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天之內,原先向我具保的當地紳商鄉鎮長們,又陸續投來呈子,控訴賴貴三的惡行,這真叫我莫名其妙。我把他們請來,問他們道:
“前兩天你們不都是要求放釋賴貴三的嗎?為什麼現在又要控訴他?”
他們說:“旅長,你可不知道!他活著的時候,我們要是不出麵保他,將來他若是放出來了,我們就都活不成了;現在他已經伏法了,我們的冤屈也申了。我們控訴他,是要吐吐多年來積壓在胸中的苦痛呢!”又說,“謝謝上天,旅長明鏡高懸,執法如山,這一次替我們地方上鏟除了這一個大禍患!”
從這件事上,可以看出中國的官僚政治是多麼違反群眾利益。賴貴三這樣的匪類,所以能夠聲勢煊赫、惡霸一方,一方麵固然是由於營山縣官廳庸懦無能,不敢以法相繩;另一方麵也是由於民眾本身沒有組織,不能發揮權力,來製裁強暴,官廳既不能從旁扶助,反倒施以種種壓迫所致。梁任公《飲冰室文集》上曾舉山洞中的盲魚的故事。那種魚因為日在黑暗中,無所用其視覺,結果都變成瞎子。中國舊式女子自小裹腳,長大了,兩足畸形,步步搖晃。你說那魚天生是瞎子嗎?你說中國舊式女子天生不良於行嗎?不是的,都是愚蒙與束縛使之如此的。民眾的不能發揮自身力量,也是這樣。並不是他們沒有力量,實在是因為政府不扶助,反倒施以欺蒙與壓迫所致。我們的政府當認識當前國步的艱難、民族的危殆,及時解放民眾,扶助民眾、領導民眾、使他們發揮偉大的力量,打倒民族敵人,為自身建立自由獨立的國家。
從李家場經過營山縣城,到了蓮溪,停留了一天,即到順慶。順慶是嘉陵江與涪水之間的一個大縣,城郊非山即水,沒一寸無用的土地,山頂上都是很肥沃的水田,物產極其豐富。人煙之稠密,真是熙來攘往,肩摩踵接。文風亦盛,學校很多,辦得都很有精神。隻是小街道太窄狹肮髒,房屋也破舊簡陋,住的都是襤褸不堪的窮苦同胞。我常常到這種背街的小巷去看,心裏真是難過。想不到在這種天然富庶的地方,竟有這樣多的窮人,而且窮到這樣的地步! 我曾注意轎夫的生活,實在非常可憐。他們做著苦力,卻過著很墮落的生活。十個有九個抽大煙,走到哪裏都有娼婦,總說回家去,好像隨地都有他們的家眷一般。吃得很好,餐餐米粉肉。酒和賭也沉溺得厲害。他們這樣地用大煙、賭博、酒和女人來斲喪自己,而幹的又是出力賣命的事,因此人人麵黃肌瘦,像癆病鬼一樣。四川早就號稱七千萬人口,多年來滋育生息,應當早就超過一萬萬,但並未見人口增加。都是因為一般人民生活太壞、死亡率太高的緣故。若是政治上了軌道,使家家小康起來,並不是一件難事。
在順慶駐防的,這時有第四混成旅的一營人,營長是孟寶臣,早先由東三省開往湖南,剛從湖南開到川北來的。他們的旅長名伍祥禎,曾任第二十鎮的協統。他們這隊伍一句話可以概括,就是“將驕兵惰”,這有事實可以說明的。有一次我在街上走,看見他們幾個排長都穿著黑花緞的馬褂,藍花緞的袍子,青緞的刺花雲子靴,在街上搖搖擺擺,像那兒的富家公子一樣。聽說他們各級官長上街,很少不穿便服的。官長如此,士兵的情形可以想見。
有一天,幾個官長給我報告,說:“我們的士兵在街上買東西,第四混成旅的兵見了,就譏罵我們,說我們穿的不好,罵我們是孫子兵。”言下非常憤慨。我心裏很好笑,望望我們幾個官長身上,都是穿的灰布褲、黃布襖,低下頭看看自己,也是一樣。再想想全體官佐目兵,以至夥馬夫,也都沒有兩樣。我說:“由他們罵去,有什麼可生氣的。這正表示他們的墮落腐化、恬不為恥。我們隻管刻苦努力,人家罵也好,不罵也好,都不必管!”幾個官長有的沒有再說什麼,有的仍然很氣憤。我怕為這種無聊的事鬧亂子,當即集合全體官佐目兵講話,我說:
“剛才你們官兵來報告,說第四混成旅的兵罵我們是孫子兵。聽說大家都很生氣,可是我倒覺得他們罵得很對。按曆史的關係說,他們的旅長曾做過二十鎮的協統,我是二十鎮裏出來的,你們又是我的學生,算起來你們不正是矮兩輩嗎?他們說你們是孫子兵,不是說對了嗎?再拿衣服說,綢子的兒子是緞子,緞子的兒子是布,現在他們穿緞子,我們穿布,因此他們說我們是孫子兵,不也是應當的嗎?不過話雖這麼樣說,若是有朝一日開上戰場,那時就看出誰是爺爺,誰才是真正的孫子來了。”
幾句話把官兵們講得笑起來。待我講完過後,他們都已經心平氣和,再也不生氣了。
從順慶往下走即是嘉陵江。裂麵溪在嘉陵江右岸,我們在順慶住了幾天,即向裂麵溪出發。這條路最為奇怪,因為順慶與裂麵溪事實上相距不過二裏,但中間河流縱橫,阻隔交通,不能直達,使道路繞了一個大彎,這一彎就彎成四十多裏路。如果多多架橋設渡,貫通水阻的地方,那便利行旅,豈止十倍。(若將那些毫無利益的小河流鋪填起來,也並不是很大的工程,那時將多出許多肥沃的土地,同時可以除去交通上很大的麻煩) 可是當地官民從沒有打算到此,一直聽任行旅者繞著河流,跑四十多裏的冤枉路。真是太不求進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