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蜀道難(二)(3 / 3)

我們到了裂麵溪,捉獲一個私造槍支的犯人。審問過後,就把他押在一間僻靜的房內,交給九棚正目閔兆祺看管著。閔是山東臨沂人,性情老實,做事沒有經驗。一天晚上,那犯人要求放他出來小解,他答允了,帶著兩個弟兄緊隨在後麵。等犯人進了廁所,他們就在外麵等著,不曾一同進去。他心裏想,在廁所裏,你總跑不掉。不料一等不見人出來,再等仍是不見人出來。剛要進去探看,忽然聽見一陣嘩嘩的水聲。那犯人不顧糞穢,已經從糞裏竄逃了。原來四川一帶人家的廁所多半是深四尺闊八尺的一個坑,上麵鋪一塊石板,中間隔著一道牆,牆裏自家人用,牆外給行路之人用,一舉兩便,以蓄糞料。閔兆祺不知道這裏廁所的構造,竟讓犯人從石板上麵竄逃了。這一來,使閔兆祺張皇失措,鬧了半天,也沒有追獲。這案子我已經向陳將軍報告,還沒有發落,就出了這岔子,我怎麼交代呢?於是我隻好在營門口以及各處大街要路上張貼布告,寫明該犯罪情甚輕,勿妄思脫逃,致於重咎。倘肯前來自首,一定從輕發落,否則擒獲罪加一等,雲雲。不料這布告居然生效,不到半天的光景,那個逃脫的犯人,即由當地一位紳士帶領著前來自首。犯人見了我,雙膝跪下,訴說他私造槍支都是賣給百姓為自衛之用,從未供給土匪。求我仔細調查,格外寬宥。說完又磕了幾個響頭。我看他那種誠樸老實的神情,不由得非常感動,同時派人調查,他的話也完全屬實。於是加以申斥,飭令改業,從寬把他釋放了,並報告陳將軍銷案。對於這事,我的意見是這樣:我們做官吏的,對於百姓的過犯,應當使之大化為小,小化為無。萬不可好大喜功,妄加揣測,或是加鹽添醋地張大其詞。這人私造槍支,又逃脫一次,若是從壞處著想,罪本不小。但是從另一方麵想,他造槍,並未通匪,脫逃是因為怕官畏罪。嚴格地說,縱有罪也是很輕的。而且這人言語神情,顯是純正良民。他之操此業,不過為生活所迫,為貧窮所驅,而其愚昧與逍遙,則至可同情。我們為人民公仆的官吏,看著我們的主人如此,心裏當如何難過,如何惶愧?因此我決心不肯擴大其事,管了他幾天飯,同他談了幾次話,就把他釋放了。我想他定會悔悟,從此歡歡喜喜地改務正業,同時地方上的人士也是讚成我的。而我自己心裏尤其覺得安寧快樂。

有一天,我在郊外散步,看見十幾個騎兵從東南馳騁而來。其中有騎馬的,也有騎驢子的。等到走近我跟前,其中一個兵從馬上跳下來,向我舉手行禮,其餘的人都繞道而過。我看見他手指上戴著四五個金戒指,陽光射照著,閃閃炫目。這兵好像很麵熟,但一時卻想不起他的姓名。我就問他是誰,他說他小名叫做小六兒,是康格莊的人。這麼一說,我才想起他是我從前的一個鄰居。

我笑著說道:“哦,你就是小六兒,幾年沒見,倒認不出來了。你是在哪裏恭喜呢?”

“我在第四混成旅。”

“你是從哪裏來呢?”

他說:“我們是護送一個德國人到重慶去,現在回營裏去銷差。想不到在這裏遇見你。”

我盯著他的手指,笑問道:“你那手指上戴的是什麼呢?”

他嘻嘻地笑道:“你沒有見過嗎?是金戒指。”說著又伸手讓我細看。

我打量了他一番,便不客氣地和他說:“我們是街坊,當年你爹爹媽媽那種艱難的情形,我們都知道。我記得你媽娶過來的時候,連銀戒指也沒有。現在你忘記了你父母的苦,居然也學著戴金戒指了。小六兒,假如你不戴金戒指,把錢寄回家裏去,讓你媽媽買點糧食,買些衣服,好好地過活,那夠多麼好呢?再不然,你自己買幾本書,請個先生教教你,讓你學些知識,那也比你這樣的擺闊好呀。我們多年不見了,現在見了麵,我沒有好東西送你,就拿這幾句寶貴的話送給你吧。”

小六兒站著隻咧嘴,落下淚來,苦著臉和我說:“你不知道,我們隊伍裏的同伴們都是這樣的。不穿不戴,人家就瞧我不起。我實在沒法,不得不這樣。您隊伍裏不許這一套,我們那兒不這樣就不行。你囑咐我的話,我永遠不會忘記的。”

小六兒這番話使我痛心極了。養成這樣軍風紀的軍隊,怎麼不是毀人爐?多少優秀的良家子弟就這樣給毀掉了! 多少國家有用的人才,就這樣地給葬送。我常遇見許多朋友,不願意把他們的子弟送入軍隊,甚至進軍官學校也不肯。我問他們是什麼意思,他們說在軍隊裏學不出好來。好好的孩子進了軍隊,不是學會了抽大煙,就是學會狂嫖濫賭。做官長的克扣軍餉,兵們就搶劫販煙。錢都來得不光明,反而葬送了自己。我總說軍隊比學校還好,可以磨煉身體和精神,養成吃苦耐勞、愛國愛民的品格,德智體群四育都可以在軍隊得到很好的熏陶。但是朋友們都拿事實來質問我,這卻使我無話可答。這就是數十年來,我們四萬萬五千萬人被人家六千萬人欺侮得連豬狗都不如的道理。我們若不將這風氣痛改一番,那我們的軍隊永遠辦不好。國家沒有好的軍隊,永遠不能有硬骨頭,永遠不能得到獨立自由。人沒有骨頭不能挺立,國家的骨頭就是好軍隊。我們必須於此痛下決心!

小六兒走後,我不住地想著那句話:“不穿不戴,人家瞧我不起。”直到我回到營中,仍然反複地把這句話咀嚼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