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在常德(二)
我們剛到常德,即把常德的娼妓驅逐淨盡。隨後又和薛子良著手辦理禁毒的事。那時統計,常德居民打嗎啡針的占百分之五,許多年輕力壯的小夥子,都因此變成肌膚潰爛、奄奄待斃的廢人。我看著這種現象,心痛難言。但一時又想不出有效的適當辦法。乃和薛知事商量,請他先抓幾個打嗎啡針的人來驗看驗看,而後再想主意。第二天即抓來六名。嗎啡真是可怕的毒品,凡打過一針,皮膚上即起一顆黑斑,接著就慢慢腐爛,不過半年工夫,即弄得體無完膚。這六個癮客,已經遍體黑泡,潰爛得有如蜂窩一樣了。他們原都是殷實人家子弟,因染此嗜好而傾家蕩產。此時已窮得日無三餐,但嗎啡針還是要打的。
我決定先成立一個戒煙所。所中請了醫生,製辦藥品,連夥食也為他們預備得好好的,又派專人管理監視。癮客除強迫而來者外,也有自願來戒的。在初戒的幾天,他們痛苦欲狂,但六七天過去,即漸平複,一個月即完全斷癮。那時原打算凡斷癮的人, 即取保釋放。但繼而一想,他們出去後沒有半點謀生的技能,仍不免流於下流,流為盜賊。於是我又仿照處理退伍士兵的辦法, 送他們到李顯堂主辦的工廠中去學習技藝。有學織布的,有學縫衣的,有學織襪的,都要學得技能十分成熟,確實可以養活自己,才讓他們自由。這樣一班接著一班地辦下去,辦到第七班上,戒絕的癮客已達三四百人。
一天,一位老太太到鎮守使署來見我。說他有兩個兒子,都打嗎啡針,她早就要送他們來入所,但他們死也不肯,她不知如何方好,說著滿眼含著淚。我安慰她說:“老太太你不要傷心。這事交給我,我一定替你辦得好好的。”於是派人把他兩個兒子抓來(都是二十多歲的青年),嚴厲訓斥了一頓,送入戒煙所去。一個月後又送到工廠中習藝。隻兩個月的工夫,那兄弟倆已經養得白白胖胖,又學會了一套好手藝。我把那老太太找來,歡歡喜喜地把他們領去了。戒煙所中的癮客,像這樣的最占多數。
至於販運煙土的事,查辦亦嚴。各地駐防部隊,都指令嚴緝。因此常常大批大批地拿獲。販運者有種種狡猾的裝運辦法,有些藏在桐油簍的底層,外用洋鐵封固,煙土都做成烙餅似的扁塊,疊藏其中;有的甚至分帶在褲子襠裏。但真能漏網的還是少數。查得的煙土,都解常德,後積至數萬兩,乃約請當地的正紳及民眾,在西門外空地上掃數焚毀。
我到常德,沒看見街上有一個乞丐。初時還以為因地方富庶、貧人容易謀生的緣故。後來我打聽,才知道商會辦有一個平民習藝場。街上一發現乞丐,即由警察捉送場中習藝。所以此場亦名乞丐收容所。我聽說有這樣一個善舉,心裏極是高興。一天,我到那裏去參觀,可是使我大大失望。裏麵有幾架織布機和縫紉機,大半壞了,真能得著機子工作的人占極少數。大多數的人—尤其老弱殘廢都關在一間潮濕黑暗的屋子裏,無所事事。吃的食物過於粗劣不用說,而且多是腐臭了的。那種悲慘可憐的情形,簡直不如豬狗。因此有許多逃跑的,逃出來了,再也不敢踏進常德的地界;逃不脫的,耐心待著,死亡率驚人的高。這種情形我沒法看得過去,禁不住對他們負責的人說,務要趕速設法改善辦法、改善設備、改善待遇,若是這樣的辦,是等於拿人家的性命來裝點你們的所謂市容,哪裏是辦公益呢?我看還不如放他們出去自由行乞為好。這樣說了一頓,才著手改良。我離開常德之後,又
不知情形如何了。
常德市上紙幣極為紊亂,許多大商店出票,電廠亦發票,人們拿著種種不合法的紙票在街上買肉買布。我覺得這事應當整飭,遂與薛子良召集當地紳商商量辦法,四個星期即整飭清楚。我所至之地,紙幣之亂無過常德者。我們清理得很快,也妥當,人民都說辦得好。
我又在街上建立石亭石柱,上麵書刻曾文正公等的各種教人立身處世之道的格言。如教勤勞、教忠勇、教仁愛等,使街上頗有一種新氣象。後來聽說民國十九年時完全被人毀去,不知弄到哪裏去了。石柱子二尺見方,石亭亦簡單適用。很好的東西,任意地去毀壞他,真是可惜。
常德城裏的街道,經數次撥用罰款,翻修一新。那時我又開始注意到常德以外的數條交通要道。那些道路都太窄狹、太崎嶇,平時不便行旅,一旦有事,更不便運輸。但是經費無所出,抓工派款都是擾民的辦法,決不能采用,乃動員我們的官兵任其事。並由鄧鑒三、薛子良二位從縣政府中設法,凡公路所經,占用之地,悉免糧稅,凡被占過多者,必須給予地價。又和地方紳商一再磋商,決定先修由常德經臨澧、澧縣以迄津市的一條路,路麵規定寬闊一丈二尺,做得平坦端直,如今日的公路。那時在湖南還沒有公路,人民看見這樣闊坦的道路,都喜歡得不得了。
從常德至德山以東,那邊有一座大石橋,年久失修,早已塌壞。這也是一條要道,行旅至感困苦。請人估計石料後,亦動員部隊修築,做得很堅牢,並不比石工做得遜色。
我與常德的父老正紳常常會談,問問他們人民最感苦痛的是什麼,最需要我出力幫助的是什麼事。他們指出來,隻要我能力所及的,無不盡力去辦。一天我又和本地紳士蔡一陶、高暉庭兩位先生問到這類話。他們才談起每年初夏,山洪暴發,沿江水位高漲,往往平岸,西南角城牆被水衝擊,至為危險。若能把西南的城牆和城牆下麵的石堤加以修築,那真是造福地方的大事。但是就是這裏工程太大,當地各界年年集議修築,都以經費不敷,不能實行。我和他們說,我們可以出人工,隻須派幾位石工從旁指導,我們弟兄必能做得很好。高老先生等大喜過望,當即計劃修築。一直工作了兩個多月,始告完工。後來我們離開常德不到一個月,常德即發大水,水瀕城頭,人們立在城垛上可以洗腳,但常德終未受災,因此地方上格外感激。
此外飲水在常德也是一個很大的問題,常德居民,大半都是吃江中的水,但每個埠頭都是很肮髒的。如南門外的江岸邊,一隻挨一隻地泊著民船,洗衣、洗菜、洗馬桶、倒垃圾汙穢,無不在此,而人們的飲水也在這裏取用。中國臨水城鎮,都是這樣,常德自非例外。這是最不衛生的事。我覺察此事之重要,故令部隊在江邊築起碼頭,從岸上搭跳板,凸達河中五六丈,遠出汙水範圍,以便居民得以遠離岸邊汲取清水。又因江水漲落無定,乃派人專管其事,隨時更張。這等事關係太大,而辦理亦並不難。二十年後我因公再到常德,江邊仍留舊跡,但跳板已不如從前搭的長了。
我動員部隊,在地方上做這種種的事,人民都口碑載道地表示感激。其實這本不算什麼。人民出錢養兵、養官,兵和官替人民做些有益的事,還不是十分應該的嗎?為人民做工服役,士兵們無有不樂為的,問題是在官長有沒有這番心,有沒有這種朝氣、這種精神,以為士兵表率。若是官長暮氣沉沉,根本沒有此心,那自然無事可做。到了今日,許多軍隊進步多了,但壞的軍隊仍是不少。那種能消極不害人民的,就算得很好的軍隊;至若積極地能實實在在為人民做事的,還是稀奇少有。其實人民是最有是非的,對他們稍有一點好處,他們就感激得久久不忘了。再說士兵精力是愈練愈健旺,愈不用愈委靡,若日久閑散,懶惰成性,那不隻於人民國家為贅害,而且也毀了自己。
上麵都是說的我在常德二年間對地方辦事的大概情形。另一方麵,對於部隊的訓練與整頓,也未嚐一日懈怠。那時局麵動蕩,政治窳敗,當軸握政者隻一心對內,排除異己,擴張勢力,誰也不肯正眼看一看民族的地位如何黯淡,國家的處境如何危急。我在常德住著,頭腦是清醒的,認識是明白的。我時時感覺我們職責的艱巨,應當隨時都有非常的準備。這不是容易的,我們必須真正能耐饑寒困苦,必須具有持久的戰鬥力量。要做到這個,又必須人人有強健的體格。因此我在常德訓練部隊的方針,首先即著重於體格的訓練。
自從在廊坊時成立軍官體操團,此時更進一步編製成隊。設種種獎懲的辦法,從事嚴格訓練。此外又擴大軍佐隊,凡在軍中的人員,都一體參加,文職人員隻有一位秘書長陳經綬( 老拔貢) 和一位軍需官賈玉璋先生,因年老體衰,未令加入,此外沒一個人可免。官軍中隻有受傷殘廢者得免,其餘一體參加。軍官隊和軍隊都各佩銀牌一塊以為標識,由參謀處規定課目,軍法處隨時抽查考績,每月一小考,三月一大考,年終一總考。軍佐中有成績優良者,得改入軍官隊,並令其統率隊伍。他們初練時,很覺不便,日久即越練越有興趣。那種書生氣派的文職人員,不久即一個個變成粗壯的武夫,也能盤杠子,拿頂了,更好的也能在杠上打車輪了。後來每至軍官會操,軍佐中體操好的也選令加入。 軍官體操隊日益擴大起來,終於軍佐們全體加入,便成為軍官軍佐聯合組成的“官佐體操團”。
各級官佐除一般的體操外,和士兵一樣,也有跑欄阻等等項目。欄阻是用磚及土築成,高八尺,厚二尺,一連八道,每道相距十五步。跑的時候,須一躍而上,跑過一道,又來第二道。練到純熟時,可以用手一按,身體就跳了過去,毫不費力。這類較激烈的課目,軍佐們亦都有很好的成績。