糾正道,“是海克爾”。恩斯特·海克爾是德國傑出的生物學家、達爾文主義者、無神論者,自然科學唯物主義的代表,其主要著作為《宇宙之謎》。年輕的中方翻譯對海克爾可能沒有任何印象,而梅納特7歲時就閱讀過海克爾的《宇宙之謎》。梅納特對毛澤東與《宇宙之謎》的關係深感興趣,不斷思索,海克爾何以會給這位身居“紫禁城”的偉大老人留下這麼深的印象?最後他認為,海克爾秉持一元論哲學,比起馬克思和恩格斯,作為自然科學家的他走得更遠。對海氏來說,人類的發展不會停留在某一個最終目標上。一切在流,一切在變。梅納特引證《宇宙之謎》的第十三章:“實體到處存在,而且每時每刻都在不斷地運動和變化,沒有一處完全靜止和凝滯……我們的地球母親是在幾十億年前由旋轉的太陽係的一部分產生,再過千萬年後也將變得僵硬,其軌道越來越小,直到與太陽相撞……我們人類也不過是永恒實體的暫時的進化狀態。”接著梅納特援引毛澤東1958年的一段講話:“共產主義有開端也有結束的一天,世上萬物都有發端、發展、消失的過程,消失後會變為另外的東西。我們的地球也有終止的一天。地球會毀滅,太陽也會寂滅。”應該說這兩段話是頗為相似的。梅納特認為:“毛澤東反對革命勝利後會出現無衝突狀態的觀點,相反,他要進行多次新的革命(七八年來一次),為的是使發展不致停滯。”毛澤東不斷強調革命,強調不斷革命、繼續革命,梅納特將這種不斷革命論和海克爾的反對任何“最終狀態”聯係了起來,說毛澤東從《宇宙之謎》中得出了重大結論。

可毛澤東何時研讀的《宇宙之謎》呢?梅納特猜想:“眾所周知,毛在‘一戰’結束前後曾在北京大學圖書館做過一段時間的圖書管理員,那時該圖書館是全國最現代化的圖書館之一。毛從小嗜書如命,他在那裏必定如饑似渴地大量閱讀有關西方知識的書籍資料,也必定閱讀了《宇宙之謎》的中譯本。該書給他留下不可磨滅的印象,以致他60年後還能記住作者的名字。”

梅納特的猜想是有一定根據的。據毛澤東身邊工作人員回憶,毛澤東曾多次說過,我年輕時曾經在北京大學圖書館工作過,那是件很有意思的工作,有很多書可以看,馬克思主義就是在那裏認識的。在青年時代,我讀過有關康德的星雲學說,他科學地描述了天體的形成,對我有很大啟發。

而據1972年開始參與翻譯海克爾《宇宙之謎》的袁誌英回憶,《宇宙之謎》中譯本1974年由上海人民出版社出版,還出了大字本,政治局委員人手一冊。袁認為,毛澤東在北大圖書館時曾研讀過《宇宙之謎》,但當時是節譯本,而且是文言文,所用術語多已過時。中德建交等因素,促成了組織一個新的譯本。毛澤東畢生博覽群書,包羅古今中外,有的精讀重讀,有的涉獵瀏覽,對1974年的新譯本,顯然是重讀過。

毛澤東和施密特還談到了克勞塞維茨,而他們對克勞塞維茨一些觀點的理解及其對克氏的評價也不盡相同。毛澤東對這位傑出的德國軍事家情有獨鍾,對克氏的《戰爭論》——這部曾受到恩格斯和列寧讚賞的名著十分熟識。早在抗日戰爭期間,他就對這部西方軍事理論經典進行了研讀。在毛澤東的《論持久戰》中,曾運用了克勞塞維茨的一些觀點,如“戰爭是政治的繼續”,“戰爭是政治的特殊手段的繼續”,戰爭的目的就是“保存自己、消滅敵人”等。毛澤東還在延安組織學習研討《戰爭論》的一些活動。在毛澤東的倡導下,延安學術界掀起了翻譯和評價《戰爭論》的高潮,八路軍軍政雜誌社當時還重印了《戰爭論》的全譯本。建國後,毛澤東也多次談到克勞塞維茨的《戰爭論》。毛澤東在批評斯大林時,特別提到《戰爭論》。他說,斯大林把德國古典唯心主義哲學說成是德國貴族對於法國革命的一種反動,從而把德國古典唯心主義哲學全盤否定了;並據此“否定德國的軍事學,說德國人打了敗仗,那個軍事學也用不得了,克勞塞維茨的書也不應當讀了”。毛澤東在1960年會見英國蒙哥馬利元帥時說,你讀過克勞塞維茨的書,我也讀過。克氏說,戰爭是政治用另一種手段的繼續。遺憾的是,毛澤東與施密特對克勞塞維茨的討論並沒有展開。

毛澤東同施密特還討論了戰略問題。毛澤東認為,防禦戰比進攻戰好,並舉例說明美國進攻越南、德皇威廉二世進攻法國、希特勒進攻歐洲、蔣介石進攻解放區,都是進攻者遭到失敗。

滴水穿石

毛澤東獨特的談話方式也深為施密特稱道。由於毛澤東說話困難,有時需要把他的意思先譯成通俗易懂的中文,然後再譯成英文。當翻譯沒聽懂時,有時幾個人便商量一下,或請毛澤東再重複一遍,而重複後仍然聽不懂,毛澤東就把他的話寫在事先準備好的小紙條上。為了便於表達和翻譯,毛澤東特別注意講短句,說話不用華麗的詞藻,但談話仍然詼諧幽默,大家毫不拘束,整個會見氣氛十分歡快。有時毛澤東一句笑話、一個形象的比喻,還引起在場女士們的哄笑聲。

當施密特告辭時,他握著毛澤東的手說,你的話對我觀察國際形勢很重要。在我之前,已有許多西方國家的政治家拜見過你,以後還將有許多人前來,詢問你對世界形勢的估計,這使你承擔了責任。你的話有重大的意義。

毛澤東回答:“哪裏,你知道,不論是法國人還是美國人,都不聽我的。”

施密特引用了中國“水滴石穿”這句成語,毛澤東幽默地說:“我的水已經不多了,要加上你的水才行。”這句饒有趣味的雙關語,引得在場的兩國人士都哈哈大笑起來。

會見結束,施密特對哪些在門外等候的記者說,毛澤東主席著力於事情本質思考時所展現的那種自信,給他留下深刻的印象。

雙方的談話進行了一個多小時。毛澤東主席的會見,完成了施密特此行最大的一件心事,更令他滿意的是,毛澤東和他談話的時間超過了他的政敵——基社盟主席施特勞斯。而實際上,施密特一直將他的這次中國之行,當成1976年德國大選的一個組成部分。

10月31日,毛澤東會見後的第二天,施密特遊覽長城。施密特爬上長城的烽火台後問身邊的人,施特勞斯爬到了什麼位置。得知施特勞斯爬到了最高處後,他不顧自己曾患過甲狀腺機能亢進,又有支氣管炎的身體狀態,奮力爬到了長城的最高點。施密特站在長城的最高點笑著說,“我隻會比他高,絕不會比他低。”他還開玩笑說,“我在長城上怎麼也找不到施特勞斯先生的腳印。”他用望遠鏡瞭望塞外的綠色風光,又回過頭來對記者說,“我在望遠鏡裏怎麼也看不到科爾先生,看到的卻是中國的一片大白菜(科爾在德文中的意思是白菜)。”隨行記者對施密特這些話作了大量報道,德國報刊和電視台用大字標題展示,“聯邦德國大選的競選活動已在中國的長城上開始了。”

在1976年3月的大選中,雖然科爾領導的基督教聯盟黨再次成為第一大黨(得票占48.6%),但依靠社民黨與自民黨組成的聯盟,施密特繼續擔任總理。後來由於自民黨倒戈,科爾在1982年接替施密特擔任了總理。誰也沒有想到,科爾後來成了超過第一任總理阿登納的任期最長的聯邦總理。

談到這次訪華及同毛澤東會見的印象時,施密特認為,年邁的毛澤東仍然具有非同尋常的權力,決定著中國外交的走向。他舉例說明,在毛澤東會見前,中國領導人總是讓他先談,問得很多,卻謹慎地避免表態。後來施密特才明白,這是在等著看毛澤東的表態。在與毛澤東會見的時候,在場的中國領導人隻是聽。而在隨後的會談中,更多的則是重複毛澤東講過的全部內容,當然,一些表述更加尖銳,分析更加深入,講得明確而堅定有力,絕非鸚鵡學舌。

施密特也沒有想到,他是毛澤東會見的最後一位來自歐洲的客人。1987年,施密特出版了他的回憶錄《偉人與大國》,書中詳細地記述了他同毛澤東主席會見的情景。施密特稱毛澤東是“一位備受讚揚、又常被人辱罵的人物,毫無疑問,現在和將來,他都是世界曆史中的偉人”。書中還指出,正在崛起的中國,在國際舞台上所起的作用越來越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