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左路備補軍(一)(3 / 3)

一天,我在火車上由李星閣旅長介紹,認識了一位高某。我叩問他在哪裏恭喜,他說在小德張—西太後的太監家裏教書。後來我才知道這位仁兄說起話來雲天霧地,隨口胡吹。說謊說慣了,開口就是瞎話連篇,到後往往他自己也對不起碴兒來。我同他認識了兩月,沒有聽見他說過一句實在話。我在平則門駐防時,有一天他坐著馬車去看我。坐下之後,我問他怎麼來的,他說是坐馬車來的,並說這馬車是小德張送他的,他家裏還閑著好幾輛。他這話顯然是故意在向我誇耀。我聽了頗有點不能置信,一時引起了我的好奇心,決意要把他的西洋鏡拆穿一下。我就裝做解手的樣子,走出屋來,繞了個大彎,到停馬車的地方。我向車夫說:

“你是哪裏的車子?”

車夫回答我說:“我們是平則門內大興馬車行的。”

我再用不著問第二句話,隨即回到客廳裏,就笑著向坐在上首的這位高先生問道:

“你的馬車很多吧?”

問的時候,我盡力避免神色上的顯露。但他懷著鬼胎子,臉上一陣紅,立刻忸怩不安起來。他再也坐不住,局促了一會兒,就起身要走。為解嘲起見,臨走的時候,卻邀我改天到前門外大柵欄拐角上某某飯館去吃飯。我說我向來不叨擾人家,謝謝他的盛意,推辭了不去。不料他厭人得厲害,見我說不去,就抓著我的袖口不放,再三地非要我去不可。糾纏了好一會兒,我隻得無可奈何地答應了他。到了約定的那天,我按照他說給我的那家飯館準時赴席。不料到了那裏,那飯館正在修理爐灶,停止營業,一打聽,知道已經動工多天了。明知自己又受騙了,但還不死心,仍然想著停一會兒他還能來。誰料我怏怏地張望了半天,終於連他的影兒也沒見到。我隻好苦笑回來,自己認了晦氣。一天我又遇見了他,他反倒質問我說:“那天你為什麼不去呀?”我忍不住笑起來。我想這真是活見鬼!後來從多方探聽,才知道這位高先生是一個不折不扣的流氓學匪。原先他在某某學校讀書,因為品行不端給開除了,才又轉了學。不久又被開除了。自此以後就到處招搖撞騙,鬼混過活。曾有一個時期,他竟能在某銀行騙到一個職位,並且同總統府某秘書長也有了來往。這使我對於這個社會,有了進一步的理解。像這樣的騙子,竟也混得開,無怪乎社會如此黑暗齷齪了。

這時有一位曾在灤州舉義的朋友,被袁世凱逮捕。我聽到消息,覺得彼此都是一條戰線上的同誌,萬不能袖手不顧,當即盡力設法營救。後來他被釋放出來了,為答謝我們營救的人的盛情,特請了大家吃飯。席設石頭胡同某某班。涉足娼寮,這是我平生第一次。從這裏我才知道北京有八大胡同。我走到那裏,門口上掛滿徹亮的電燈,照耀得如同白晝。迎門牆上懸著什麼桂花、雲仙、玲瓏、小翠一類的妖豔名字的牌子,叫人看了直感到肉麻。這天到的客人共有二十幾位,分作兩席。客人一麵不斷地來,一麵不斷地叫條子,差不多每個客人有兩個侍酒的姑娘。一時嬌聲媚語,大呼小叫,醜態百出,弄得我這個傻大個兒如坐針刺,一刻也不能安。到後來我簡直待不住了,就站起來說:“對不住。我還有點事,失陪了。”主人看見我要走,百般勸阻。我執意不肯。主人把我送到門口,我對他說道:“你是一位有誌氣有血性的革命青年,想想我們為了革命,死了多少同誌,你現在肩上又負著怎樣的責任。今天的情形是我想不到的,同時也叫我十分痛心。我知道我說這話會得罪你,但我不說,又覺著對不住朋友!”說完我匆匆走了。

曆年以來,我所結識的有誌氣有血性的朋友,不知有多少,平常談起話來,多是壯誌淩雲、激昂慷慨。談到政治的腐敗,社會的黑暗,往往臉紅口顫,把地板跺得咚咚作響,大有舉世皆濁我獨清之概。但一朝置身社會,被狂風一吹,駭浪一卷,便立刻氣喪誌頹,再也幹不起來。結果是隨波逐流,把世事都看得馬馬虎虎。久而久之,遂與社會同流合汙,自己也成為黑暗裏麵的一個分子,成天三朋四友花天酒地、胡鬧鬼混。今天你請我,明天我請你,你叫四個姑娘,我叫八個姑娘。要這樣,才能顯得感情特別好。造成了風氣,大家見慣,不以為怪。我國政治社會多少年來不見進步,這實在是一個原因。我這位朋友,原是極有作為的一位青年革命者,學識品行都很可觀,自經了一次小小的打擊以後,他便改轅易轍,掉轉頭來走入墮落之途。漸至覺著不如此便是不通人情世故,過去的豪誌,都拋到九霄雲外去了。現在我們黨政當局提倡新生活運動,我很覺得高興。然而要緊的是要注重實際,不可隻重形式,尤不可以此敷衍門麵。否則還是毫無效果的。

這年九月,二十鎮的馬隊三張來見我。所謂三張,就是張之江、張樹聲、張振揚。他們打算到綏遠張敬輿將軍那裏投效,特來向我征求意見。這是好鳥擇枝的意思,用心很可佩服的。我和他們說:“現在北洋軍人中有血氣、有朝氣、有誌氣的,確乎要數張將軍。他很肯為國家民族打算。到他跟前去幹,當然比在別處好。我讚成你們到那裏去。”張之江聽了我的話,把桌子一拍,興奮地說:“對!

我們決意到張將軍那裏去! ”當天晚上,他們三個人就動身到綏遠去了。

袁世凱的氣焰這時一天天高漲,名為共和總統,事實上已經變成狄克推多。為了內閣製的問題,唐紹儀憤而辭職以後,大權更集於他一人之手。老袁於是躊躇滿誌,益發為所欲為,誰也不敢稍拂其意。這時令人驚服的是章太炎先生。太炎先生因憤恨袁之飛揚跋扈,一天午後,他手裏拿著鵝翎扇,步行到中華門,對袁世凱破口大罵,曆數他的罪狀,毫不留情。袁世凱這時躲在家裏,氣也不敢哼。到後實在受不住了,就找陸將軍把太炎先生勸到石虎胡同住下,每天三頓豐盛的酒席款待著。心想這樣,總可鉗住他的口了吧。可是太炎先生仍然義憤填膺,罵不絕口。當時袁世凱唯我獨尊、橫暴恣肆,簡直是一個殺人不眨眼的活閻王。《民風報》三番五次地被他查封。無故失蹤的人每天都有,一般人都縮首斂翼,誰也不敢稍有觸犯。太炎先生竟不顧一切,以一布衣,而不被淫威所懾,挺身為公理而呼籲,為正義而呐喊。古今中外,這種人物能有幾個?我覺得在這點上,太炎先生真是一般讀書人的模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