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蜀道難(一)(2 / 3)

在這裏,有一位朋友王弼臣先生買了一部書贈給我。書名《十三峰書屋》。作者姓李,原是曾文正公的幕府人物,曾為湖南泉台。他是本地人,因其家宅附近有十三峰,故以名書。書中文章詩歌以及信劄奏稿各件都有,內容很豐富。尤其是關於洪楊革命的記述,極有作為史家參考資料的價值。後來我又另外買了幾部,留存起來,可惜現在都已散失了。這裏過去,一路數百裏,都是四五個人合抱不過來的大柏樹。百姓傳說,這些樹都是張飛栽種的。其實並不是,原是一位李姓縣官栽的,有些地方的人民,對這縣官更崇拜之如神明,尊他為玉皇爺的外甥( 名字叫李二郎)。那些柏樹,每棵都有號碼,地方上並且組織了一個保管委員會,專負保護之責。

到了梓潼,益發看出四川的富庶,任何鄉村城鎮,都顯然比北方的殷實得多。有好些村鎮,比北方的縣城還要發達。這裏有一座文昌帝君廟,住持的老道,印有一種所謂《文昌帝君勸世文》, 贈送遊客,以散播其愚弄人民的毒素。廟旁有一個洞,據說深有四十裏,文昌帝君常常騎著驢子從這兒進出。全是那老道編出來的謊話。從梓潼到綿陽,得渡過涪江。涪江右岸,全是石灰打成。沿著江岸,每隔一段路,置一頭鐵牛。我不懂鐵牛有什麼用,問當地老百姓,方知這叫做“鎮江牛”,和供龍王一樣,是為防水患的。這都是因為民智不開,科學不昌明,人民在無可奈何中的一種自欺自慰的辦法。若能根據科學,大治水利,他們哪會做這種可笑的勾當呢?綿陽的光景也和梓潼差不多,到處熙熙攘攘,一片熱鬧氣象。我們的隊伍到了這裏,已算到達了目的地,當另撥了一營人開駐羅江。

羅江附近有個落鳳坡,形勢奇險。三國上的記載,當年龐統取西川,就在這兒中伏,送了性命。我特去前後左右細看了一回,覺得在這裏埋伏,實在再適宜也沒有。我深感伏兵效用的偉大。我們學外國戰術,關於伏兵的戰術總是說得很簡略,隻將“誘伏”、“待伏”兩種稍加敘述,既沒有詳細的論說,也不舉實際的例證。其實自古及今,兵家以伏兵製勝者有多少!隻要運用得當,沒有不奏奇功的。自己常有意思將中外曆史上以伏兵製勝的戰績,一一輯錄出來,集成小冊,公諸世人。但因生活忙迫,一直沒有著手,最近才抽暇及此,大約即可出版問世了。

我到綿縣的時候,陳將軍已經到了成都。這時來一電報,命令不許向商會要床要椅,免使地方不安。我看了這電報,簡直莫名其妙。這話對我說,哪裏安得上去呢?我回也說,我們軍隊不但沒有向商會要東西,就是一根草也沒有白用民家的。原來陳將軍到川,就暗派了許多偵探密察,四出調查。那些探子多半是些不學無術、無行無品的家夥,每到沒有事情可報,就亂造許多謠言,誣陷別人,搪塞差事。偵探的設置,原是不可少的,但弊病很多,不可不小心。最要緊的是要與他們以政治教育,讓他們知道自己是為主義服役,為國家為人民做警衛,決不是替任何個人做鷹犬。自己所擔負的是重大而光明的職責,決不是用一些鬼蜮伎倆去陷害別人。如此,為他們打下根基鞏固的正確政治觀念,方可勝任稱職。否則,若是濫用人員,鷹犬蓄之,那受害的豈隻無辜的好人而已?我們隊伍到此,餉項發生了問題。我們原是由陝西領餉,現已入川,陝西方麵,不答應再發,而四川當局則認為軍隊剛剛開到,不應馬上就向這邊領餉。兩方麵都推脫得幹幹淨淨,使我無法維持。後來費了許多交涉,陝西方麵才答應仍由他關餉。但長安到綿陽,迢迢千裏,這裏派了人去押運,全用騾馱子,走的是小路,一路大風大雪,時刻提心吊膽地防護警衛著,多麼困難?多麼危險?若是就近由四川發給,極為方便,絕無這些麻煩。這都是政治不統一的弊病,言之可恨。但我的難題,總算解決了。

綿陽一年有一度興盛的絲繭貿易期。三四月之交,四鄉的百姓,都爭著把絲繭送入城中求售。我常在四城的近郊散步,看見那些挑繭的百姓,一個連一個,連成四五裏長的行列。東門外如此,西門外如此,南北門外也無不如此。百姓都穿著自家織的藍布衫褲,赤腳草鞋,極其樸實整齊。他們擔著的繭,百擔之中有八十擔是嫩黃色,如金子一樣,其餘是純白色,如同銀子。這樣整齊素潔地走動著的行列,已經使人看了就油然生出一種至高無上的美感,再加上那一片綠色的田原山野為其背景;嫩綠的稻秧,如茵的芳草,濃密的鬆柏樹林,兩相掩映襯托,上麵照著和煦的陽光,越發顯得明麗鮮潔。這是在別處從來沒有看見過的。聽說那時候,這裏每年產絲額在二百幾十萬元以上。如今人造絲充斥市場,機器生產,代替了手工業,想來四川的絲業,也一落千丈了。

這裏人民對於封糧的踴躍情形,也是我見所未見的。一天,我看見滿街上盡是鄉下來的百姓,城門口尤其顯得擁擠。我看見這種光景,不知道是什麼事。各處打聽,才知道他們是來封糧的。我更覺得奇怪,他們對於封糧,怎會這樣的熱心呢?索性到衙門裏看個究竟。縣衙門口,擠滿了百姓,男的女的,老的少的全有,人山人海地壅塞在庫房前麵。每人一手握著一個錢包,另一手拿著糧票,爭著向上麵遞交,大有唯恐交不及的樣子。我在保定府也看見過人民封糧,哪有這樣的情形?那裏的規例,是敲鑼催糧,催一次,又一次,最後嚷著說:“限期隻有三天了,若是還不去繳,就要納雙份兒了!”但百姓還是佯而不睬。兩地人民經濟的不同,從封糧這件事上,也明顯地表現出來了。我看著綿陽這種情形,感動得幾乎流下淚來。他們這些淳樸的良民,終年窮苦著,用自己的滴滴血汗,換來一些收入。日常省吃省用,留下錢來,一到納糧的日子,就這樣熱烈地拿出來奉獻政府。國家規定人民有納糧之義務,他們勤勤懇懇地盡自己的義務,絲毫無負於國家。人民如此,相對的另一方麵,使我想到官吏。人民為什麼要納糧?為什麼要把自己的血汗錢,獻給政府?無非為的給政府去養官、養軍隊,叫他們把國家治理得強盛安樂,使社會一天天地發展進步。但是我們的官和軍隊是怎樣幹的呢?他們想到人民的托付沒有呢?他們盡了自己的責任沒有呢?……中國百姓的好( 兵也是好的),是世界上第一等的。隻是中國官吏的壞,也是世界上第一等的。他們為什麼不能像百姓一樣的苦做苦幹,恪盡職責呢?我想有兩個原因:一是良心太壞,一是學識能力太壞。有學識能力,而無良心,固然不行;隻有良心,而無學識能力,也一樣的不行。但他們為什麼無良心無學識能力呢?這也有兩個緣故:一是社會風習害人不淺。官,本也有好的,可是在腐惡的環境下麵,慢慢地也就像白布掉在汙水坑裏,變得又髒又臭了。因為若不同流合汙,他就站不穩腳跟。二是自己不長進,不努力。習俗固可移人,但隻要自己有硬骨頭,站得住,立得穩,不肯隨俗浮沉,也還是可以砥柱中流,做一個好榜樣的。我們中國好官太少了,壞官則太多,結果好的不是被壞的染了,就是被壞的壓了。我們做官的,帶軍隊的,應當多看看百姓的情形,不然,永遠不會知道慚愧的。

我們駐在綿陽,經常的工作,就是訓練。這期間,綿陽西北安縣境內,嘯聚了幾百土匪,匪首名叫陳宏韶。陳將軍據報,派令我帶隊進剿,我就組織了一個混成營出發。但等我們到了安縣境時,土匪已經竄到一個山嶺裏去了。這時我帶的地圖,是參謀本部從日本辦來發給我們的三十萬分之一的,既極粗略,又不正確,簡直不能用。( 日本出版這種地圖,想是專為賣給中國的!) 所以當前緊要的問題,就是找一個精確的地圖,以為進軍之參考。不想找來找去,全安縣城裏,竟找不出一張。後來聽說當地的一個聖公會裏有地圖,我就去借。那牧師是英國人,大家都叫他安牧師,年紀約有六七十歲,白發蒼蒼,滿臉擠著雞皮皺紋。寒暄一會兒,我就向他說明來意。他聽了我的話,很是躊躇,聳一聳眉毛,遲疑了半天,想想無可推托,才勉強拿出地圖來。一共是兩張: 一張是英文的,一張是中文的。我不看則已,一看真吃驚不小。縣城周圍的大鎮小鎮,鎮周圍的大村小村,村中的大路小路,地圖上都詳細注明。並且某村至某村有多少路,出產、入口、河流,也全都詳盡無遺。英國朋友真替我們操了不少的心!原來四川毗連西藏,西藏又鄰近印度。英國獲得印度後,銳意戮力,在西藏、四川替我們操這樣的心,已非一日了。可是我們並不注意。許多聖公會,其實不是人民的教育,它們做的不是傳道的事,另外有任務的! 再說地圖,我們更該怪自己。國家設官分職,各有所司,參謀部幹什麼的?各省設陸軍測量局,幹什麼的?他們應當把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