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們光喝稀粥嗎?”
“天氣快冷了,”趙老太太說,“每天沒有什麼事做,用不著吃得太飽,喝兩碗稀粥就算很好,比咱們家強的,也是這樣。”
經我這次叩問以後,趙老太太怕慢待了客人,每餐特意留幾塊紅薯給我吃。老百姓原來每天隻喝兩碗稀粥呀!在這兒,我不由得想起了鎮壓義和團時所見的一幕情景:我們的隊伍開到容城,住在北關一座文廟裏。時在初春,天氣極冷,白溝河縣官為要博得軍隊的歡心,特為我們預備了一堆同三間房屋不相上下的木炭,放在廟裏給我們作烤火之用。火焰熊熊地燃燒著,我蹲在大殿裏,心裏不住地在想:“這筆錢從哪裏來的?不是從百姓身上抽來的血汗嗎?”地方官在百姓身上搜刮的時候,錙銖必較,搜刮到手,卻這樣揮霍如糞土,這樣的糜費無度!這一幕奢侈浪費的背景,與眼前自己所親見身受的艱苦情形比較,叫人作何感想。
聯軍開到保定,並沒有攜帶糧秣,於是每天一早到四鄉各處去劫糧,並且抓人抬東西。百姓一看這情形覺得不妙,每天不到天亮就吃早飯,吃完早飯就逃向村外,找個低凹的地方躲著,一直要到晚上才敢回家。那時我們往往躺在窪地裏,臉向著太陽,心裏說不出的悲憤,說不出的痛楚。肚子裏一時在轆轆作響,奏成一曲饑餓與憤激的交響樂。
一天,我們從地裏回來得很早,正吃晚飯的時候,忽然聽見一陣打門聲,嚇得大家立刻丟下碗筷,急急惶惶地向菜窖裏躲,後來仔細地傾聽,才聽見外麵不住地喊:
“趙大哥! 趙大哥!”
趙萬順就同我說:
“你的個兒大,你隔著牆望一望是誰?”
我隔著牆頭向外一望,看見門口站著一個二十餘歲的男子,後麵跟著一個十七八歲的女子。經了一番詢問,我把門開了,原來那女子是趙萬順兄弟的未婚妻,因為荒亂,家裏不敢負責,特意領交趙家來完婚,了卻一樁心事。那個男子,不消說就是那女子的哥哥了。為了居住方便,家裏立刻為他們結婚,當時就在地上掃了一堆土,插了三根草棍,參拜天地,完成婚禮。正是這時,又聽見外麵有人嚷:“外國兵進村來啦!”萬順兄弟一聽這話,也顧不得害羞了,抓住他新婚妻子的手,急忙地跳牆跑了。萬順,萬順的老太太,萬順嫂子,都抿著嘴對他倆哧哧地笑。
外國兵抓人抬東西,年輕的小夥子是不要的,專門要抓五六十歲的老頭兒。因為老頭兒身體弱,抬東西時常常摔倒,這時外國兵就在一旁鼓掌大笑,引以為樂。這時要是老頭兒的兒子看不過,要上前代替老頭去抬,外國兵就拳足交加,沒頭沒腦地一陣亂打。最殘暴的要算是日本兵,許多慘無人道的事情,都由他們做出來。他們常常拿百姓當靶子,隨意瞄射。比如他們在站崗的時候,若是望見百姓遠遠地步行而來,便舉槍瞄準,打中了的時候,就拍手狂笑不已。那時村上的老百姓在一起談話,都以此為中心,不是說東村裏打傷了人,就是說西村裏打死了人。奸淫的事情,更是層出不窮。保定府附近各村五十歲以下的女人,被外兵奸淫至死的不下一二百起。
在趙家住了不久,打聽到我們的隊伍在固安縣大宮村駐紮,我就到那裏去。路上整整走了兩天,每天足要走一百多裏路。兩天的長途跋涉,走得我精疲力盡,渾身酸軟得如同麻木了一樣。平素我的身體本很強健,隻因這次住在趙家,每天隻喝兩餐稀粥,營養太不充分。又加我在路上走得太急,所以到了大宮村,身體感到極度的疲弱。幸虧隊伍找著了,並沒有什麼意外的不幸遭遇,我得有安心的休息。這時在大宮村同住的隊伍,尚有天津鎮錦字六營,是由徐錦標帶領的。
隊伍在這裏住著,李鴻章已由廣東趕到北京議和。這時聯軍堅持要清廷交出四凶,然後才能停戰撤兵。所謂四凶,就是載漪、載勳、董福祥和剛毅四個主動拳變的人。這條件確實給清廷一個大難題。因為四凶裏頭,親貴占了三個,還有一個,也是朝廷的重臣。這如何能夠輕言交出?後來聯軍以清廷不允所求,揚言要繼續西進,駭得那位與唐朝武則天先後媲美的西太後,急忙由大同跑向陝西。同時即匆促諭令:載勳革職,剛毅交督察院吏部議處。不料正在這交涉停戰的時候,忽然大宮村又出了槍殺德兵的亂子。剛剛有一點眉目的調停交涉,至是又生出枝節。
那亂子是這樣發生的:大宮村錦字六營的一個士兵在村外放哨,瞥見從涿州那邊來了兩個德國兵,騎著馬,耀武揚威,不可一世。那兵激於一時的義憤,舉起槍來打落了一個,另外一個回馬即逃。死了的落了馬,放哨的那兵就將馬牽走,以為出了一口氣,心裏萬分痛快。這件事,除開那放哨的士兵外,村裏的隊伍不消說大家都不知道。不久,德兵大隊到來,在二三裏外即開槍攻擊。隊伍聽見槍聲,一時摸不著頭腦,不知道是怎麼一回事,隻有向後撤退。錦字六營退向滄州,保定練軍退駐蠡縣。因為時間匆促,應用東西都不及攜帶,沿路受盡辛苦,到了蠡縣,我們的隊伍住在城裏侯家莊,其餘分駐於城內各處。
大亂以後,一切政務都陷於停頓狀態。軍隊這時同沒了娘的孩子一樣,伶仃漂泊,給養無著。吃的雖暫由地方上供給,可是餉用卻成了問題,即使極少數的買菜的錢都付不出來。吃的小米又壞,每次吃飯,隻好囫圇著向肚子裏吞咽。義和團事件後來雖然結束了,然而他們所留下的苦難的日子,卻得要大家慢慢地熬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