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副目 哨長 隊官
楊柳青靠近小清河和運河,土地特別潮濕,石鋪的街道也很窄狹,到處都是汙泥。地方上雖有些大財主,可是對於這種公益的事業,誰也不去關心。我們在這裏住不到一星期,袁世凱派了人來挑選小隊子。出我意外的,哨官竟把我藏了起來。我參加挑選的權利就被剝奪了。那時充當一名小隊子,餉銀每月十兩八。一個普通兵每月才四兩八,相差一倍還多。這事我委實萬分不高興。這次挑選的結果,同伴中比我個兒矮的也被挑走了。我要是能參加,一定可以挑得上的。我覺得這是官長惡意拿捏我,一時心裏很是氣憤。後來我回頭想想,才知道這是我的誤會。他們那麼辦,原是另眼看待我,有意要留下我的。因為那時在同伴中,要算我最為用功。我們在楊柳青,租住著民房,大家都在地上打草鋪。我因為要讀書練字,特意買了一隻箱子,坐在地鋪上,就用箱子當做桌子,每天利用餘暇,埋頭讀書寫字,自己覺得非常自在,進步也很快。營中的功課,最注重野地實習,經常分成小隊,練習猝然遇敵的戰法。每天操演的陣勢,官長的說明、教訓,回來我都統統記下來,自己又加以研究,得益實在不淺。營長和哨官看見我努力的情形,又知道我會喊操,就暗中特別看重我。有時叫我喊一哨的操,有時叫我喊三哨的操,有時我們全隊的人,都交給我喊。他們的意思,是早就準備著要把我升用上去的。不過我那時一心一意隻想拿那十兩八錢銀子,心想經濟寬裕一點,可以把我父親接回來同住。所以他們的用意,我根本沒有去了解。
九月初,隊伍又奉令開往韓家墅,離天津整整二十裏。到韓家墅後,隊伍暫時住在帳篷裏,同時即動工蓋造營房。十月尾上天氣冷起來,河溝裏已經結了薄冰。營房的蓋造,須我們自己現脫坯,都是幾個人合在一起並夥做。我因為沒做過這工作,便自告奮勇,擔任了在坑裏取水的工作。在晌午陽光正暖的時候,這個工作還不怎樣吃苦,可是早晚溫度低冷,站在坑裏,先要鑿冰,而後才可到水裏去取水,這實在不是容易的事。這樣工作了一個星期,我的下腿遂受了寒,到而今,每到初冬,兩腿便隱隱作痛,就是這時種下病根的。
不久,保定府籌辦二十營大規模的擴軍。新軍的官長,很多是由武衛右軍挑選去擔任。我之升為副目,也就是在這個時候。升任副目不是容易的。因為每連共計六棚,每棚十二人,合計要在七十二個正兵中挑選一個副目。至於正目就比較容易升,因為競逐正目的隻有六個副目。
我升為副目,頭棚裏的士兵都很不高興。因為我是六棚中入伍不久的新兵。他們認為我經曆太淺,沒有資格當頭目。正目丁守富也和我處得很不好。這人一個大字不識,操法也不懂,但是卻會千方百計地同我為難。那時棚子裏有兩個兵—一個姓劉,另一個姓陳—正生著傷寒病,渾身發燒,鼻孔流血。就在他們這樣重病的時候,丁守富常常站在旁邊,手裏玩弄著皮帶,嘴裏嘮嘮叨叨對他們亂罵:“賤骨頭,好吃零嘴,不小心,自己作了自己受,活該!”如此這般,麻煩不已。他的麵貌生得很醜,嘴唇特別厚,往上撅著,如同豬嘴一樣。因此大家給他送了一個外號,叫做“老豬精”。老豬精罵人時候嘴唇益發撅得厲害,臉子也更加顯得難看。他常常對他們罵著,越罵越厲害,越罵越生氣。我在旁邊望著,實在有點看不過。有一次我就說:“他們生病,你應該侍候才對呀!你天天隻會罵,難道他們的病罵得好不成?”丁守富聽了火上加油,接過來就同我吵罵起來。我一時按不住心頭火氣,跳起來把他按倒,照他身上打了幾十拳。丁守富就大聲
地嚷起來。嚷得哨官李殿文知道了,把我們叫到跟前,問什麼事。丁說:“副目馮某打我。”李哨官問我說:“你為什麼打他?”我說:“你叫他自己說。”丁守富說:“我隻罵了兵兩句,他就打我。”李哨官把兩個生病的兵叫出來,兩個兵就大哭,說正目如何虐待他們。李哨官知道了原委,鼻子裏哼了一聲,罵丁守富說:“打得好,該打!”同時也申斥了我幾句。從此以後這兩個兵的湯藥屎尿,一概由我照應料理,一直伺候了兩個月,他們的病才好。這事不但兩個兵感謝我,就是全棚子裏的士兵,也受了很大的感動,對我的感情一天一天地好起來。不久,全哨的士兵知道了這事,不約而同地對我生起敬愛之心。此外還有一件事,給我很好的教訓,我也在這裏順便一述。
韓家墅有一個姓馬的大財主,擁有十幾頃地,街上開有一座大雜貨行。有一天那兩個生病剛好的士兵上街買東西,在雜貨行門首遇見馬先生。馬先生和他們原是熟識的,就問他們倆為什麼好久不上街。兩個兵說是病了,並且將經過的情形也告訴他。馬先生聽見我打抱不平,以及細心看護他們的事,心裏十分高興,說:
“你們的副目是什麼樣的人,我倒沒有見過。”
“我們副目個兒頂大,操法好,極用功,他不大上街。”
“你們想法子介紹我見見他不好嗎?”
“好!”
兩個士兵回來,就將上述的經過說給我聽,並且堅持要我上街會見馬先生。我當時笑了一笑,我說我不去。兩個兵很失望,百般央告我,無論如何要我去一趟,纏得我實在沒辦法了,隻好答應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