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黃河岸邊是吾家”(2 / 3)

白鶴望著兒子那張稚嫩的臉,喜悅和痛楚讓她半天說不出話來,兒子終於長大了,知道為國家分憂、為民族效力了。但是他畢竟太小,上前線意味著什麼,意味著犧牲,意味著流血。這一離去,我們母子還能見麵嗎?她把郝延壽攬在懷裏說:“去吧,到部隊要聽領導的話,要處處留神……”哽咽聲代替了白鶴所有的囑咐。

第二天,郝延壽就隨部隊出發,母親白鶴為他送行。部隊走出縣城已經好一截子了,母親還站在那裏,她不停地用手摸去臉上的淚水,微風輕輕地吹拂著她那顯得有些零亂的頭發,陽光剪出的身影顯得削瘦、柔弱,一種綿綿的牽掛情緒籠罩在這付身影上。這是一幅千百年來無數次重複出現的畫麵,然而它卻永久地定格在郝延壽的記憶中。他的眼睛模糊了,他覺得他與母親的心靈之間有一根永遠相連的線,他每朝前走一步,這根線就讓他與母親多一份疼痛。

永和城已經消失在視野之外,郝延壽還是不停地回頭去張望。一種深深的留戀從心頭泛起。永和,那個有過歡樂,有過痛苦的地方,還遺留著他的親情。這裏是他人生道路的始發點,也是他踏上革命征程邁出的第一步,他永遠無法忘卻。1985年6月,剛剛從延安地委書記位上退下來的郝延壽再次來到永和城踏訪,觸景生情,童年時的記憶讓這位花甲老人激情難奈,欣然提筆寫下了《訪永和城》七律詩:

四十六年何匆匆,

龍吞泉旁憶舊蹤。

太行高幟仗民氣,

鬆花低徊喚國魂。

滄桑幾度故人少,

山河依舊景色新。

雙鎖嶺下一杯酒。

有緣再訪楊柳城。

從這首詩中可以看出郝延壽對永和的情感,畢竟這是他人生的一個不可忘卻的驛站。

郝延壽走後,郝承烈一家又搬回延水關。操勞和憂心讓白鶴的身體慢慢垮下來,她患上了肺氣腫,咳嗽和氣喘讓她無法厲行一個家庭主婦的責任,日子越發艱難起來。艱難的時日讓她更多地思念起兒子郝延壽來。她常常站在黃河畔上向東暸望,兒子才走了幾個月,她知道他是不會這麼快就回來的,但她還是天天去瞭望,好像黃河岸上寄托著她的希望,每天望一望便能讓她心裏踏實一些,精神也能輕快一些。

令白鶴做夢也沒有想到的是兒子真讓她給望回來了。郝延壽是隨部隊一起行動的,部隊一到延水關,他就回家看望病中的母親。

郝延壽的歸來讓白鶴喜出望外,似乎病痛也輕鬆了許多。她拉住郝延壽的手不停的詢問,從郝延壽的回答中她感到兒子真的長大了。

郝延壽真的長大了,盡管在部隊的時間隻有短短的幾個月,那卻是心身飽經錘煉的幾個月,是打開一個少年視野的幾個月。郝延壽是部隊裏最小的戰士,但也是最不甘落後的戰士,他跟隨著部隊行軍打仗,轉輾在太行山區。那種艱苦的生活是常人很難想像的,有時十天半月吃不上一頓飽飯,有時陰雨連綿,頂著風雨,踏著泥濘,照樣行軍打仗。最艱苦的還是晚上,沐風宿露,和衣而眠,多少次被嚴寒凍醒,誰也無法說清。後來,郝延壽談到那個艱苦歲月時說:“許多時候,都是既無房住,又無被子蓋。隨身的大衣既當被子蓋,又當褥子鋪,不過得將兩隻腳塞進大衣的袖筒內,這樣才能更保暖。郝延壽給母親敘說他的戰鬥生涯時,有一件事他沒有說,那一次他差點喪了命,他不敢給母親說,他怕她耽心。

決死隊是青年抗戰救國決死隊的簡稱,這是由中國共產黨領導的一支統一戰線性質的軍隊。它是中華民族為抵禦日寇入侵而創立的。

隨著“蘆溝橋事變”的炮聲,日本帝國主義的鐵蹄踏進我國東北,進而向華北逼進。國破家亡考驗著中華民族。盤據山西的閻錫山感受到了這種危機,他提出了“守土抗戰”“犧牲救國”的口號,成立了山西省犧牲救國同盟會”。閻錫山是個實力派的人物,又處在各種矛盾的糾葛中,在他的抗戰背後,又有著自己的小算盤。他公開與共產黨合作,邀請共產黨人薄一波等人參加主持“犧盟會“的領導工作,目的在於借助中國共產黨的力量,壯大自己的力量,以此抵抗日本帝主義和蔣介石。

閻錫山此舉倒為共產黨人提供了一個機遇,薄一波等共產黨人抓住這個機遇,利用閻錫山與日軍、與蔣介石的矛盾,積極發動群眾,迅速擴大自己的影響,奠定了後來發展自己力量的雄厚的群眾基礎。

抗日戰爭爆發,閻錫山的舊軍一觸即敗,損失慘重。受重創的閻錫山手足無措、一籌莫展。這又是一次機遇,共產黨人薄一波敏銳地發現了這個機遇,征得閻錫山的同意,組織成立了,“青年抗敵救國決死隊”,這個後來被稱為新軍的部隊,從一誕生起就得到中國共產黨的陽光雨露的滋潤,顯示出強大的生命力,發展異常迅速,至1938年上半年,已發展到4個縱隊,此外還有工衛旅、政工旅及各縣農民自衛隊、保安團和敵占區的遊擊隊,加上國民黨抗戰派續範亭等人領導的暫一師,屬於新軍的勢力達10萬人。幾支正規軍分別開赴晉東南、晉西南、晉西、晉西北等地開展遊擊戰爭,建立根據地。

對於中國人來說,抗日力量的迅速發展壯大應該是一件令人欣喜的事。然而,閻錫山則不同,他感受到的不是欣喜,而是驚懼。因為他經營的是自己的勢力家園,他害怕抗日力量的壯大威脅到自己的勢力發展。更何況日寇和蔣介石對他施行的是又打又拉的政策,閻錫山又一次走上勾結日、蔣,反共反人民的道路。

1939年11月29日,閻錫山密令陳長捷為總司令,率6個軍兵力,分3路向晉西決死2縱隊和八路軍晉西支隊進攻。

也就是這一天,日軍集中了臨汾至平遙間的5000餘兵力於韓信嶺一帶準備配合。

12月5日,閻錫山命令決死隊2縱隊為第一線向同蒲路的日軍進攻,閻錫山的舊軍作為準備隊緊靠決死隊2縱隊之後。閻錫山此舉的幌子是對日軍發動“冬季攻勢”。一心一意抗日的決死隊那裏能想到,這個幌子下的真正目的是剿滅抗日隊伍。閻錫山完成了調兵遣將的全部工作以後,突然調轉槍口對準決死隊2縱隊,並包圍了政衛209旅和八路軍晉西支隊。一舉摧毀了晉西各縣的抗日政權和抗日救亡團體,殺害了犧盟會幹部和晉西支隊隰縣後方醫院的傷病員。這就是震驚華夏的“晉西事變”。

槍炮聲和鮮血讓人們驚醒。決死隊2縱隊、晉西支隊奮起自衛。決死隊2縱隊、政衛209旅、晉西支隊連同晉西六專署各犧盟組織和行政人員苦戰20天轉移至晉西北,與這裏的新軍取得聯係。

閻錫山窮追不舍。又命令趙承緩等軍繼續進攻晉西北的新軍和八路軍。在國難當頭之際,閻錫山做出如此讓仇者快親者痛的蠢事。抗日隊伍別無選擇,隻能奮起自衛。八路軍120師和359旅與新軍聯手,一舉擊敗了閻錫山的舊軍,創立了晉西北抗日民主根據地。

閻錫山剿滅抗日力量的戰略是全方位的。在策動“晉西事變“的同時,又讓赴晉東南的第8集團軍總司令第3行署主任孫楚,勾結當地國民黨駐軍,於12日中旬,向決死隊第3縱隊和第5專署所屬各縣抗日民主政權進攻。最為可惡的是策動決死隊第3縱隊內部的反動舊軍官做武裝叛亂的內應,這一招讓決死隊第3隊遭受嚴重損失,五、六百共產黨員、進步分子遭到殺害。被綁架的也有一千多人,第3縱隊中隻有部分人員突圍出來。

作為最小的戰士,郝延壽跟著部隊行軍打仗,轉輾南北,一路從未掉過隊,而這次突圍卻讓郝延壽差點丟了牲命。那天,郝延壽與戰友們一起突圍,眼看著就要脫離危險,突然一枚炮彈落在郝延壽的身邊。硝煙塵土散盡,卻不見郝延壽的蹤影,戰友們的心沉入了深淵,一齊呼喊,郝延壽卻從一土堆中鑽出來。原來炮彈炸飛的塵土掩埋了他,郝延壽抖落身上的塵土,發現自己並沒有受傷。這場有驚無險的遭遇,成為他一生中難以忘卻的一個有趣閱曆。

作為最小的戰士,郝延壽受到戰士們的特別嗬護,周指導員更是對他愛護有加,按照一個軍人的嚴格規定,要求他、培養他。他要求他利用一切空隙時間讀書學習。這是一個軍人的愛心,他讓郝延壽受益匪淺。郝延壽在這裏第一次閱讀了凱豐所著的《抗日民族統一戰線教程》和鄒韜奮所著《曆經》,第一次接觸了馬列主義,第一次在他眼前打開了通向世界的窗戶。這裏培養了他讀書的興趣,這個興趣一直陪伴他終生。

郝延壽本想探視一下母親,就回部隊。然而他無法離去,母親的病很重,咳嗽、氣喘讓她虛弱得挪動一步都很艱難。郝延壽決定留下來照顧母親,他向部隊請了假。沒想到,這一請假就讓他徹底與部隊失去了聯係。

第3章 教書生涯

郝延壽怎麼也沒想到母親就這麼快地撒手人寰。

1942年,郝延壽的母親去世了。大梁倒了,主心骨沒了,對於這個家來說無異於天崩地裂,郝延壽悲痛欲絕。

然而,他不能一味地沉浸在痛苦中,他必須承擔起操辦母親喪事的責任,因為他是長子。

在陝北,紅白事的操辦是一個家庭在社會上顯露臉麵的重要機會。凡是光景過得不錯的人家,在這種事情上都是不會吝嗇財物的,他們會盡自己所能,操辦得熱鬧、體麵些。就是窮一點的人家,即使東挪西借,也要盡力辦得不失麵子。但郝延壽辦不到。原因隻有一個就是窮。人們知道,郝延壽甚至沒有按鄉俗提前為母親準備棺材、壽衣及各類陪葬品。貧困和饑餓的桎梏一直禁錮著這個家庭。

郝延壽離開部隊後並沒有在家中停留的打算,但是他知道這個家太需要他了,母親的病越來越重,最後到了臥床不起的程度。父親除了東挪西借地抽大煙外,可以說是百事不理,弟弟尚小也支撐不起這個家。郝延壽明白,養家糊口,自己責無旁貸。

郝延壽開始販運食鹽。這是一項需要體力和本錢的生意。本錢他自然沒有。體力,憑他14歲的少年能有多少?命運饋贈給他的就是艱苦的礪練,讓他在礪練中成長成熟。

本來用牲口馱運的食鹽生意,郝延壽用一雙柔嫩的肩膀代替了。

在蜿蜒崎嶇的山間小道上,在鞭聲、鈴鐺聲、吆喝聲交替的馬幫中,郝延壽的擔子晃晃悠悠地閃動著,揮汗如雨的臉龐、腫脹得如同發麵饅頭似的肩膀無聲地向人們敘說著一個少年生意人的艱辛與痛苦。

讓郝延壽欣慰的是,他的汗水沒有白流,家中的生活總算有了好轉。讓郝延壽更為欣慰的是,他用自己的汗水和辛勞感化了父親的那顆冷漠的心,激發了他對家庭的責任感和生活的信心。第二年春,父親開始做起生意來,這才結束了那種吃了上頓沒下頓的日子。按理來說一家人的日子,應該是芝麻開花節節高了。然而父親的大煙癮並未戒掉,這是一個用多少錢都填不滿的無底洞。郝延壽一家仍掙紮在貧困潦倒之中。

母親的遺體停放在草墊上無法入斂,因為無錢買棺材,郝延壽的心除了悲傷以外,更多的是痛楚。

讓郝延壽終生難忘的是,就在他一籌莫展的時候,一戶家叔叔送來了一付棺材。郝延壽知道那是叔叔為自己準備的棺材。這就是延川人,就是延川的鄉下人。盡管自己很窮,也許一輩子苦掙苦熬,隻掙下一付供自己百年後享用的棺材,但隻要有人急需,他就會毫不吝嗇地貢獻出來。

其實郝延壽多慮了。在婚喪操辦這種大事上,厚道的鄉下人是不會袖手旁觀的。不需要誰去說服和動員,全村的鄉親們都主動地來了。有拿米的,也有拿麵的,也有赤手空拳來幫忙幹活的。

整個喪事的操辦是由一位被指定的總管籌劃、指揮的。總管是一位精明能幹、頗有威望和生活經驗的人。他一上手,一盤棋就活了。一向冷寂的院落馬上忙碌熱鬧起來。

一批人被分派為死者整容,洗臉洗腳擦洗身子,梳頭盤髻穿壽衣。擔任這個差事的是幾個極有經驗的村婦,她們十分麻利地整理好遺體遺容,將一枚綁著紅線的銅錢放進死者口內,然後摘下門板,鋪上穀草,將遺體移放在穀草上。遺體是頭朝窯掌,腳朝門,平躺著的,這是一種講究,表示死者將要從門中“走”出去。因為有這個講究,陝北人睡覺從來不選擇這個朝向。死者身上蓋上被子,這所謂的被子是用白麻紙粘接成的,在入棺前隻能用這樣的被子,這是陝北人的講究。

死者的腳下置有一小方桌,桌上是兩碗煮熟的麵條,一雙筷子插在麵條上,小方桌下是一個供人們燒紙點香用的米碗。

這一切擺置妥當,祭奠活動就可以開始了。

一批人被分配去報喪。死者穿過的衣服和用過的被褥被卷成一捆擱置在院子的牆頭上。一迭用白麻紙剪成條狀,再用紅紙條束成一捆的歲數紙掛在大門外。這個歲數紙的製做也有講究。按鄉俗亡者年齡有多大,就須剪多少張麻紙。歲數紙掛在大門外的作用就是告訴人們這裏有人去世了。報喪是分頭進行的。作為事主,最鄭重其事的就是向永和關娘家人報喪。一名身穿孝服的孝子帶著酒水之類的東西直奔永和關。這被派去的人是位極有經驗、又懂禮數的精明人,能不能在報喪的同時將娘家人請來就全看他的了。

一批人被安排縫製孝服。

一批人被安排做飯、挑水、劈柴。

一批人被安排掘墓。延川人把掘墓叫做打陵。陵墓一般坑長8尺,寬4尺,向地下挖至八九尺深時,才開始打墓窯。墓窯一般長8尺,寬5尺,高5尺。要打成一座陵墓也不是那麼容易的事,須選四個壯勞力,早出晚歸地挖,一天三頓飯全吃在工地。飯是由孝子們親自送的。因為這打陵的活很耗體力,事主家常常會一天四五次地送飯。

郝延壽和郝邦壽的主要任務是迎客、接客,凡是來客都必須跪迎、磕頭。據說這是替亡者免罪。

入棺是在3日後舉行的。這一儀程是由郝延壽和郝邦壽及一些近親一塊完成的。遺體入棺前,先要在棺底鋪上麻、絲線之類東西、撒上銅錢,柏樹葉,再鋪上褥子。遺體入棺後,郝延壽與郝邦壽小心翼翼地將母親身體的各個部位擺放好,似乎母親剛剛入睡,他們要她盡量睡得舒服些。被子是最後蓋上的。這時的被褥全換為絲綢布料,不再用幹草和麻紙了。

在入棺前,一座靈堂已在院子裏搭起來。棺材被放置在兩條長凳上,一隻作為引魂的公雞置於其上。棺材前放一小桌,按照鄉俗小桌上本應供上全豬全羊,郝延壽家貧,就隻能供些白饃、油糕之類的食品。桌上同時還放著點香所用的米碗和長明燈。這是靈堂內設置的兩個重要物件,在亡者下葬前米碗中的香火不能斷,長明燈不能滅,這是鄉下人最不能忽略的事。

晝夜守靈是孝子們的責任。郝延壽與郝邦壽輪流守靈,定時續香、拜祭,早晚獻食。前來拜祭的人絡繹不絕,郝延壽與郝邦壽不停地陪著每個拜祭的人燒紙、上香、磕頭。縷縷青煙縈繞在靈堂上空。

黃昏時分,派專人迎請的娘家人到了。郝延壽及所有的孝了們趕快在大門外跪迎,在這種事情上,娘家人是最受尊重的上客,誰也不敢怠慢。

作為一種儀式,入棺當天晚上的拜祭活動是最講究、最具規模的。延川人把這種拜祭叫做燒紙。

這次拜祭活動幾乎所有的親戚朋友及戶族人都要參與。

儀式是在長子郝延壽向娘家人跪敘母親患病的情況和護理的過程中開始的。這個程序是作為娘家人最具威懾力的一個擺現。所有的男性娘家人一字排開端坐在擺有酒和菜的桌子前。全體孝子麵朝著娘家人分行跪下。孝子跪敘完畢,娘家就要發話,允許孝子起立,還是讓他們長跪不起,這都是娘家人的權力。如果老人生前,子女有不孝、或者虐待行為,娘家人就可以借此機會訓斥、責罵,甚至罰跪。在這種場合,無論是責罵,還是罰跪,對於兒女來說,都是一種很丟人的事。我們的先人們就是用這種方式教育兒女要孝敬父母的。這種教育方式傳承到今日,已經成為喪葬事中的一個程序,教育人的作用已不大了。

永和關的娘家人並未斥責郝延壽,更沒有罰跪,他們知道郝延壽兄弟倆都很孝順,他們喝過郝延壽敬獻的酒水。這個程序就算完結。

燒紙是按輩份高低分開進行的。從高到低相同的輩份跪成一行,依次拜祭。男子們用大聲哭泣表示對亡者哀悼,女人們則是一邊哭泣一邊還要說一些哀痛的、思念的話。如果是大戶人家,這種拜祭儀式往往要進行好幾個鍾頭,孝子、孝孫就要跪好幾個鍾頭。郝延壽家的親戚朋友不算太多,這個儀式一會就進行完了。

按照鄉人們的觀念,人一旦去世,靈魂是要出走的。為了為亡靈指路,在下葬前一天晚上,要舉行撒路燈儀式。

這天夜裏天很黑,幾乎伸手不見五指。撒路燈儀式就在黑夜中開始了。撒路燈的人走在隊列最前邊。一人提著筐子,一人用鐵鍁,將筐子裏浸過油並已點燃的棉花籽一鍁一鍁地撒在道路兩旁,從大門外一直撒至村外通向墓地的一個十字路口。身著孝服的孝男孝女們列隊而出,悲痛的哭聲從隊列中傳出,溶入夜空。郝延壽抱著母親的靈牌走在隊伍的前邊,他的腦子裏一片空白,為什麼要撒路燈?他並不知道。他隻有一個意識,母親要遠行,必須燈火輝煌,他不能讓她摸黑走路。

出殯那天,天氣格外地好。朗朗紅日照耀著大地,晴空萬裏,微風不動。棺材又被打開了,這是親屬與亡者的最後一次見麵。郝延壽與郝邦壽爬在棺材上,放聲慟哭,人們趕忙將他們拉開,並告訴他眼淚是不能滴在棺材內的,否則是很不吉利的事。

棺材又一次蓋上,並用鐵釘釘死。

陰陽先生念過咒語,幾個人立即將綁紮好的棺材抬離靈堂,陰陽先生手持菜刀,猛叫一聲,用力打碎紙灰碗,這就算“起秧了”了,出殯隊伍便啟程。

走在出殯隊伍最前邊的是扛著引魂杆的一孫輩孩子,郝延壽端著母親的牌位緊隨。緊接著是抬棺的隊伍和穿著孝服的孝男孝女。哀悼的哭聲從村子裏一直延續到墓地。

出殯隊伍後邊還有一個人專司拋撒紙錢。據說這是送給遊魂野鬼的“買路錢”。遊魂野鬼拿了錢,也就不會阻擋亡靈的通行了。

出殯隊伍離開後,有人立即在大門外燃起一火堆,將歲數紙,亡者生前的枕頭瓤子及靈堂中所貼之物全部燒掉。靈堂也隨之折除。

棺材被卸入墓坑,由郝延壽推入墓窯。陰陽先生用羅盤確定好方位,擺正棺材,再將萬年燈、祭食罐和安墓磚之類的東西擱入其中,然後邊退邊用穀草掃除腳印。當燒熱的麻油潑入墓中,封口的墓石就被蓋上。墓坑是邊填土邊踩實的,踩墓人是長子郝延壽。墓坑外,十幾個孝男孝女一齊向坑內揚土,郝延壽頂著一個麻袋片踩著,四麵八方的土從他的頭頂一鍁一鍁地落下。這每一鍁土的落坑,都讓郝延壽多一分悲痛。此時此刻,他滿腦子都是母親臨終前那副眷戀不舍、憂心無奈的麵孔。他在心中一遍又一遍地哀叨:母親就這樣去了,今生今世再也無法相見了。

在人們填埋墓坑的同時,陰陽先生在墓道旁念著安葬詞。

一個偌大的墓包堆起來,引魂杆、紙火一類的東西被插在墓包上,花圈靠放在墓包的周圍。

最後一次拜祭活動在墓包前進行。點香、燒紙、供祭品、磕頭。按不同輩份跪成幾行的孝男孝女們哭聲四起,整個墓地籠罩在一片悲慟之中。

安葬了母親,郝延壽整整睡了一天,悲痛與勞累讓他疲憊之極。然而,他總處在似睡非睡的狀態中。隻要一合上眼,母親的音容笑貌就浮現在麵前。隻有這時,他才體會到生離死別是什麼滋味,他才體會到母親對他是多麼的重要,他才體會到母子之情的份量。觸景觸物,處處都能牽動他對母親的哀思。

按照鄉俗,亡者下葬後,還要進行“複三”。所謂的“複三”就是連續三個夜晚在墳地點燃火堆,因為她還不習慣孤零零地一個人呆在野外。她害怕,需要點燃火堆為她壯膽。“複三”之後,還要按照陰陽先生開出的“七單”每七日一祭,一直到七七為終祭。接下來,還有百日祭,周年祭。周年祭分一周年祭,二周年祭和三周年祭。三周年過後,孝男孝女就可以換孝。郝延壽是接觸過馬列主義的,對這一切講究中的迷信色彩並不相信多少,但他還是按照鄉俗認真進行著每一次的拜祭,他把這一切作為對母親哀思的一種寄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