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先生為人很誠懇,待人接物也都很好。我們相識不久,他就要和我拜把兄弟。那時他已四十多歲,我卻是個青年。我說我是個營混子,你同我拜把兄弟,可要辱沒了你。但是他堅持要拜,我也未再拒絕,於是就結為異姓兄弟。後來我當了哨長,把父親接了來,一時沒有找得適當的住處,就住在馬先生家裏。馬先生全家對我父親都很親熱,招待得如同他們自己的老人一樣。一九二四年至一九二五年,我在南苑駐兵,曾把馬先生接了去同住好久,新近他才故去的。
光緒二十九年(一九〇三)四月,我升為四棚正目,十二月中旬,又被提升為第二營右哨哨長。
新升的官長同舊官長容易鬧意見,這差不多是軍隊中的一個慣例。這時右哨哨官齊振標,是從袁世凱的小隊子裏升上來的。因為他的尾巴粗,來頭大,所以雖然一個大字不識,氣焰卻極高,張口就罵人。練操的時候,就是他罵人的時候,那些下流字眼,字典裏都是找不到的。有一天在操場裏下操,因為士兵動作不整齊,他抓住了這個題目,就破口大罵,罵得人家簡直沒法受得了。士兵都敢怒而不敢言,氣也不敢出,隻瞪著大眼睛向我注視著。我是早已忍耐不住了,看見這光景,我就對齊振標說:“咱們練兵,隻是罵可不成,要是罵能練好兵,那咱們就不必下操了,專門來罵好了!”齊振標聽了我的話,惡狠狠地瞪了我一眼,接著就說:
“我是哨官,我有權罵人!”
“你有權練兵,你沒權罵人!”
操場裏的士兵,看見我們吵起來,都唧唧咕咕地嚷:“打!打!打!”於是我們就真的動了手,我一時性起,拔出刀來,一直向他腦袋上砍去。他一看不好,回頭就跑。他跑,我追,像這樣繞著操場跑了一大周。後來他跑出操場,到騎兵王統領那裏去告狀,我就跟著追了去。見了王統領,他告我以下犯上,目無官長。我說:“不管犯上不犯上,先要論論誰有理誰沒理。”王統領外號叫做王蛤蟆,和齊振標同是小隊子出身。他說:“不問什麼理不理,我要先打了再說話。”當時齊振標罰了跪,卻把我按倒地上,打了二十軍棍。第二天王蛤蟆又做和事佬,請我們倆去吃飯,叫我們消釋意見,言歸於好。
我當副目不久,就和正目打了一架;剛當哨長,又打哨官。現在回想起來,覺得當時這種行為,並沒有什麼思想或主義上的根據,一般都是一種義憤和一種不平之氣驅使出來的。後來民國十三年(一九三四)我從灤平班師,發動“首都革命”,依然多少含有這種成分。
光緒三十一年(一九〇五),武衛右軍奉令離開韓家墅,開往南苑駐防,改為第六鎮。原來第三營的中左右三哨,改成第六鎮第二十四標第三營前左兩隊。我也由哨長改任司務長。
改編以後,一切都采用新軍的辦法,因此軍中頗有一番新氣象。那時統製是段祺瑞,協統十一協是陸建章,十二協是何宗廉,標統是王化東。王化東文武兼長,文筆固好,軍學也研究得不錯,並且為人態度誠懇,勤於訓練,這算是我從軍以來第一次遇著的好長官。
我們在南苑訓練,每日官長目兵都上講堂,學術兩科並重。段祺瑞對於官長頭目的訓練,尤為認真。一時全鎮空氣緊張,人人興奮。是年七月十三日,第三營後隊排長出缺,我便升補了上去。
一天,“兩宮”到萬壽山巡遊。第六鎮二十四標奉命在路上警戒。那嬌貴威武的行列走出西直門不遠,不想有一個喊冤的百姓,因為不能接近,化裝了衛隊的樣子,戴著紅纓帽,混了進來,等到兩宮駕到,就衝到轎子前麵大聲喊冤。慈禧太後吃了一驚,幾乎從轎子裏衝出來。於是太後大發威風,立刻下諭把當事的隊官撤職,標統和管帶的領帶摘去,段祺瑞也記了一次大過。這樣一來,隊官降為排長,各方紛紛保薦人去補這個缺。因為保薦的人太多了,無法決定取舍,乃舉行考選,以昭公允。
這次考選,有四團十二營,共計四十八連,每連派一位排長參加。結果我竟僥幸考取了第一,當升為二十四標第二營後隊隊官。
我升為隊官後一個月,我父親即患肺疾,晝夜咳嗽,痰中微帶血色,請遍了附近的醫生診治,總是不見功效。後來派人到北京請了一位陸大夫來。他是北京普仁醫院的內科大夫,醫術很精(現在徐州開醫院),但診治月餘,依然不見起色。延至十二月十五日,即溘然長逝。父親北來不久,我即遭此大故,真是悲痛萬分! 他老人家一生顛連艱苦,可以說沒過一天好日子。如今我稍能菽水承歡,而他老人家竟與我長別了。這為我留下一生永不忘懷的遺痛!
父親的喪事辦完,靈柩暫停離南苑二裏的海子潘家廟。那時南苑圍牆內不許停厝棺柩,因此隔了兩個月,又將靈柩運往保定府,安葬到安徽義地裏。這時已是光緒三十二年( 一九○六) 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