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這時,徐森背後鑽出縣委書記來,把他仍然請回椅子上坐下,報告說:“公安局、縣法院和中院都分別報告來情況。他們都已經派人派車去追趕行刑車,說縣城也正在下大雨……”
“人救下來沒有?我要得是救下人來的確鑿信息……要他們直接反饋在這裏,我在這兒等候著。還有,你要通省高院的電話,我與他們院長講話。”
15
押著死囚在長街行進的車隊,在暴風雨中依然如故,車上個個民警、武警如鐵打銅鑄保持著固有不變的形式姿態,任由無情的風雨吹打,看個個成了落湯雞。
被高挺起在卡車之上的杜娥,更像是一隻剛剛從湯盆裏燙過撈出來,捏提在兩名戰士手裏的死雞,雨水順著她的發絲向下滾落。
指揮車內前排副手座上坐著年輕的縣公安局長,麵前的對講機緊急呼叫起來,“局長,要不要加快速度?”這是開道車上的民警在請示。
局長操起對講機,對所有的車輛發出指令:“風雨太大,提高警惕,注意安全,保持原車速不變!”
局長身後,擠坐著最後登上車來的看守所所長,讚許的口氣,說:“對的!快慢都是淋濕一身衣服,不可能濕了第二套。反正雨已經落下躲不過,考慮安全要得緊,無須加快速度。”
風雨如注,車行如故。隻那噪響的警報聲變得喑啞,而且顯得是在聲嘶力竭!
16
天上呼雷閃電,瓢潑大雨中,杜家三間傾斜破舊石板房,牽拉連帶著這茅草結成的牛圈豬欄在狂風暴雨中搖晃。房前屋後高大茂密的樹木在嘩啦啦山吼搖擺,難經風雨的青枝綠葉被紛紛掃落滿地,躺在滿地流淌的泥漿之中。洞開著的雙扇大門,活象老人張大開無牙的嘴巴。那上麵有廣播聲在吼叫,原來是一隻帶有木匣子的有線喇叭高掛在門楣上方。聽內容,那是縣廣播站在現場播講當天公捕公判大會的實況。
一個炸雷震動得房屋內塵土紛紛落下,見高門檻內的地上有一團東西在蠕動。原來,這兒直挺挺躺在著一個人,個頭高大,身材魁偉,古銅色一身肌肉上套一件洗得白白淨淨的“兩條筋”汗衫,下著已經發白的黃軍褲裁短褲筒改製成的短褲。仔細看,他不是別人,就是這家的主人杜勞實。此時,隻見他滿臉淚痕,臉上和身上沾滿了泥汙,腰上纏著編織草鞋用的“攀腰子”,上麵掛帶著半截子正在編織著的草鞋,拖壓在他的雙腿下。一旁支架的編織木板條凳,連同水盆全翻倒在地。估計是廣播裏傳來的噩耗讓這位做父親的暈倒在地上。時間也不知過了多久,他這時才被雷聲震醒。
他摸索著用一隻手抓住擋門的木檻掙紮起來,摸著扶住門框挺起高大的身子,側耳細聽風聲雨聲,發瘋的狂笑起來。他這雙手又摸索著邁過門檻,衝出屋外,在風雨裏手舞足蹈,裂心般喊叫,“天哪!蒼天,你也有眼,你也有情……哭吧!喊吧!怒嚎吧!替我的女兒流淚送行。冤枉啊,冤死了我的孩子呀!女兒啊女兒,老天爺在為你鳴不平!雷電也會被震怒!法不可辱,人不可欺呀……”
他吼叫著,這便放聲地嗚嗚大哭,憤怒已極號啕,“共產黨啊!你咋就黑了天呢!好壞不分,是非不辨,讓百姓咋得活吆!”
17
話分兩頭說。大雨中,一輛掛有西安牌照的出租車沿著國道高速向荊川開來,車內拉著申朝暉父子。
話說,荊川民警從阿克蘇抓走杜娥兩人之後,在父母的大力支持下,朝暉以案件當事人的身份寫成案件材料,很快由郵局寄發出去。為了保險起見,他把材料寄給張校長,請她轉交給公安局刑警隊。在這之後,他很快接到杜鵬的來信,知道杜娥被問成了死罪。朋友這封信,是在興師問罪,指責他背叛友情的不仁不義。為了救朋友,少年依如當初和父親所講的那樣,向學校請了假,準備返回荊川,是要出庭作證,解救無辜獲罪的朋友。為了搶時間,他們昨天乘飛機由阿克蘇抵達烏魯木齊。今天早晨,轉乘飛機來到西安。因錯過了當天來荊川的火車,這就打的往荊川直奔而來。
車子駛過江上大橋,風馳電掣開進市區,從車內望見一座賓館酒樓,這便開過來照門前停下。
相攜走下車來的父子,大雨中仍能嗅出行刑車隊遊街示眾經過此地時,所製造出來留在此間的轟動效應;沿街兩旁的人行道上,還有許許多多男男女女,冒雨堆擠在一起是在交談評說著什麼。
從牆壁上紅紅綠綠的標語,和淋了雨的過街橫聯上,少年依稀有些不詳的感覺。他忙著朝身邊人打聽一問,才知道荊川縣今天召開大會槍斃人,弄明白要槍殺的正好就是自己正提心吊膽著的杜娥。少年不曾猶豫,問清楚刑場就在郊外。
“不好!”朝輝一聲喊,拖著父親重新鑽進車內,“師傅!別熄火,麻煩你帶上我們,去趕前麵的遊行車隊……這是要去救人哪!”
18
使人膽戰心驚的警報聲終於從遠處傳來,愈響愈清晰,望得著開道摩托了。
車隊終於出現在通往刑場公路的岔道口,三輛先行摩托一字兒排開,和緊跟的指揮車先後駛上新開鑿的便道。沒料到,這臨時開挖的土路全沒有夯實築牢,突然而來的暴雨使路麵泡了湯,成了翻漿路,三輛摩托和指揮車先後陷入泥坑,開不動了。民警們隻好跳下車來,後推前拉拽著一輛輛車子向前,一身泥一身水,個個成了泥人。警報器也隻好暫時歇下來關閉掉。
這時,雨也慢慢停住,頭頂上露出藍天,烏雲向一邊退去,陽光依然燦爛,灼人地熱。
公安局長跳下指揮車,筒了兩腳的黃泥。他朝前望了望已經警戒了的中心刑場,又看了看這段黃泥便道的距離。立即作出決定,要車輛朝後倒退回公路,不必再上;指揮武警全部下車,押解死囚步行走上刑場。
他告訴看守所長,說:“上車去把她的繩索全部解掉,換上手銬便於步行。”
所長點點頭走了。
刑場指揮公安局長,手握小紅旗,腰帶上插著短槍。他看了看腳下黃泥,雖說道路泥濘,仍跨開大步走著。懷抱對講機的隨行也是一身戎裝,步步緊促在局長身旁。兩個準備執行死刑的武警槍手,提著步槍緊隨其後。
看那指揮車已退出泥淖,到了公路路麵。先後下車的法官、法醫、檢察官和新聞、電視台記者們,也隻好扛帶著各自的家夥走向山坡。
公路旁停靠著一排車輛,除了公安警用車之外,還有標明荊川縣人民法院、荊川地區中級人民法院、縣檢察院、分院和新聞車輛。
一部火葬場的收屍車,遠遠停在車隊以外的公路那兒。
看守所長走到武警押解囚犯的卡車後,把後槽板打開放下,上得車來替女囚摘去警繩,在身前把手銬戴好。他且指揮戰士們持槍跳下車,幾個人抓住這個女囚不太費勁地送提到車下。
在車上時,死囚趁老所長給自己解開繩套那工夫,用五個分開來的手指麻利地理順了那濕漉漉的滿頭短發,學生頭顯露出來。並且,很快地整理好那被繩子捆皺了的白短袖衫子,扯順了腰際的黑裙子。然後,把雙手伸進所長舉起的手銬。
死囚那白色上衣,左胸前鮮亮地印著五個紅色的字“黑虎鎮中學”。這是一套設計很有特色的上白下黑校服了。
武警押著她,穿行在兩邊站滿了密密麻麻群眾的山坡上。人們這才看清楚她分明是個稚氣未脫、並未成熟的小姑娘。最多有一米六十多的個頭,長的纖弱靈巧,身材單薄,顯得個子高挑、身段苗條。腳下配一雙白底黑幫布鞋、白色襪子,通身上下素淨淡雅。白淨的臉上無一絲一豪表情。那一雙黑白分明美麗的大眼睛圓睜著,不斜視、不倒睛,高昂著頭緊盯著遠處的大山,或者是天邊的白雲。雨後那天空更加明淨湛藍,遠山顯得愈加清晰,近處的青山翠峰也變的碧綠若洗。
她神態自若,邁動著有力的雙腳,那怕是雙手被桎梏,步伐卻是堅定的,任腳下泥濘羈絆、草葉上的水珠打濕裙擺,全無所顧及,一腳下去踩倒荒草一片。並不見她喪魂落魄,也不見半點哀傷,不那麼膽怯畏死。
從那眼神目光裏,分有看到,她像是在欣賞這雨後山鄉風景或高天浮雲。或則是在沉思是在向往,那是要看穿看透這周圍沉重的山體,看到它們外麵的世界。
唯見那圓型臉蛋嘴角旁的一對小酒窩,至死亡臨頭也是招人喜愛的。再看那彎彎的濃眉下黑葡萄般的眼眸,加添上那微微向上翅起的嘴角,總讓人感覺到她是在微笑著,無憂無慮!
“這樣漂亮啊……還是個孩子呀!”
人們紛紛交頭接耳,小聲議論。有人搖頭,有人歎息,也有人感到驚詫不已。
分明聽到有人有抽泣,見到有人在開始抹淚水。
“蛾子嗬!我的孩子!你冤枉啊……”這是杜娥的母親趕來在哭喊。
“姐姐!姐姐呀……”
人群背後傳來了聲聲母親的撕肝裂肺呼喊,和男孩子的嚎啕痛哭聲。這聲音催人淚下,令人肝腸寸斷,又是這般地驚天動地。
人們聽到這悲哀的哭叫慌忙朝後倒退,給這渾身滾爬成泥人的母子倆讓開一條道來。看那瘋子一樣的母親披散頭發,手中提著鞋而赤著腳在泥水中連撲帶爬,哭喊聲早已嘶啞。
那男孩雙手攙扶著母親的一隻胳膊,光腿杆光腳板上全是泥漿。他脖子上帶著紅領巾,襯衫的左臂上佩帶著三條紅杠杠的少先隊幹部的標誌符號。
霎時,杜娥聽到背後傳來母親痛苦的哭喊,肩頭似被黃蜂蜇了一下驚得渾身上下一陣哆嗦,擰回身來望見那全無人樣的母親和弟弟。她痛心疾首,支持不住自己,雙膝朝泥水裏跪倒,失聲哭喊,眼眶裏的淚水像噴泉一樣湧出,唰、唰順著臉頰向下滾動。
她深情地大喊一聲“娘啊!我的娘……”一下子撲爬在地。看那樣子,肯定是想要朝娘懷裏身前撲過去,爬過來。
娘也一樣,拚命伸張開雙手朝女兒撲去,被武警戰士擋住。她撲倒在地上,伸長著兩隻手臂,張開十指向前猛撲狠抓。那樣子,就若孩子失足掉進在河水激流裏,她要用自己有力的大手,母親的手把她從死亡線上救起來那樣。
那男孩雙膝跪地,使足渾身力氣,用雙手是要把倒地的母親扶起來。隻可惜他的力量太小,難扶起母親那重如大山一樣的軀體。
這母親一時間哭成淚人,依舊嘶啞著嗓子哭天搶地,“天啊!你為什麼就不睜開眼睛來看看……救我女兒啊!救我的女兒,嗚……”
女兒哭著說:“娘嗬!娘,你別傷心,都怪女兒不好,拖累了娘和爹爹!自古道,殺人償命!女兒自作自受,權當娘你沒生沒養我這樣個不孝的女兒啊!”
“孩子啊,是娘和爹對不住你!來生轉世可不敢再投錯了胎呀……”
“娘啊!女兒去了!落得一身幹淨痛快!隻是苦了娘,可憐我瞎眼的爹爹!還有這未成人的弟弟啊!”說罷,杜娥縱聲大哭。
“弟弟嗬!弟莫哭,聽姐姐說。人生一世,立誌最重要,學習最重要,孝敬父母最重要;上中學、讀大學,謀得一碗飯,父母全拜托給你一個人了……”
這時,傳來刑場指揮的指令,兩個武警戰士攙起杜娥朝山坡墳場走去……
骨肉分離,到了生離死別的最後一刻。這母親哭得死去活來,那樣悲痛哀傷。
見這淒慘場麵,圍觀看熱鬧的人們也全在簌簌落下淚水。老人們唉聲歎氣紛紛走回,惻隱之心讓他們急忙忙退避開。
見這母親哭得氣絕聲斷,那男孩從開始的哭喊姐姐,轉而放聲縱哭起親娘。眾人一陣子忙亂圍攏過來,幫這一身泥水的男孩,搶救這哭昏死過去的母親……
公安局長手持小旗,操起對講機拉開天線,站在山頭最高處在下達命令。
正副槍手已經把子彈推上堂,朝天高舉著槍口是在等待。
攝相、攝影記者們和司法機關的攝影、法醫等人,也全手持相機準備就緒。
看那火葬場拉屍車,也從公路停車的遠離隊尾駛到車隊最前麵停靠下來。
死囚杜娥已經到了魂歸西天,生而無望,也就橫下一條“死心”,停止哭泣,反而是神態自若,抬頭挺胸,極目遠眺,顧影自憐。看她那鎮靜陰森的臉上冰霜也似,沉穩淡定。雖說淚痕未幹,卻一掃悲淒憂傷和貪生怕死的可憐像。她倒像是一個機器人那樣,神情木然地大踏步朝墳堆中走去,朝墓葬的荒坡頂端走過去。
驀然間,站立在山頭上的死囚早已死了一樣的眼神活動起來,她分明見到在那方天邊的藍天白雲間有彩色光環閃現,瞬息萬變,蓬蓬勃勃成了一道七彩長虹;顯然這就是一道彩色的橋,這般絢麗繽紛,自己就要結束這暫短的苦難人生,踏上它五光十色的拱架去到極樂世界……這該不是夢吧!怎麼耳畔聽不到槍聲呢!
“刀下留人!”猝不及防間,山下霹靂炸響般傳來一個孩子的斷喝聲;這高呼聲劃裂長空,石破天驚,震撼人心,猶如撕開天地那般是在滾動爆炸開來,更讓雨過沉靜的山林嘩嘩啦啦發出一片震人的回應聲。
人們震驚的同時一起回頭來看,這也包括持槍行刑的和指揮的,全驚恐萬狀站住雙腳,朝著驚人的呼喊聲望過去。隻見一個少年奮不顧身地沿著泥濘的山道狂奔而來,那脖子上的紅領巾迎著風在胸前飄拂,不斷發出劈哩叭啦的聲響。
“我是申朝輝,由新疆而來。我是案件的當事人見證人,杜娥她沒有罪……”
孩子呼喊聲中,早已被衝過來的數名民警和武警戰士按翻在地。就這樣,孩子照樣是在直著聲不停聲地高呼,“……我可以證明杜娥無罪,她和趙小牛都是案件受害人……”
民警銬住少年雙手,從泥漿裏將其提站起來,見其早已變成了一個泥抹的人。
就這樣,少年還在拚命地呼叫聲聲,“我警告你們,冤殺無辜,法律是不會輕饒放過你們的……”
人們同時間看到,緊隨少年身後而來的那位父親,也被迎上來的民警拿下,用手銬銬住雙手。父子一先一後,被幾個民警強行押著向停在山坡下的警車走去。
也就在這時,仍然站立在山頭上指揮的公安局,突然間腰間的手機“唄唄唄”大叫起來,倏忽見周圍便有很多傳呼機在同時間裏被傳呼。
局長將對講機遞交給隨行民警,連忙接通電話詢問:“哪裏?我是公安局長。”
傳來對方急切的呼叫聲,“局長,我是通訊中心總值班,立即停止執行杜娥死刑。剛接到縣委劉書記的電話通知,傳達省委徐森副書記的指示,暫緩執行杜娥死刑。我負責通知你,立即停止執行死刑!”
局長一邊聽電話,一邊重複著對方的“停止執行杜娥死刑”這話。他眉頭堆成疙瘩,接電話的同時就用手比劃著命令隨行民警快去前麵解救死囚。
接完電話,嚇出他一身汗水,掏出手絹揩著額頭沁出的汗珠,長歎一聲“我的媽呀”!也不管地上泥水,一屁股癱瘓坐下去,直拿巴掌在胸前扇動著,也不管它有風無風。
這時候,公檢法和其他各路人馬的頭目已意識到事態有所變故,忙從四麵圍攏過來紛紛探詢。局長擺動著手勢,嘴裏連續重複“停止”兩字,也不解釋。
倏地,他從地上一個鯉魚打挺站立起來,雙手撥開眾人向死囚望去。見她仍然站在山頂上等死,雖說隨從那個民警就貼近在她身背後,但負責槍決的兩個武警依然兩手端槍緊跟在她的身後。
局長忙大聲命令:“快把犯人押回指揮車上,嚴加看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