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從淮軍的教習到武右軍的兵(2 / 3)

四萬萬五千萬人民的血淚締結成《辛醜條約》,雖然眼前瓜分之禍暫時幸免,然而巨額的賠款,卻種下了中國人民日後永難逃脫的經濟厄運。關稅鹽稅都作為賠款的抵押品,致使清廷不得不加倍地在人民身上榨取,以支持其搖搖欲墜的政權。條約締結以前,李鴻章即已病故。他從廣東回北京時,路上曾暈了幾次船。到了北京,在強敵壓境的情勢之下,締結這樣的城下之盟,經過長期的折衝,交涉處處掣肘,因此外感內傷,一位晚清最負盛名的外交家,就輕輕殂謝了。李鴻章一死,算是感動了洋大人的心腸,才允許簽訂他生前所擬的最低限度不能再讓步的和約草稿。這就是後來的《辛醜條約》。繼李鴻章任直隸總督的便是袁世凱。

和約既成,慈禧太後方從西安動身回北京。回駕的路程是

袁世凱(1859-1916)河南項城人,字慰亭,號容庵。早年任駐朝鮮通商大臣。1895年在天津小站訓練新建陸軍。戊戌變法期間,出賣維新派,取得慈禧太後寵信。1899年,升山東巡撫,殘酷鎮壓義和團。1901年,繼李鴻章為直隸總督、北洋大臣及練兵處會辦大臣。辛亥革命時任內閣總理大臣,出兵向革命黨要挾議和,竊取中華民國臨時大總統職位。1915年5月,接受日本提出的企圖滅亡中國的《二十一條》。同年12月,宣布改次年為洪憲元年,準備即皇帝位。1916年3月22日,被迫宣布取消帝製。6月6日,在全國人民聲討中,憂懼而死。

由西安繞道河南,由河南起身到保定。十一月二十一日駕到保定。這顯然是慈禧要避讓聯軍的鋒芒的緣故。因為當她起身時,條約剛剛締結,京津一帶的聯軍還沒有完全撤退。可憐這位西太後,由北京逃到宣化,由宣化逃到大同,再由大同逃到西安,由西安又繞道河南回京,這沿途風塵之苦,也盡夠她消受的了。可是聽說她這次從河南至保定,沿途上縣官因辦差不力,被太監王公們打跑了的很不在少數。官府尚且如此倒黴,

我們老百姓所遭的災殃更可想見了。

慈禧還沒有到,保定府已忙得不可開交。我們保定練軍奉派擔任“卡輪”的工作。所謂“卡輪”,就是護衛的意思。挑選的都是大個子,我自然也在被挑之列。我們身上都穿著藍布開叉袍,手裏拿著紅漆柳條小笸籮,淨水潑街,黃土墊路。慈禧的行宮就設在總督衙門內。我在衙門口“卡輪”,向裏麵一張看,隻見燈籠、火把、旗鑼、寶扇、斧鉞、紅氈等等,輝煌奪目,擺成行列,極盡富麗堂皇之能事。國家快要亡了,仍然這樣窮奢極華,作威作福,百姓怎麼不遭殃呢?我一麵灑水潑街,一麵心裏這樣地想著。

“兩宮”到站的時候,我正在車站站崗,因此得瞻仰到這位西太後娘娘的尊容。太後下車時,身上穿著青花緞的大坎肩,頭上梳著滿裝“兩把頭”,腳上穿著一雙三寸高的木底鞋,走起路來安詳緩慢,十分嬌貴。看她樣子已有六十多,滿臉皺紋,臉上沒有抹紅,可是塗著一層很厚的宮粉。當她進站後袁世凱叩見的時候,我聽見她說:

“我們娘兒們不要緊了,到了家了,什麼事也沒有了。”

“兩宮”在保定沒有久留,即轉回北京。

我們的隊伍由望都回來,共計一營四哨,住在保定府西大寺,後來又移住西邊的豐備倉。這時我已正式升任本哨的小教習。小教習又名副教習,因為軍隊中會喊操的長官不多,每哨裏都設有喊操的正副教習。教習還有一個名號,叫做“靠把”,恐怕是可靠或有把握的意思。那時喊操的教習,在一般人的心目中是非常重要的。一天,管帶李洙熙正在營部裏坐著,何哨官去見他說道:“請管帶給馮教習加三錢銀子。”聲音很是卑謙。李管帶一聽,回答說:“這辦不到。”幹脆地回絕了。這時我正在隔壁房間裏,所以他們的話我都聽得清清楚楚。當時管帶的薪俸,每月連同吃空名字在內,可以有四百兩銀子。當哨官的至多也不過四十兩銀子,如今這位哨官要求加給三錢銀子,竟碰了這樣一個釘子,可見此時的武官是怎樣的視財如命了!

營裏的夥食,是每天發給小米。我向來是不慣吃米的,而且那種小米沙子極多,怎麼也吃不下去。勉強吃到肚子裏,一天到晚咕嚕作響,一點也不能消化。不得已隻有自己買兩個燒餅充饑,可是每天隻能吃兩個,多了便沒錢,於是整天餓得肚子發慌。實在餓得沒辦法,便弄點水把小米向嘴裏吞,雖然勉強咽了下去,但終是很難過的。

我這時心身俱感壓迫,可是努力上進的心卻益發來得強烈。這時我開始讀武衛左軍編的《操法》、《陣法》以及新建陸軍七項等書,得暇即讀。有時徹夜不睡,偷偷地就著燈前讀。初時十句不過懂得三句,其餘都茫然不解,於是各處找人求教。如此長時期地努力苦讀,身體漸感虧疲,首先表現出來的是麵色萎黃,食量低減。同棚子裏一位尚得勝是好朋友,這時就規勸我說:

“看你一天瘦似一天,這樣的下去,一定要生病的。你應該保重你的身體要緊。”

我說:“尚二哥,你的好意我謝謝。我現在隻有兩條路可走:第一,我就是念書念死了也好,免得變成一個庸碌無知的廢物,消耗世界上的食糧,一點事也不能做;第二,假使有一天我真念好了,有了真知識真學問,出人頭地,那時能夠從南方接我的父親出來同住,那就好了。”

此後尚得勝再也不勸我了。正在這時候,意外地我精神上得到一次極大的興奮和安慰。正月底,直隸定縣王鐵珊先生到了豐備倉。他是清末有名的翰林之一,秉性清廉,持正不阿,而節儉刻苦方麵尤為當時士大夫中所僅見。他在我心目中真是聞名已久,渴欲一見的一位高人。恰好他同我們前哨哨官王德清相熟,我就由王哨官的介紹,得有同他見麵談話的榮幸。這次王先生給我寫了一個片章,使我喜歡得說不出口來。我把這個片章找人刻好了以後十分珍重地保存著,隔幾天拿出來把玩一次,唯恐把它遺失了。

淮軍的暮氣一天加深一天,精神紀律,都散漫廢弛,不堪聞問,我們的前途希望,至可焦慮。因此我漸漸生出異誌。正在我躊躇徘徊的時候,同棚的一位朋友卻補上了武衛右軍第三營左哨的新兵。於是我也決心離開淮軍,要投入武衛右軍去。

武衛右軍是規定初一、十五驗兵。一天,我換上便衣,前去應募受驗。走到那邊,正好驗上。回來我就同何哨官告假。我說:

“我要到北京去,那兒有個朋友叫我。”這怕是我有生以來第一次的謊話。

何哨官是老交情,他的父親同我的父親是很好的同事,他就和我說:

“你如果有好投向,不妨去。不過在這裏,咱們住在一起,彼此有個照應,能不離開還是不離開的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