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吉勝傳達了李厚基的意思以後,我不便一口拒絕。我就說:“若乘輪船去福建,是很不妥當的。陸軍在輪船上沒有還手的力量,過去被南軍打沉的輪船已經多艘了,我們再不要踏這個覆轍了。我打算走浙江仙霞嶺,由旱路開去。希望你能讚成我的意思。” 誰都知道,這是一條最迂遠的路。我的意思就是拖延時間,不願參加那禍國殃民的內戰。
因為許多有力軍隊不肯附和段祺瑞的武力統一的主張,奉命南征的北軍,各方麵都慘敗了。李厚基吃了南軍的虧,已經不能支撐。入湘的隊伍敗得更慘,有一位朋友,在九旅長會議的時候,他本也是不讚成內戰的一個,可是不久傅良佐督湘的命令發表,他竟自告奮勇地要去,托人情、走門路,得以隨傅入湘。不想一到湖南,就鬧了個全軍覆沒,隻剩下他一個光杆的旅長。我聽到他的敗訊,派了人去安慰他,他對我的代表大哭不止。幸虧他手段高妙,後來段先生撥給他全部槍械,他仍然招起一旅人來。第八師也是丟盔拋甲、潰不成軍。最慘的是第二十師,潰退時,是二十師督後,當部隊經過長沙嶽州之間的那座大鐵橋時,師長範國璋也在南軍追擊中倉促逃退。後麵是生龍活虎的追兵,前麵橋上正走著他的部隊,攔住他的專車通不過去。他一時情急,竟不顧一切,把火車從自己部隊的身上衝過,弟兄們讓不開路,被火車碾得斷腰折臂,血肉模糊,軌道兩旁的屍體堆積如山,河水也被鮮血染紅,真是一場慘絕人寰的浩劫!—這就是段祺瑞武力統一迷夢的結果。
南征的部隊慘敗至此,馮代總統和段總理主和主戰的論爭愈趨愈顯著,愈來愈激烈了。到後來,馮國璋借口檢看軍隊,特意南下,要和李純等商議直皖係分家。他由豐台到鄭州,由鄭州經徐州到了蚌埠。皖係健將倪嗣衝( 時任皖督)就去見他,拉著他的手大哭,說:
“總統! 現在國家已經危險萬分,我們北洋派也到了危險萬分的時候。你看南方的勢力這樣囂張,還有小人在總統跟前挑撥,說你是直派,說段總理是皖派,說您倆鬧意見。現在又造謠言,說直皖兩派要分。若真的分了,我們自相水火,那北洋派就完了,中國也就完了。”
左哭右哭,左說右說,終於說得馮代總統動了心,也哭了起來。於是立刻中止赴南京,半路折回北京,從對內主和一變而為主戰,完全做了段先生的尾巴。從這事可以看出馮國璋真是毫無主見的人。那時人說北洋派有三人為龍虎狗,即王聘卿是龍,段祺瑞是虎,馮國璋是狗。話雖不免過於刻薄,但馮之無毅力、無定見,實在叫人難於佩服。
倪嗣衝這人是個徹頭徹尾的軍閥,在他的心目中,沒有人民。曆年以來,他都是站在反對人民的一邊。誰和人民站在一邊,誰就是他的死仇。他在安徽做了幾年督軍,安徽人民被他壓迫,日在水深火熱之中,真是痛苦難言。後來他得了一種神經病,成天關在一隻玻璃箱子裏,終於半身不遂,醫治無效而死。
馮代總統回到北京,就調我往援湘西,命令一次二次地催迫,我隻是不理。後來李純也來催我開拔。我說,馮代總統主張和平救國,讚成我拒絕參戰的,現在為何又一變初衷?這樣反複無常,叫我太為難了。李督軍說:“現在情形不同了。你隻要開出江蘇省界,什麼都有辦法。”原來李督軍是完全跟著馮代總統走的,馮主和時他也主和,現在馮主戰,他也就主戰了。我剛到浦口時,他留住我,此時他又迫我離開江蘇,滑頭滑腦,不敢擔當。我把這些人的靈魂都算看透了。
不久馮的衛隊旅開始出動,李督軍的部隊也紛紛調赴前線,原來主和的人至此自己也出兵參戰了。情形真是完全不同了!
此時已經不容我不離開浦口。開拔的時候,我要了四艘大輪船,每一艘上乘一混成團。船艙有好幾層,最上一層有大菜間,很是闊綽。這是我第一次乘長江大輪。我沿途打著主意,在安慶略停,到九江又停了一停,覺得還是武穴好。到武穴,一登岸,我即發出通電,主張對南停戰,和平解決。
我在一月十四日和十八日發了兩個通電。第一個我痛言內戰的非計,勸南北兩方各守疆圻,互不相犯,徐圖解決之策。有言曰:“最無意識最無情理者莫過於此次之戰爭,鬩牆雖凶,終為昆弟,敗不為辱,勝不足榮,一誤已甚,豈堪再誤?以言外侮,則協商嘖有煩言,日人強設民署,德俄媾和,尤為可危; 以言內政,則同胞死於兵燹,死於水災,癘疫流行,僵屍累積,哀哀萬民,幾無生路;以言財政,則羅掘俱窮,公私交困,借債生活,朝不保夕;以言軍實,則數戰以來,損失無算,軍械借款,徒召亡國。蔽於感情,激於意氣,視同胞為讎仇,以國家為孤注,言念及此,可為痛心! 民國主體,在於人民。民心向背,所宜審察。置民意於不顧,快少數之私憤,成敗得失,不難立辨。……玉祥分屬軍人,唯念國家養兵,所以衛國。總統為一國之元首,軍人以服從為天職,使元首而果主戰,敢不唯命是從?然元首始終以和平為心早為中外所共知。討伐之命,出於脅迫,有耳共聞,無可掩飾。此玉祥不敢冒昧服從,以誤元首而誤國家也……”
第二電更直接指出段祺瑞地域觀念的謬誤,主張恢複國會,以伸民意。有幾句說:“此次之戰爭,人以護法為口實,我以北派相號召,名義之間,已不若人,況乎民意機關,已歸烏有。今之主戰者,鹹以前清庚子端王剛毅之見為心,何足以代表全國人民之真意?存亡所係,誰敢苟同?是以將領有不戰之心,軍士無必死之誌。長沙先潰,嶽州自崩。勢所必至,理有固然也。……若以受挫於南,視為大辱,試問較之外國孰重?不與外人較雌雄,隻與同胞爭勝負,無論成敗,同屬自殘; 即獲勝利,詎有光榮?……為公理及正義而戰,雖敗亦榮,為意氣與私憤而戰,雖勝亦辱。祥雖不敏,審之熟矣! 唯望國會早開,民氣早伸,罷兵修好,早定時局。”
電中更有“對德宣而不戰,對內戰而不宣”兩句,使段先生最為難過。
這兩個通電發出,使段先生以狹隘的地域觀念為號召的陣容,很起動搖。他的武力統一的計劃,中途受一很大的挫折。那時第三師師長吳佩孚剛剛攻下嶽州,看到我的通電,立刻響應,寄電信給我,希望我堅持到底。可見他一麵打著,一麵感覺良心不安。因為掌扇胡同會議,他也是主張拒絕參加內戰的一個( 可是他一麵致電鼓勵我,一麵卻仍然打著)。我得了許多人的同情,意誌愈堅,段先生雖然下令免了我的職,但我在部屬的一致擁護下,屹立不動,不但絲毫不變我的主張,而且態度更是倔強起來。
我們的隊伍住在武穴西街一帶,這時第一團團長為鄒心鏡,第二團為董世祿,第三團為李鳴鍾,鹿鍾麟為炮兵團團長。原來的參謀長邱斌,在浦口時與我意見不合,此時已走,由張樹聲任參謀長。武穴為長江鎖鑰,上有田家鎮之險,下麵即是九江,江麵很窄,兩岸都是山嶺,軍事上至有價值。曾左時代即為駐兵重地,地方相當的富足,也是一個魚米之鄉。但沒有大廟,又沒有多少空屋,隊伍很多在田中搭帳篷。因為雨水多,地方潮濕,長蟲很多,常常三條四條地爬進帳篷。另有一種小龜,出奇的多,滿地裏爬著,也是一夜四五個爬進帳篷裏來。商會會長黃文植先生(後為漢口商會會長),很愛國,很主張公道,對於我們隊伍竭力幫忙,不許商民高抬物價,唯恐我們軍隊吃虧。我的副官長是宋良仲,貴州人,曾隨王瑚先生做事,為人謙和老成,在地方上辦船隻,辦柴草給養,都很公允,總使百姓不吃苦,所以和地方一直處得很好。
那時我的四周都是北洋軍隊。在湘北,有皖係的四個旅,湖北方麵有王占元,下麵九江是張懷芝,再下麵有安徽的倪嗣衝。上下共有十七個旅,都時刻把眼睛盯著我、監視我,但亦被我所牽掣對南軍不敢行動。在此環境之下,張之江和張樹聲二位,很出了一番力量。張之江到曹仲三那邊做說客,說的不卑不亢,說出種種道理,使曹仲三不能如何我。張樹聲到九江去說張懷芝,吳金標、陰卿先生從旁大幫忙,他們對張懷之說,馮旅長在武穴主和,是為的愛國愛民,段先生對德不出兵,對內一味蠻幹,實在失人心,非失敗不可。又說我們十六混成旅的厲害處,說:“若是你有何二心,他傾就其全力向你猛撲,你將受不了。別人都向他表著同情,也不會接應你的。”這樣軟說硬說,使張懷芝也不敢動作。所以我們雖隻一旅人,在武穴這樣地大膽主張起來,終未吃什麼虧,反把上上下下十七個旅的軍力牽掣住了。
這其間孫禹行來看過我一次,他是我的一位好朋友,一見我,就說:
“煥章,我看你在這裏駐著,太危險。王占元在你後麵,張懷芝在你前麵,左右上下的隊伍,都對你心懷叵測。若是打起來,南軍離你太遠,也不能援助你。你還是挪一挪地方的好。”
我問他:“我應當往哪裏挪呢?”
他說:“你還是遵從命令,開到湘西去的好。”
我說,我們是多年的好朋友,這次見麵,我高興極了,當你有多少好話指教我,哪知你對我說出這種話,叫我太失望了。我說,你的意見,真是主張對德宣而不戰,一味對內自己殺自己是對的嗎?他即叫我寫副對聯送他,我說寫什麼話呢。他就說道:
“苟全性命於亂世,不求聞達於諸侯。”
我笑起來,指著他說:“你是一個革命黨,怎麼竟說出這種話!”
原來孫嶽這人慷慨義俠,清季,他在第三鎮時,即加入民黨,努力革命,我們就是在那時熟識的。後來被曹仲三驅走,他隻身逃到南京。南方的人又說他是北方的探子,中間受了許多折磨,幾乎送了性命。—他的許多故事,留待下麵再一並敘說。—他受了種種刺激,弄得寒了心,以為世界上無人知道真是非,從此即頹廢起來。他這種“苟全性命”的哲學,已不是一天的了,他這次來武穴說我,就是奉了曹仲三之命而來。
我即派張之江和他同去見曹仲三。那時段先生被我所牽掣,氣惱得不得了,必欲逼我離開武穴而後甘心。曹仲三就從中調停,再三地要我開拔。我想,我和平之義已昭告於天下,我一旅之眾,再也無法大舉,情勢已不容我再逗留,即接受了曹仲三的勸告,把隊伍開向公安石首,向湘西進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